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沸的水开始翻滚,茶香慢慢透出来。热气在春夜里,模糊彼此的面容。
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静好的时光,从前没有,之后也再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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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卿染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了有多久,这大概是难于计算的一个事情。
她心里怨恨华阳的侍婢为什么要强行把她请过去,她早该知道……可笑,萧阮会让她元嘉语出事么。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是萧阮到底把她当什么了。
她知道她对他是重要的,他没有动她是出于疼惜,这样朝不保夕的环境,并不太适合再有更多变数。
但是——
她不去想,那幅画面也会一再地浮上来,萧郎额上密密的汗,乱的额发,湿漉漉的眉目,女子雪白的肩,肩上痕迹。满地狼藉,谁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他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难道不该是、那难道不该是——
他们是夫妻。
难道不该她才是他的妻子吗?她是他的未婚妻,他们打小就在一起,她背叛了整个家族随他北来。
也许是太久了,久到他忘了,她不是他的属将,不是他的幕僚,不是他的奔走之友。
她是他的妻子,她允许他与别的女子成亲是形势所逼,并非她就心甘情愿了。
苏卿染看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浸在月光里,月光锋利,割裂了湖水。水波荡漾的纹理。原来岁月不可依恃。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水中的倒影,倒影也被月光割裂。她知道这是无理取闹,但是她很想知道,在他心里,是她更重要,还是她华阳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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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阮次日请求觐见,果然就被允了。
元祎修日听说昨晚宋王府的事故,原是想宋王府里葡萄架要倒,正等着笑话呢。待看到来人,未免大失所望:这厮神清气爽得一如既往,非但不见半点萎靡,反而越发秀逸无匹。端的叫人心塞。
收拾起看八卦的热情,仍笑道:“原以为萧郎要到华阳归宁方才肯进宫来见朕。”
萧阮道:“怕陛下等得急。”
元祎修:……
忍不住冷笑道:“是萧郎急还是朕急?”
萧阮微微笑了一笑,并不言语。元祎修更心塞了三分,这厮不说话比说话还气人。要说如今洛阳城里他最想杀的,还真非他莫属。但是周边的人都在拼命规劝他:“何必呢、何必与这么个落魄王孙较劲。”
为什么不能与他较劲,他杀了他哥哥!时至今日,每每想起这个事情,都能让他辗转反侧。大约这人天生就有这么一种气质,叫人下不去手。果然留到这时候是对的,这不,眼看着就能派上用场了。
都忍到这时候了,他都一只脚踏进棺材里了,难道他还要与他计较?
元祎修深呼吸了几次,说道:“朕登基以来,自问待萧郎不薄。华阳可是朕心尖尖上的人物,都许了萧郎……”
萧阮这回微皱了皱眉,这位心尖尖上的人物,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说辞。口中只能敷衍道:“陛下隆恩。”
元祎修颜色缓和了一些,和蔼可亲地道:“说到华阳,倒是有件事忘了与萧郎提起,始平王叔平了云朔叛乱,听说华阳出阁,正紧赶慢赶回洛阳呢。到时候,恐怕还须得萧郎陪我负荆请罪。”
众人皆心知肚明,始平王的归来不会是为了华阳,元祎修自然也不会“忘了”与萧阮提起,不过话这么说,萧阮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应道:“殿下说得是。”
元祎修道:“听说这回始平王叔带了百万大军回师,要是王叔怪罪起来,萧郎可否为朕挡上一挡?”
这是进入正题了。萧阮正色道:“陛下说笑了,王爷哪里来的百万大军。”
元祎修:……
元祎修诚恳地道:“莫说百万了,如今洛阳城里的情况萧郎也是知道的,王叔就是回来个零头,问起罪来,朕也是措手不及。”
萧阮道:“难得陛下信重,萧某在洛阳孑然一身,恐怕有心无力。”
见鬼的孑然一身,刚刚到手的七千人马被他吃了?真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虽然早知道是如此,元祎修心里还是忿忿:他可留了他一条命!如今他全家的命,可都攥在他手里,他挡不住始平王,给他宋王府灭个门难道还不成?
——好像还真不成。至少彭城长公主是他自家人,元祎修悻悻地想,杀了高祖的女儿,莫说宗室,怕是他爹都不饶他。
“萧郎过谦了,”元祎修阴恻恻地道,“当初朕与兄长在萧郎帐下效力时候,萧郎可不是这般作态。”
“并非萧某不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萧阮笑道,“只要陛下肯信,萧某自当鞠躬尽瘁,大义灭亲。”
元祎修:……
嗯,他当然不信。不过话总是要问上一问的。于是似笑非笑说道:“这样说来,还是朕错了?”
“陛下自然不会错。”萧阮话说了这半句,戛然而止——废话,当然是他的错。
元祎修有点忍无可忍,还是忍了下来:“那如果朕御驾亲征,请求萧阮为我掠阵呢?”
萧阮仍然在微笑:“如果陛下信得过我。”
元祎修:……
信不过。
元祎修有些泄气,虽然纯粹不过是试探,但是萧阮也真真太不给他面子。当然还是那句话,犯不上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元祎修点点头道:“萧郎坦率……朕不过与萧郎说笑耳。都是自家人,朕哪里真能和始平王交战——如果朕要宴请始平王,请萧郎为我送去帖子,萧郎也不肯吗?”
萧阮欠身道:“求之不得。”
“……就怕始平王叔不肯赏脸。”元祎修紧接着又道。
这明摆着的鸿门宴,始平王又不傻。萧阮没有应声,元祎修也并不等他应声,继续往下道:“原是想请十三兄为朕递这个帖子,给朕和始平王叔从中说和,谁想十三兄不肯见朕……”
萧阮道:“内兄是不敢冒犯陛下天颜。”
元祎修:……
算了,这等官方说辞,恐怕整个元氏宗室全加起来都说不过这人。
元祎修也觉得不能再与他绕弯子了,再这么绕下去,要得出结果华阳儿子都有了。因沉吟说道:“当初朕进洛阳,羽林卫溃散得太快,武库中兵甲都来不及取。朕进洛阳,多得江淮军护送之功,之前是想以宅地、奴婢酬谢,但是安将军不受,想来想去,也只有兵甲能够酬谢了,萧郎觉得怎么样?”
武库兵甲……萧阮心里微惊:元祎修这是大手笔啊。他七千兵马如果能配上兵甲,战斗力几乎能翻倍。肯出这样的价钱,所图必大。萧阮不动声色,只道:“那萧某就先替江淮军谢过陛下了。”
“萧郎不必多礼,”元祎修笑吟吟地道,“朕要宴请王叔,又怕王叔不肯赏脸,那朕想叨扰王叔一顿,不知道王叔意下如何?”
萧阮干干笑道:“这恐怕要问岳父大人。”
元祎修点头道:“萧郎说得对——朕想烦请萧郎为朕问上一声,萧郎可愿意?”
萧阮越发心惊,谨慎措辞道:“但凭殿下差遣。”元祎修敢放他出城,是有恃无恐——他仗的是什么?
光只是粮草已经无法解释他的慷慨了。
萧阮行礼退出德阳殿的时候,忍不住恍惚了一下,要真能拿到粮草与兵甲,到青州与十六郎汇合南下,这个地方,他恐怕要很多年之后才能重游了吧。然而横亘在面前的,元祎修要怎样应对始平王——这也是他的难题。
谁会信元祎修下这样的血本,只要他帮忙送一封信。
一直到萧阮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元祎修方才哼了一声道:“好个滑不留手的建安王。”
便有人在他身后笑道:“还不是被陛下玩弄于指掌之间。”
元祎修含笑责备道:“八郎一向不如此说话。”
王八郎低头道:“陛下英明!”
元祎修于是叹了口气,颇有些怀念道:“从前八郎都是呼我十九郎。”
“那是微臣僭越。”
“……我那时候也没有想过,”元祎修环顾四周,他当然没有想过,怎么就轮得到他,“能有今日。当初南下,不过想借一安身立命之处,就如当初咸阳王叔一般。后来听说了姚氏鸩天子,满朝竟没有一个为天子喊冤,方才不得已出来收拾局面,即便到这时候,朕也不曾有过非分之想。”
“是天降大任于陛下。”王八郎应道。
“恐怕始平王叔不这么想,”元祎修叹息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朕实在……不得已。”
“始平王原该体谅陛下苦心。”
元祎修哈哈一笑道:“可惜朕能信的人实在太少——八郎不可负我。”
“不敢有负陛下。”王八郎跪了下来,应诺道。
“以八郎看来,”元祎修忽道,“萧阮当真志在金陵,不在洛阳?”
王八郎奇道:“陛下何以有此问?”
“朕是担心,”元祎修迟疑了片刻,“八郎也知道,萧阮对华阳上心也不是一日两日……”
“那陛下问的是,宋王志在金陵,还是美人?”
元祎修闻言不由大笑:“八郎说得对——自古英雄何愁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