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别问,”嘉语急切地说,“我只问你,如果我要回家,你有没有法子?”
“什、什么时候?”嘉言也看出她眉目里的焦灼,不像是在玩笑。
“就眼下。”
“那不可能!”嘉言说,“你也不看看眼下什么时候了!你要回家,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和姨母说一声吧,就算你有理由,你瞧着姨母眼下这样子,有咱们说话的机会吗?更何况你连理由都没有!”
“就说我急病——”
“难道回家就好了?还是说外头的大夫,能比御医强?”嘉言道,“我就不说你回家没人照顾了。”
嘉语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一时沮丧:“真没办法吗?”
嘉言瞧她这样子,忍不住问:“你到底为什么要回家?你要回家做什么——是因为落水的缘故吗?”
“自然不是。”嘉语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万句话,却半个字也出不了口。只叹了口气,“阿言我问你,太后杖毙了小玉儿,不怕陛下生气么?”
她不知道回府能做什么,但是她知道困在宫里,就什么都做不了。她必须离开,这里太危险。皇帝的笑容和举止,给了她这样的紧迫感和焦灼感。那就仿佛是一只在生死边缘辗转太多次的小兽,能够轻易判断出风雨将至的气息——那并不容易,那是前世她后半生全部的收获。
“这事儿啊,”嘉言笑了,其实她也一直有感觉,自她从宝光寺归来,她阿姐像是变了很多,心事比以前更重,像是一颗心戳了十七八个孔,每个孔都装了没完没了的事,当然嘉言和她并不那么友爱,所以这时候口气里难免幸灾乐祸,“阿姐你怕了?”
嘉语竟点头道:“是,我怕。”
嘉言越发好笑: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她头一次在她面前占上风呢。忍不住沾沾自喜:“姨母怎么会怕皇帝哥哥呢,阿姐你真是想太多啦!”
那也许是真的。就算皇帝因为小玉儿的死怨恨太后,他能做什么?他能怨怼太后?他如今才十四岁,权力在太后手里,就算太后要废掉他,他也只能受着。是的,他什么都不能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温顺和听话。
但是小玉儿的死……等等!嘉语眼前猛地跳出“清河王”三个字。如果皇帝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做,那么清河王怎么死的?
嘉言瞧着她又不说话了,百无聊赖地问:“阿姐不出去赏花吗?”
嘉语知她爱热闹,定然是呆不住了,便摇头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帮我把锦葵叫进来。”
嘉言也不与她客气,应了一声就出去,不多时候锦葵进来,又哭又笑:“三娘子!”
嘉语这时候想起她当时哭喊,有种隔世的遥远感和庆幸感——不管怎么说,她还活着,她又安然度过一劫,不是吗。
她笑着说:“你过来。”
锦葵走到她跟前。
嘉语问她:“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的?”
锦葵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扑通跪下:“娘子恕罪!”
“恕罪?”嘉语笑了,“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有什么罪,要我恕?”
锦葵言辞恳切:“奴婢明知道三娘子喝醉了,还放任三娘子一个人,以至于出事……如果奴婢一直在三娘子跟前,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这种话里的荒谬,嘉语是知道的,无非归罪。主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总是奴才。不过嘉语并不打算拿这个问罪她。即便她当时真的醉了,锦葵去取醒酒汤也是对的,画舫并不是危险之地。何况她没有醉。
而取一碗醒酒汤,也费不了多少工夫。
嘉语的目光落在锦葵的头顶,鸦鸦的发,底下白皙的肌肤,和压得低低的睫毛。是个温柔清秀的小美人:“我不过是想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落水?”
锦葵道:“奴、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在船尾没有看到姑娘,就一路找了过去。”
“找了很久?”嘉语问。
锦葵这次犹豫了更长一点时间,像是在回忆:“也不是很久。”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
“奴婢看见……”锦葵吞吞吐吐,身子也在抖,像是极度的恐惧。嘉语说:“你说罢,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我恕你无罪。”
锦葵低了头,声如蚊蚋:“奴婢看见……看见宋王殿下。”
这些话,她是想通过自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吗?嘉语心里一阵恶寒,只道:“你起来,扶好连翘,我们先回玉琼苑。”又与萧阮说道:“这里有小顺子、小玉儿已经够了,不敢劳殿下大驾。”
萧阮也干脆,一句话:“君命难违。”
嘉语:……
好在玉琼苑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宫女锦葵迎出来,嘉语说:“就到这里吧,各位留步。”
小玉儿又要跪下去说救命之恩,嘉语赶在她跪实之前拦住她:“刚好我有话要吩咐你。”小玉儿大喜,赌咒发誓说:“三娘子尽管吩咐,只要小玉儿能做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嘉语听她这跟着皇帝听说书学来的口吻,哭笑不得,只道:“姚娘子恐怕还要在宫里住上一段日子,陛下也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拴身边,她要是真问太后要你,你就是躲在式乾殿,也是没用的。”
小玉儿听得脸色煞白。
嘉语心想,这大概就是不自量力的后果吧。皇帝如今还没有庇护她的能力,就仗着宠爱,急吼吼冲上来露脸。
嘉语生怕她又腿软求救命——她可不敢真担了这个救命的名声,她没亏她没欠她,凭什么一定要救她的命呢,嘉语几乎本能地想到,如果贺兰袖在,多半会软软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怪可怜的,三娘咱们帮帮她吧”,从前为了这些话,她不知道吃了多少官司。
人家忌惮的是始平王,忌惮她是始平王的女儿,她贺兰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能有什么颜面,能有什么损失——最后人家说的还不是,贺兰娘子心善,她何尝得过什么好处?每每,人被架到高处,就下不来了,人年少的时候尤其如是。
她如今,是不会再吃这个亏了。
嘉语道:“你是陛下的人,我可帮不了你什么,要谢,你谢陛下去,我不过一句闲话——听说阳平公主和永泰公主的母妃都还在宫里,不知道是真是假。好了,今儿我乏了,你回去吧。”
这句话嘉语不仅是说给小玉儿听,也是说给小顺子听。
世宗驾崩之后,无子的嫔妃都去了宝光寺,世宗子女不多,所以留在宫里的也不多,姚太后如今虽然位尊,但是对世宗的嫔妃,总还是要留几分颜面。姚佳怡在太后面前能够撒娇卖痴,到这些嫔妃面前,可就不管用了。
连翘脚踝肿起老高,锦葵找人检查过,好在只是看起来可怕,倒没有伤筋动骨。已经上了药。连翘给嘉语请罪,嘉语也忍不住埋怨:“怎么那么不小心?”
连翘抽泣道:“……是踩东西滑了脚。”
“什么东西?”
连翘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谨慎地回答:“像是……珍珠。”
贺兰袖的婢子南烛喜欢珍珠,嘉语也许不知道,连翘却是知道的。
嘉语瞧着烛火发呆。贺兰袖消停了那么久,到底什么缘故,又开始动了?
她了解她的这个表姐,言语挑拨是常事,但是亲自出手,其实不太多——毕竟出手很难不留破绽,有破绽就有风险。嘉语细想自己今晚,该是没有什么刺激到她。莫非是因为……萧阮?
萧阮是帮她解了围没有错,但是她不也借着这个机会,替她谢了萧阮吗?嘉语郁郁叹了口气,沾上他还真是一件好事都没有,之前逼得她在皇帝面前戳穿清河王的行踪,然后又因了他惹了贺兰,以至于连翘滑脚。
忽听连翘问:“姑娘今儿为什么要帮那个小玉儿?”
“嗯?”嘉语诧异得回过神来。
连翘除了初到她身边几日劝诫过,后来话一直不多,大约是寒了心,这时候怎么说起这样的话?不过她既然问,嘉语倒也不怕回答:“如今陛下看重她,我瞧着今儿情形,真让她落到姚表姐手里,只怕陛下会怨上太后。”
今儿晚上姚佳怡明摆着搬出了太后压皇帝,皇帝自然会想到,没有太后撑腰,姚佳怡没这个底气,所以如果小玉儿有个三长两短,皇帝会怨恨太后,也是理所当然——嘉语当时并没有想这么细,她也不是个怜贫惜弱的主,只隐约觉得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