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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4.骨肉连心(2 / 2)

嘉言心酸了一把,还是认命地去了。临走只与嘉语声明:“我要得罪了姨娘,哥哥面前,你可要给我说好话。”


嘉语道:“嫂子在这里呢,轮得到我说!”


嘉言:……


待嘉言身影消失在门口,谢云然方才与嘉语笑道:“阿言倒是听你的话。”


嘉语“嗯”了一声,自个儿不能去,总是担着心。当然嘉言并没有欺负长辈的爱好,但是日后宫姨娘想来,她竟然用王妃来压她,多少也是不自在。


“阿言定然能带姨娘回来,”谢云然道,“这个不需你担心,需要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嘉语抬头看住她:“什么事?”


“依我看,姨娘该是得了咸阳王妃的消息。”谢云然说。


嘉语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消息如何进来……”谢云然皱了皱眉,家中仆从甚多,难免良莠不齐。


昭熙迎娶她时候的变故,后来细察下来,竟牵涉到十余家下人,都是权贵重臣,高门朱户,有姻亲,有旧仇,也有风马牛不相及。私下想过多少次,实在想不明白,谁能够牵起这么大一张人情巨网。


之后各家都有整顿下人,然而……宫姨娘还是得了消息,说明这张网仍然存在。


“……但是从姨娘打听的路线来看,确实是得了消息。”谢云然跳过这个念头,这不是追究的时候,“且不管真假,咸阳王殉国,咸阳王妃下落不明,无论如何,姨娘都是坐不住的,除非三娘你狠得下心……”


狠得下心软禁宫姨娘。


但是谢云然很怀疑,即便三娘狠得下心,那张网运作起来,宫姨娘未必就逃不出去。


嘉语道:“如今朔州这么乱,姨娘连远门都没出过,哪里吃得消这个。就是拼着被姨娘埋怨,我也不得不——”


“如果姨娘绝食呢?”


“她要不吃,苏木苏叶,明松院里上上下下谁也不许吃,”嘉语不假思索地说道,“姨娘就是可怜身边人,也坚持不下去。”


谢云然:……


她该说一句知母莫若女么。


却摇头:“起初兴许是这样,可是三娘啊,苏木苏叶,哪怕明松院里所有人加起来,在姨娘眼里,如何比得上咸阳王妃?这是其一;其二,云朔那边如今还乱着,咸阳王妃更确切的消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拿得到,姨娘心志不舒,忧伤肺,怒伤肝,思伤脾,长此以往,倘若因此病了,你又能如何?”


嘉语:……


她能阻止宫姨娘自戕,不能阻止她自苦,就是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能钻到她心里去,让她不难过,不伤心,不因此一病不起。


谢云然拍拍她的手,结论道:“三娘,姨娘并非无知小儿,你不能为她做主。”


“可是——”嘉语迟疑了一下,不是她瞧不起宫姨娘,只是——“姨娘虽然不是小儿,但是自来心思简单。从前我们在平城,也少有交游,少有出门,少有访客。有父亲在,也没有人敢欺凌到我们头上来,几乎就是关着门过日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于世事,于人心险恶,姨娘几乎是一无所知。”


三娘这是灯下黑啊,谢云然忍不住摸了摸嘉语的鬓发,摇头笑道,“那咸阳王妃与三娘你,到底是如何生出这么多心思来?”


嘉语:……


她可以说是因为死过一次,而贺兰袖……她能说她天赋异禀吗?


“即便姨娘真个无知,”谢云然道,“你也可以慢慢教她,把朔州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些什么,都说给她听,如果她还是执意要走,三娘,姨娘不是你的婢子,她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决定。”


嘉语:……


即便是她的婢子,她也主宰不了她的生死——比如连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哪怕是宫姨娘。那或者是对的,即便贺兰袖对她十恶不赦,对于宫姨娘来说,她始终是手心里的肉。她割舍不下。


嘉语用力闭了闭眼睛。


“与其让姨娘一心想着逃出去,或者以死相逼,”谢云然道,“不如三娘你把外面发生了什么,会发生什么,拣能说的说给她听,一次说不通,多几次就好了。”


“那要是、要是姨娘还是要走呢?”嘉语眼圈已经红了,光是问出这句话,对她都不容易。


“如果她还是要走,”谢云然微叹了口气。那不是如果,是必然——天底下做母亲的,哪个舍得下自己的儿女。三娘和昭熙虽然也是姨娘心尖子上的人儿,但是如今他们好端端在家里,贺兰袖生死不知,怎么取舍,还用猜么,“三娘你倒是想想,让她一个人逃出去的好,还是你派人护送她去的好?”


“派、派多少人?”嘉语哭着问。


三娘是完全乱了阵脚,从前多冷静的人,便是昭熙和她的婚礼上出了天大的变故,都能冷静,怎么到了这会儿,竟只能哭着问她“派多少人”——谢云然是有所不知,无他,人的依赖性而已。


谢云然心里算计了片刻,说道:“具体多少,还须得问你哥哥。”


嘉语“哦”了一声,是她糊涂了,这等事,自然要与昭熙商量。


谢云然按着嘉语进了晚膳,到申时末,嘉言果然回来了,嘉语往她身后一看,没有人,脸色就有些发白。


嘉言忙道:“姨娘回明松院去了。”


嘉语一想也对,宫姨娘又不是囚犯,押到这明曜堂来受审,何况她和宫姨娘私下里什么话都好说,在谢云然和嘉言面前反而束手束脚——不好下了宫姨娘的面子。因说道:“你做得很对。”


嘉言难得被她阿姐夸奖,一时得意洋洋:“可不——可累死我了,阿姐和嫂子可要好好犒劳我……”


嘉语:……


嘉语问:“姨娘可还好?”


嘉言摇头道:“不太好。”


嘉语还待要细问,外头七月通报道:“姑娘,世子回来了。”


昭熙进来,一看两个妹子都在,“咦”了一声:“今儿什么风,把你们俩都给刮来了?”


嘉语和嘉言几乎是齐齐“啊”了一声,这才想起她们来找谢云然原是因为元祎炬娶亲,王妃考校她们姐妹,叫她们姐妹备礼,因特特里来请教嫂子。


谁想——


嘉语耸拉着脑袋道:“哥哥,姨娘要去朔州找袖表姐,你说怎么办?”


昭熙吃了一惊:“如今朔州乱成这样,哪里能让她去——”


“如果她一定要去呢?”


“咱们府里又不缺人手,看管起来慢慢劝就是了。”昭熙不以为然地说。


“如果姨娘绝食呢?”


“那就明松院上上下下,谁也别想吃!”昭熙恶狠狠地道,“一口水都别想!”


谢云然:……


这兄妹俩绝壁是亲生的。


嘉语觉得自己像是很久没有见过宫姨娘了——竟不知道她老了这么多。宫姨娘一向养尊处优,又不操心,虽然年已三十出头,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五六,然而如今坐在面前,竟真像个三十余许的妇人了。


嘉语心里一阵心酸,几乎要伸手去抚平她眉心细纹。然而终于没有,她低声喊道:“……姨娘。”


宫姨娘低垂着眉眼沉默。她是被嘉言带回来的,嘉言也没有为难她,是她自个儿心里先自怯了,后来一想,她怕什么——嘉言难道就不是她的晚辈了?后来苏木苏叶回来说,是世子妃审的人。


而三娘在这里……她还有什么脸见三娘?她剪了她笄礼上的衣裳,她换了她笄礼上的簪子,她虽然猜不到那个藏头露尾的人是谁,但是也没有蠢到不知道对方不安好心——不然,为什么不大大方方送给三娘?


只是她想,三娘什么都有。便失去这一星半点,也算不得什么。而阿袖……她的阿袖什么都没有了。或者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其实是希望三娘也失去点什么,这样兴许她能原谅她曾逼阿袖殉葬。


原来她心里是有怨恨的……只是她不敢面对,也不敢深想。


这时候只听见嘉语低声道:“……那些都是不要紧的,笄礼上的那些,大服也好,簪子也罢,都没什么要紧,姨娘不必记在心上。”


“表姐……”她犹豫了一下。


长期以来,她都不敢与宫姨娘提到贺兰袖,一是不知道该如何提起,无论怎么说,总都还是绕不过去姐妹反目。然而今儿这场对话,是她先自准备了许久,想着要一鼓作气——长痛不如短痛,不料事到了临头,还是卡了壳。


“……表姐,”嘉语重复了一次,“就如姨娘所知道的,咸阳王殉国,表姐如今在朔州,下落不明。”


嘉语原想说“咸阳王既是殉国,如今云朔州府上下定然在全力搜救表姐”,然而一转念,这些不尽不实的就不要说给宫姨娘听了,免得她钻牛角尖,抓住这个说她骗她,下面的话可就不好说了。


便改口道:“……兵荒马乱,一时找不到也是有的。”


“……很久了。”宫姨娘突然哭了起来,“阿袖下落不明很久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三娘、三娘你让姨娘去找她好不好,姨娘在这里总是慌慌的……姨娘昨儿晚上还梦见她了,她说她饿——”


嘉语趋近去抱住宫姨娘,宫姨娘把头靠在她肩上,小会儿功夫,肩上衣裳已经湿得透了。


宫姨娘哭着跟她说:“你们俩打小就好,三娘你如今是大了,人大心也大,就忘了你们小的时候,咱们在平城,你淘气,上树摘果子,阿袖就在下面战战兢兢,又怕有人过来,又怕你摔下来——”


“后来我真的摔下来了……”嘉语喃喃地说。


“可不是,”宫姨娘擦着眼泪,“你还记得,你摔下来了,她扑过来想接住你,结果手脱了臼……”


于是我又欠了她。嘉语冷冷地想,到底没有说出口。她也不知道当初那些事情,有哪些是贺兰袖有意为之,哪些是真心实意。兴许有过真的,后来都假了。而她大约是疑心得太久,往回看,百孔千疮。


嘉语深吸一口气,强行扭转话题:“姨娘还记得,去年夏天,陛下大婚我们进宫那次吗?”


宫姨娘怔了怔,不知道嘉语怎么会提起那茬。


然而这是嘉语唯一能够正大光明拿出来指责贺兰袖的:“……姨娘还记得,我那次进宫受了伤,休养了许久才回宝光寺吗?”


宫姨娘道:“……听姐夫说过。”素日三娘有个头疼脑热,她都不放心,只是这一回在宫里,她也鞭长莫及。姐夫倒是好言安抚,说宫里医药都是最好的,无须担心。做爹的都这么说了,她还能怎么样。


“那次父亲应该是告诉姨娘,袖表姐被留在宫里。”嘉语说道,“其实不是。”


“什么?”宫姨娘懵了。她当时听说贺兰袖留在宫里,虽然并不算指望儿女攀龙附凤的父母,但是听到女儿有可能攀到高枝,心里也是欢喜的。天底下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女儿嫁得好呢?


“父亲也怕姨娘伤心啊,”嘉语低低地道,“姨娘不问,宫里这样的地方,谁能伤到我吗?”


宫姨娘这回迟疑了片刻,她想问“谁”,鬼使神差的,脱口变成了:“阿袖她……她哪里来这样的本事?”


“袖表姐和陆皇后要好,姨娘没有听说吗?”


宫姨娘哑然。她当然……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要好,能有多好,能有和三娘十余年的姐妹情分么?这时候被嘉语一件一件挑出来,她并没有说得更明白,但是宫姨娘忽然就害怕起来。


害怕……什么?


这和她对于嘉语的怨恨一样,是她不敢细想,不敢深想。


然而嘉语这一次是铁了心要与她说个明白。


谢云然说得对,宫姨娘不是她的婢子,就算她钝,她软,她心思简单,她也不是无知小儿,她看不见,听不到,她就指给她看,说给她听,那些已经发生的,可能发生的,将要发生的……在她和贺兰袖之间。


她总要做个决断。


她不能代替她来决断。


“是袖表姐,姨娘,袖表姐要我死……”嘉语也哭了起来。真的,从前第一次发现这个真相的时候,那就好像天塌了一样。连呼吸都困难起来,那个人,你以为全世界背叛你她都会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却原来——


却原来——嘉语甚至无法把“原来”两个字之后的各种念头补全。却原来是她。却原来是这样,却原来她人生里这么多不幸,来自于她的赠与。为什么呢。她怎么就把她恨到了这个地步?


到第二次、第三次……那就像是一把锤子,最初的那一下,惊天动地,到后来,渐渐地就不疼了。


就算还流着血,也不觉得疼了。


“可是——”宫姨娘惊慌失措地抱住嘉语,“可是三娘,在那之前,三娘你还记得么,你和姐夫、昭熙一起从信都回来那天,你就和我说、和我说……”她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三娘说阿袖不好。


阿袖当真——


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阿袖她、为什么会和三娘过不去呢?宫姨娘发现她碰上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也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问题。


当然三娘不会骗她,她知道。


阿袖不一样……


阿袖主意大,三娘胆小,三娘不会骗她。宫姨娘放开嘉语,“砰砰砰”一口气磕了三个响头。嘉语不料及此,扑过来已经迟了一步。宫姨娘抬头道:“三娘,姨娘也没有别的办法,阿袖做错了事,姨娘代她给你赔罪。”


嘉语张了张嘴,摇头道:“姨娘不必如此。从袖表姐想要我死开始,我就、我也没有手软过……”


宫姨娘用力闭了闭眼睛,潸然泪下:这是谁酿的酒,谁种的果?两个长在她膝下,相亲相爱的小姑娘,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那次……袖表姐不是留在宫里,是父亲把她送去了庄子上,原是想等她出阁,这事儿就算完了,”嘉语按住宫姨娘,她尽量用一种冷淡的口气往下说,“但是后来,袖表姐逃了出来……”


再后来的事,也无须她说,她如何逼殉,贺兰袖如何出阁,宫姨娘也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姨娘想念表姐,我不是不知道……”


“但是此去朔州,路阻且长,没有找到袖表姐也就罢了,要是姨娘出了事——姨娘不要指望我,我不会救表姐,但是我、我不知道日后,我于地下见了阿娘,阿娘问我姨娘呢,我该如何回答?”


“可是阿袖……”宫姨娘只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眼前有无数的金光乱冒,她攥紧手心里的帕子,“可是阿袖……”


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她死了有什么打紧……她的女儿,那是她身上的肉啊。


嘉语瞧着宫姨娘眼睛也直了,额上不断地冒汗,竟如水洗一般。


已经是深秋天气了!忙着上来给宫姨娘抚胸顺气。她原还待再说几句云朔乱得厉害,遍地贼匪,人命如草芥,然而见了宫姨娘这等形容,哪里还敢多说。只道:“姨娘要去找表姐,也不是不可以。”


“真的?”宫姨娘一把抓住她的手,竟如回光返照一般。


到底是她输了,嘉语苦笑。贺兰袖从前总说,宫姨娘什么都先紧着她,到了这会儿方才知道,骨肉情深。


罢了。


嘉语疏疏道:“哥哥给姨娘挑了人,就由他们护送姨娘北上……但是姨娘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一路艰险难测,找不找得到袖表姐尚未可知,如果落到什么人手里,好歹给我们捎个信……”


言下之意,她是出了这个门,但是她随时可以回来,无论贺兰袖是生是死。


然而这时候宫姨娘哪里还听得懂这些,只喃喃应道:“好、好……都依你,什么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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