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小池对鸠摩罗什故事的演绎,我们不会觉得时间这么快,我们不会觉得对敦煌如此的期待,我们也不会觉得看看壁画和佛像有多么稀奇。
当我们来到莫高窟前时,小池又发话了:“如果要为莫高窟写副对联的话,我都已经想好了。上联是:文明积而毁,下联是:国运盛与衰。”
我问:“何解?”
她说:“一千多年的造像与经文,积累了数十代人的建筑、美术、哲学、宗教等巨大的文明成果,在国运衰退时,一次次被洗劫,一次次被剥落,如果积累不厚的话,我们今天估计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我们看了九层楼、三层楼,巨大的佛像分别是不同时期的艺术。我们看了彩绘壁画、看了古籍陈列,各种文字以及各种佛教派别争相斗艳,犹如走进一个文明的巨大海洋之中,我不得不想起闻一多的诗来:“你隽永的神秘,你美丽的谎,你倔强的质问,你一道金光。一点神秘的意义,一股火;一缕飘渺的呼声,你是什么?我不疑,这因缘一点也不假,我知道,海洋不骗它的浪花,既然是节奏,就不该抱怨歌。如今,我只问怎样抱得紧你,你是那样的横蛮,那样美丽!”
这是闻一多对中国传统文明的赞美和态度,也是我今天在敦煌油然而生的情感。
数十年来,许多敦煌人从青年时期就留在这里,与沙漠为伴,与佛像为伴,他们不是不能离开,许多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女院长,令我非常佩服,她从姑娘时期到来,直至白发苍苍,尽管她丈夫在武汉,我知道武汉的繁华。这种坚守也许是一种信仰,但我估计,更多的是一种喜欢。这是多么吸引人的宝库,值得你为之付出一生。
在这里,小池也变得谦虚起来,她不再对洞窟的内容作具体的讲解,而是随着参观团队一起,听导游和解说的讲解,因为过于专业,所以不敢造次。
思远和高妍对经变壁画很感兴趣,他们为自己亲眼看到天女散花、飞天女神等兴奋不已,直到从某个洞窟出来,妍子还兴奋地讲到:“孙悟空真的是个猴子,壁画上一千多年前就是这样画的,我看到了!”
张思远出来后,念念不忘那个反弹琵琶的形象:“真美啊,她是真弹呢?还是仅仅是做一个舞蹈动作?”
“你是说人美还是动作美?”妍子追问。
“都美!咋的?嫉妒了?”思远笑着调侃。
“壁画刻画的西天佛国,综合了当时人们想象中最美的事物。”小池出来,才开始了她的讲解:“一千多年,人们的想象力和艺术表达力都在这里同时显示,从思远的欣赏来看,百十代人了,中国人的审美没有跑偏。”
我们都笑了起来。
“塑像不用说了,单从绘画来看,它是包含了整个宋代以前的中国美术史,人物、山水、动物、装饰画各成体系,蔚为大观。从音乐史来看,敦煌壁画中有音乐题材的洞窟就有200多个,表现了不同类型的乐队有500多组,吹拉、打、弹乐器40多种,经洞文献中还有丰富的曲谱和音乐资料,可以说,这里也是中华文明包括周边西域文明的近千年的完整的音乐史。当然建筑史、宗教史等,每一个学科活生生的千年历史摆在你面前,作为一名专家,你不痴迷吗?就像一名寻宝者,突然帅了一片铺满珍贵的沙滩,你舍得离开?”
她这样一说,我理解了那些专家,穷其一生,原来他们是走进了历史的万花筒,炫目的色彩,让他们舍不得离开。
大家离开藏经洞时,听导游说,里面曾经埋藏了大量书籍文献,大部分是汉字写的,还有一部分为古代的藏文、梵文、齐卢文、粟特文、阗文、回鹘文、龟兹文、希伯来文,内容上,除佛经外,不包括了儒、道经典,小说、诗歌、史籍帐册、信札等级大量孤本和绝本,这样巨大的文明积累,构成了恢弘的学科--敦煌学,千年文明集成之大学。
“关于宗教史”小池说到:“我所知并不多,但它开建时,正是鸠摩罗什在世的时代,那时的早期造像是以小乘佛教为主,他母亲就是小乘佛教的成就者。后来,演变为大乘并在中原兴盛,与鸠摩罗什有极大关系,也在这些后来的洞窟中有所体现,历史所言不虚也,神不神奇?”
把鸠摩罗什与敦煌联系在一起是小池的妙想,但也勾引了大家的兴趣。
“他母亲应当很漂亮吧?公主哟。”高妍怎么老往这方面想。
“那不一定,但后来姚兴送给鸠摩罗什的十个女人肯定非常漂亮,你们说呢?”小池也玩笑起来,把我们从学生的文明、学术等严肃话题转移开来,确实活泼不少。
“但历史就是这样,盛极而衰的道理,永远没有饶过任何一个文明,它的破败和毁坏也极其令人痛心!”
小池话锋一转,又把大家的气氛带入一个沉痛的氛围。
“这与国运有关,说到底,与文明变化有关。我们也不能单纯责怪他一个人。”小池说到的这个人,我们也在导游的讲解中偶尔听说过。
王圆箓,一个道士,敦煌的罪人,但他并非主观要破坏,他只是愚昧,从佛教上讲,所有的痛苦,根源于无明。但我们怎么能一味责怪他呢?国家任人凌辱,朝迁割地赔款,列强霸权殖民。当国运衰落时,你不能单独责怪任何一个个人。
况且,道教的门徒,本来就不太重视佛教的遗存。当英国有考古学时,中国人还在跪拜祖先。所以,当英国考古学家斯坦因来到敦煌时,仅仅为了他资助兴修道观的承诺,就让他带走了24箱写本和5箱艺术品,只花费了200两白银。主要原因,是王道士根本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多么的珍贵,他只有这个见识,他只认为最贵的是白银,他的理想估计也只是想当一个太平道士,在一个小小的属于自己的道观里,度过他衣食无忧的一生。
本来,元代以后,莫高窟就停止建设了。明代修建了嘉裕关,将此处阻隔在中原之外,更是人迹罕至,如果它不被发现,甚至如果不是在那个时候被人发现,恐怕也不会受到如此的掠夺。
1900年,光绪年间,八国联军侵入中国,那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贫弱的时期,帝后西逃至西安,皇宫珍宝被洗劫,圆明园被焚毁,这是中华文明史上的灾难。就在这个连皇帝都难以自保的时期,莫高窟被灾难性地发现了,王道士发现了那个震惊中外的经洞藏,5万多件从公元4到11世纪的珍贵文物出现,它们的灾难开始了。
如果说第一次斯坦因给200元买走了文物,王道士是因为不知道它的价值。那么,第二次,也就是1914年斯坦因给的500两白银,带走了570段文物,王道士应该明白,这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
我们不是批评斯坦因,他毕竟付了钱,他只不过利用了王道士的愚昧和贪财。但是,伯希和却是真正的强盗,作为最懂得这些文物的专家,他是有选择地发现,有目的地盗走,而且盗走的多是王道士信仰的道教的经典,这次盗窃,是敦煌文物精品中,从质量和数量来说,是最大的损失。一分钱代价也没付出,拿走了王道士的珍宝。6000多件写本,装满十辆大车,这种盗窃的方式,堪称奇迹。
王道士,在朝廷发现此事后派出官员来清点文物时,他自己还私藏了许多文物,负责清点的官员何彦升自己也监守自盗,私藏了许多。这俩人把自己私藏的文物,大多都卖给了日本人,想到这一段,我就想起日本侵华的主要帮凶:汉奸。为了一已之私,祸害国家利益,这样的国人在那个时代还少吗?
藏经洞五万多件文件,运到政府时,只有八千多件了。甚至,连最后打扫战场的也是外国人,俄罗斯佛学家奥尔登堡,掘地三尺,挖得一万多件文物碎片,带回了俄罗斯。
当时的中国,正处于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我想起了古印度的灭亡,它曾经创造了多么灿烂的文明啊,法显渡海,玄奘西行,为中华民族提供了巨大的精神滋养和宗教来源,但当它被外族入侵后,文化得到了彻底的改造,以至于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还有这么伟大的历史。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印度独立,才根据玄奘的回忆录《大唐三藏法师西域记》,按图索骥,才产生了一个又一个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才明白自己的历史和文明。
差一点,就差一点,毁灭殆尽。
但是墙上的壁画还在,建筑还在,塑像还在,它仍然在这荒漠中告诉我们后人,它那光辉的过去,它那深邃的眼睛。
“还有一个人”小池说到:“我对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也许他的经历告诉我们,因果的存在,也许他的功过要靠历史来评。”
“谁?”我比较好奇。
“张大千”。
“那个著名画家?你是说曾在敦煌学习描摹的张大千?”我吃惊了,他有什么不好评价的?中国近代美术史上的大师,敦煌艺术的推广者,他应该是有功的啊?
“不能为了一已之私,或者就算是一已之爱,而让国宝永久毁损,他也是破坏者!”小池愤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