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阮回身吻她的眼泪。
“你不知道……”嘉语哭道,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你不过是以为、你不过是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就理所当然……不是这样的……”
“不是怎样?”
“你其实、你其实是不喜欢我的……”
萧阮忍不住笑了:“三娘——”
“从前、从前殿下其实是不愿意娶我的,是我强求, ”嘉语断断续续地说,多少有些颠三倒四,“你一直都不喜欢我……那其实没有什么不对,没有人愿意这样,女人不愿意被强娶,男人难道就愿意被强嫁了……”
“我并没有被强嫁……”她哭得一塌糊涂, 萧阮也不知道是该好笑还是好气。
“是你这样以为而已,因为我与你说过,我们从前是成过亲的, 然后你就会觉得、会觉得理当如此……”
“理当如何?”萧阮低头吻她的锁骨。
“觉得我是你的人, 觉得对不住我, 觉得必须带我南下……不能放任我留在洛阳……但是、但是你仍然是不喜欢我的,我和从前、我和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 她是重新来过了,她努力做一个新的人,她小心翼翼避开从前掉过的陷阱,但是从本质上说,她和从前,并没有太多不同。
他从前不喜欢她, 如今凭什么会喜欢上她?
他如今不肯放手, 无非是他没有得到——那不是说身体。他以为他能轻易得到, 但是没有,以他的容色与身份,这样的挫败对于他,应该是极其罕见的一种经验,所以他才放不开手,说穿了没什么神奇的。
“三娘怕我始乱终弃么?”萧阮笑了,“三娘要怎样才肯信我?”
“我信你不会。”嘉语应得不假思索。
该有的名分他会给她,如果操作得当,兴许会宠爱她久一点,但是,那有什么意思呢,她几乎是绝望地想,那有什么意思呢,假的终究是假的。谁会这样——谁会明知道是鸩酒,却因为酒的甘美而情愿饮尽?
萧阮摸了摸她的脸,她的面颊上湿漉漉的,可怜的孩子,她真是被吓坏了。
但是这惊惶终于让他摸到了她的底细:“……所以,三娘怕的其实不是我,三娘不肯跟我南下也不肯与我……亲热并不是信不过我,而是信不过自己——三娘害怕动情,恐怕还有甚于我,是这样吗?”
原来她是怕她会对他动情。
她宁肯与李愔成亲也不愿意与他……那自然是因为,李愔是她清楚自己不会动情的那个人。谁吃过这样大的苦头还敢轻易动情呢,君子之交多好。然而不逼她到这份上,她素日里不过推三阻四,哪里肯与他说实话。
他伸手抚到她的胸口,她的心在他手下跳得又急切又惶然,萧阮半是得意,半是戚戚。
嘉语怯生生地道:“我知道殿下是喝醉了,我给殿下煮一壶茶好不好?”
怎么还这样天真啊。萧阮没忍住笑,也没忍住叹息。那叹息就像是暮春风里的落英,一片一片飘散下来。
如果没有动情,她怕什么动情。
何必躲得这样辛苦。
这世上的人,哪个不是走一步算一步,就算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然而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到底逼到眼前来。
他插手进她的鬓发,发髻早就散了,散得像握一手细沙。“好了不哭了……”他说。
门“砰”地一声开了。
萧阮和嘉语齐齐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苏卿染站在门口。满地狼藉,钗环簪子亮晶晶散得到处都是,帔子,钏子,萧阮的衣裳有些乱了,嘉语更是乱得一塌糊涂,苏卿染的目光在她裸露的肩头停了片刻。
没什么可看的,她对自己说。他早就说过她是他的人。怎么难道一定要亲眼目睹才肯信吗?苏卿染冷笑一声。就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人已经走了出去。
留下站在门口同样目瞪口呆的半夏和姜娘,半夏的脸肿得老高——苏卿染这两下可不算轻。
两个人面面相觑,姜娘扑通一下跪了下来,然后是半夏:“王爷饶命!”
开玩笑,公主和驸马亲热,是她们能乱闯的吗!姜娘是把肠子都悔青了,她怎么会听半夏那丫头的鬼话,宋王对她家姑娘明明是百依百顺,偏她说姑娘在这府里时时有性命之忧——她从哪里看出来的性命之忧!
萧阮淡淡地道:“下去!”
姜娘与半夏如获大赦,赶紧应道:“是——”
嘉语急得叫了一声:“回来!”
姜娘和半夏迟疑了片刻,萧阮道:“你们姑娘喝醉了,今晚不须你们服侍,都下去罢。”
姜娘和半夏都低眉应了一声:“是。”
眼观鼻、鼻观心往后退去。萧阮看了看嘉语,眼神里嘲弄无疑:看见没,这就是你的婢子,就没一个能打的!
嘉语:……
早知道就该把这几个东西送给昭熙给她训练一阵子。
姜娘已经退到门槛上,半夏比她慢半步,忽道:“婢子去给姑娘取醒酒汤。”言下之意,我去去就来。
萧阮:……
鬼知道她这回又能找什么人来。虽然这府里是没人能管他,但是……萧阮犹豫了一下。嘉语求饶道:“殿下再给我一点时间……”
“来日方长……”
萧阮摸了摸她的面孔,来日方长。但是以三娘这么个性子,要等到她自己肯承认,敢正视,他哪里还有机会。
他剩下的时间就这么多。
萧阮低头靠近去,嘉语赶紧又闭了眼睛。萧阮亲了亲她的眼睛,却说道:“我给三娘时间,三娘肯再给我一点时间么?”
嘉语这时候哪里敢说不给,连连点头道:“我——”
“跟我南下!”
嘉语无可奈何道:“这么大的决定,我总要问过我父亲——”
“三娘又傻了,”萧阮笑道,“没有令尊点头,我敢说这个话么?”
嘉语惊道:“我父亲他、殿下联系到我父亲了吗?”
萧阮道:“如今宫里看得这么紧——你哥哥走后看得更紧了——如今你父亲的人进不来,我的人出不去,哪里联络得上,还是刚破城时候,我收到你父亲的信。”
“怎么从没有听殿下提过?”嘉语疑惑道。她倒不是怀疑萧阮说谎,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言,萧阮又不傻。
“三娘这又想不明白了,”萧阮亲了亲她的面颊,“我要一早拿出来,三娘又该说我为难了三娘。”
父命这种东西,锦上添花也就罢了。瞧始平王写的那一手字,就知道在家里是个夫纲不振父纲不振的,三娘听不听也是两说了。他原是想水到渠成,再拿来博她一笑。谁想如今是不能了……
嘉语拢了拢衣襟,心里想拿出我爹的信是为难我,这就不叫为难我——还讲不讲道理了!
“总之,你父亲将你许我了。出嫁从夫,我南下,你自然跟我南下。世子妃的药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有安排。”
嘉语:……
这个骗子,之前逼得她这么紧,转脸就是一句早有安排——是打量她没有选择么。
“阿染她……”萧阮停了一停,有些话总是要说的,他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三娘并不是那个从平城到洛阳就完了的小娘子。她活了那么长,在离开他之后,她还活了那么长,“你说从前是阿染杀了你,这件事我想过了,没有我默许,阿染不会下手。你不要怨她……那想必都是我的错。”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她,形势会走到哪一步,如今无法推测。但那总是和她之后的身份有关,或者也许就只是周乐对她的宠爱引发了他的杀机。谁知道呢。那听起来完全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他怎么会舍得杀她。
嘉语眉睫暗了暗。她活转过来之后,一直致力于分清楚从前和以后。起初她想一刀两断,后来知道是不能了。
每个人都在天下大局中,哪里这么容易这么脱身。
她知道她对萧阮的心态不对。是她从前的错。她把从前和萧阮的婚姻失败归结于自己,不然呢,推给他有什么用,他什么都不知道。说到底,人最容易原谅的是自己,最难以原谅的还是自己。
她原本不该落到那一步。
她从前是没有机会纠正,她如今想,然而面对的也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人。嘉语这时候抬头看萧阮,她已经记不起,她从前看到的那个少年,是不是眼前这人的模样。那个少年会说他伤过心吗?
他只说过他对她失望。
她那时候……大约也确实是总让人失望的一个人。但是如今呢,她如今就不叫他失望了吗?
喜欢一个人毫无道理,然而恐惧总是有道理的。
萧阮最后亲了亲她的眉心:“我给三娘时间,三娘也要给我时间。从前种种,过去就过去了吧,我们从头来过。”
嘉语甚至不知道这个话是萧阮说的,还是她自己说的。
“把父亲的信给我。”她低声说。
萧阮应了一声。
“谢姐姐的事……你有法子通知我哥哥吗?”
“有。”言简意赅。
“我给殿下煮一壶茶醒醒酒。”
“好。”萧阮嘴上这么应了,人还是没有动。
嘉语犹豫了一下,凑上去亲了他一下。萧阮这才笑了,扶她一把,嘉语整个人到这时候都还是软的。这个骗子,萧阮暗暗地想,她要是后来真服侍过别的男人,怎么在他面前都还会羞怯到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