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凝菲年纪不大,在乡下被徐灿的生父母养得如同亲生女儿,一时之间由女儿变成儿媳,还是个侧房的媳妇,心里面不安也是正常的,受到银林公主的欺负当即就去找徐灿也是正常的,可惜这些细节旁人并不能设身处地的理解。
宁非微笑回答:“这些调味料看得我新鲜,以前在徐老夫人教导下也会做几样菜色,不知道这些调料会做出什么味道的菜来。”
旁边库房管事就说:“这些东西原本就是要拨到厨房里去的,以前也进过两次,现在厨房可能都还没用完。”
“厨房已经用了”
“自然是用的。”
“都给谁吃了”
“因据说红色的花儿能补气血,所以公主每日都要吃一些的。这几日公主身子好像不适,据说厨房更是流水价一般往菜里面添,丁师傅不久前还来跟我告急了,如今正好,张大人的年礼正是时候。”
宁非一阵昏眩,无语。
“难道太医没有给什么意见吗”
库房管事一脸疑惑。
宁非问完就想到了答案,孕妇忌用红花在她们那时代是常识,在宋元明清好像也是常识,可是在这时候却不是常说。这时候和西域来往还少,红花是作为珍品进贡的,恐怕还没有哪个孕妇有机会以身试药。现如今,金枝玉叶的银林就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吃红花的第一孕妇。
想那银林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常在徐灿面前落力讨好,都已近临盆还把心思用在蝇营狗苟的地方上,胎气十有八九是不甚稳的。
铅中毒和加速气血运行的红花这真是老天要收人啊。
话虽这么说,宁非却没有义务解说的意思,她平日里不拿现代学得的知识去欺负这帮古代恶人,也就不会拿那些知识去帮助他们。
人在做事天在看,银林善恶有报,会有老天收她。
宁非这边厢想着,银林那边下午开始果然就不好了。
只疼新人泪,哪闻旧人哭
10
银林听说近日的菜肴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来的名贵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她深知母凭子贵的道理,即便她是个公主,嫁入别家之后也要靠男人的宠爱才能立足。
为了将来的日子,她说什么也要为徐灿生下个男娃。这年代医学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还以为都靠上天的恩赐和女人的体质,于是银林每日逼着自己多吃。
吃得越多报应就来得越快。
因徐灿在宁非屋子里呆了一个晚上,银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宁非麻烦,宁非直接上屋顶躲避,公主抓不到她,还被她将两个老妈子都踢了,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现实版本。怒气难消地回到银杉园,觉得肚子里不舒服,连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时候,银林公主因觉得小腿浮肿,让高嬷嬷帮按揉。按着按着就觉得下腹疼痛。那痛来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扑打一般猛烈,银林一脚蹬在高嬷嬷脸上,哎哎叫唤倒在榻上。
银林公主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等罪,自下午开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动简直就是有个东西在她肚子里拿刀子剜她肠子。骨盆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两边骨骼往外掰。
她没受过苦,痛来时就更受不了。那痛就像一头凶恶的猛兽,张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将她的肉一条条撕扯下来。
高嬷嬷帮她换了宽松衣服,盖上被子。她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死大地盯在房梁上,连连呼痛。
高嬷嬷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刚进入产程就痛成这样,她从来也没见到过。高嬷嬷记得自己年轻时也见过几位妃嫔生产,刚开始都是很平缓的,并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轻微痛经般的胀痛,然后才逐渐加深。并且刚开始时,每次阵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间隔,公主这才开始怎么就没停过的样子
银林死死扭着高嬷嬷的衣服,双腿乱蹬。她简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顾平日里高贵万分的形象,惨痛急促地尖叫,两条腿把床单被褥踢得凌乱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银林苦痛地哭泣起来。她知道母凭子贵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这么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嬷嬷额头都是汗了,着急担心几乎上火,频频催使女去看稳婆和太医何时方到。
银杉园里到处都听得到东厢里的惨叫和哭泣,下人们无不听得心惊胆战,都想这也太不靠谱了,生孩子又不是杀猪,堂堂一个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难听。
不多时,太医、稳婆和巫师都到了。
太医心惊胆战地给她请脉,每每触及不到片刻,银林就痛得挣扎,手足乱动不肯安分。只把一众须发皆白的老太医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几个请脉不成的太医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无奈。想要把公主手足绑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诊断不了,公主的形势更是危险。世人总以为宫廷里面的差事好,谁能知道他们的辛苦。
稳婆看到这种情形也觉得棘手,在床外围了帏子遮风挡视线,才掀开被子看公主的下身。净手后将手指探进去,才开不到两指。羊水虽还没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态势。几个都说可能有点麻烦,赶紧加派人手去催徐灿回来。
这时就到巫师们大显身手了。
淮安宫廷里养了一干巫师,俱是地位崇高,皇子们开府建牙、皇女们嫁人生子,都要有他们在周围持阵,据说能够阻挡灾厄鬼神的侵袭。他们摆起神坛,专心致志地祈求神佑。忽叫下人们去寻宅邸里肖狗的,说是狗有安产之用。房门外有肖狗之人守护能保平安。
于是不久之后,宁非被从库房拉到了银杉园。
宁非来的时候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公主难产与她何干。
待她看到园子里还有一群宫廷巫师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宁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产也别具一格。
有人跟她说了肖狗者能有安产之效的缘由,宁非就无语凝噎了她能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你见过能和猴子说得通道理的人吗
银林疼得更加厉害,惨叫不断,下死力揪住被单哭叫得昏过去又醒过来。
日薄西山之时,徐灿终于回来了。下人给宁非安排了银杉园的一间屋子权当暂且休息之用,便没有与徐灿打照面。
徐灿听那声音凄惨,忍耐不住就往里去,一个稳婆在门口把他拦着,苦求他:“驸马,这于礼不合,于礼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后面劝:“将军,妇人生产本是肮脏之事,房子里秽气重,您进去也不好啊。”
徐灿挥袖怒道:“放开”一脚把管事踢开,挥手把稳婆推走,径直奔入公主房内。里面的人看到他进来惊得不知当说什么,但见他一脸煞气,都不敢再做阻拦。
徐灿看到银林一张脸疼得惨白,两手把被子扭得死紧,心里就抽疼得厉害。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抚摸上她冰冷的脸颊,发现已经全被汗湿了。他小声地唤:“银林,银林圭玉,圭玉”
银林公主闺名圭玉,除了极亲近的人之外无人叫她这个名,对于“圭玉”的反应倒大些,立时知道自己的丈夫回来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凄惨地哭道:“灿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灿心疼得无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说:“忍着点,我就在你身边。”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杀了我吧,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银林断断续续地说话,因下午叫得厉害,声音异常嘶哑,可徐灿不但不觉难听,反而觉得怜爱非常。
银林因发觉自己的处境没有丝毫好转,又嘤嘤地哭泣起来。
蓦地,她浑身绷紧,忽然之间甩开徐灿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长长地哭叫起来。如此一个虚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让徐灿吃痛的劲道,可见这波阵痛有多么剧烈。
伏在她身下观察的稳婆叫道:“宫水破了”就有人过来给银林身下垫东西,稳婆又道,“才开了两指,进程很是缓慢,恐怕宫水流干之后孩子还没出来,到时候得干生。”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产下一个死胎。死胎与死婴还不一样,死婴是出生后夭折的,死胎则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来不哭不叫不动弹,稳婆一看马上慌了,待太医过去看了,也觉得头皮发麻。那孩子皮肤青青紫紫,如同一团离开人身的肉块,没半点活气,死在母腹中也许早有数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盘还没脱出体内就沉沉昏睡过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么。徐灿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样。按说,他的孩子多么金贵,只要诞下就有专人照顾,现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稳婆将那死胎用锦缎包裹了,颤巍巍地送到徐灿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灿觉得奇怪,既然是个公子,按规矩稳婆、太医都应当说些祝贺之词,为何却没听到视线终于离开银林,当落到襁褓上,徐灿缓缓站了起来。
他尚分不清死胎与死婴的区别,当此悲恸之时,更没人会与他说清。他从稳婆手中接过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产出的血块,这个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珑,皮肤虽皱成一团,但能够预想得到当长开之后,会是多么地讨人喜欢。
徐灿大恸,一边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爱妻,一边是还没有见到这世上第一缕阳光就已离世的孩子,他觉得天地间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几乎摔倒。
恍惚间有人从他手里接过了孩子,有人在大声嚷嚷什么。徐灿定下神,努力睁大了眼睛,渐渐又能看清楚了。高嬷嬷满面涕泪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诉公主的命苦。
徐灿听到她说:“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逊,也不会把公主气着动了胎气。正是二夫人的错,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医听高嬷嬷这么说,心里都是不赞同。所谓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经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个死胎,还在肚子里就没活气了的,说是人家害得夭折
几个太医对真相心知肚明,但他们同时也是皇宫里面混出来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赐给的饭碗,高嬷嬷是公主身边的人,要帮谁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怜那个二夫人身陷女人间的争宠之战,眼看徐驸马双目通红神色大异,看来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层皮。
徐灿被莫大的挫折击溃,脑袋随着心跳一胀一胀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嬷嬷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颠倒是非地说了,搬弄道:“二夫人当时就说公主是过去逞威风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们公主那是多么善良的人物,怎会逞威风。二夫人当时哭闹不休说她自己不能生养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后尘。我们几个做下人的气不过,想要教训她为公主出口气,二夫人不顾身份体统就爬上屋顶。公主怕她摔伤,让我们去把她抱下来,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领情,反而还将两名仆妇一脚一个地踢了,公主见说又说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来。回来就觉得不舒服了。”
旁边即有当时在场的仆妇撩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块乌青以作证明。她们着实落力毁谤,为了银林公主,也不在乎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身体。不过她们几个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岁上,对于贞洁名誉之类也没那么在意了。
此时的徐灿已经不是平时的徐灿了,他双目通红,只觉得想要杀人,想要见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嬷嬷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阵惨叫。
徐灿问:“她在哪”
“她”高嬷嬷痛得犯迷糊。
“现在是还在芳菲苑吗好,我去找她”
高嬷嬷这回明白说的是谁了,登时说道:“二夫人现在就在银杉园,我叫人请她去。”
徐灿说道:“请她还请什么请,你领我去看那个竟敢咒银林不能生养的毒妇。”
宁非被派到银杉园里作“安产”之用一日一夜,委实无聊,幸而房中有几本书籍供她阅读。不过都是些女经、贞女传、烈女孝经之类的书,她权当熟悉古字笔划之用。
徐灿踢门而入的声音巨大,将她骇了一跳,从椅子上站起身,手里的书落下地,书脊朝上,乃是一本三从四德贤记注疏。
徐灿看到书名,气不打一处来。他从没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会变得如此两面三刀,变得如此心肠恶毒,最毒妇人心这话简直就要应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过门槛,两步就到了宁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宁非打趴在地。他心里记着银林苦熬的样子,还有那早死的孩子,愤恨难消之下没收住力,宁非被那一掌打得几乎当场昏倒。
她还没有回过气,就被徐灿拉着领口提起来,这时方觉得脸上立刻肿起,疼痛蔓延至整颗脑袋,乃至于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灿道:“好你个毒妇我真想不到真”
他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再说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显得如此陌生。宁非脸颊上迅速肿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事到如今居然还会有为她而心痛的感觉。
银林公主受苦受难,他舍不得;可要惩罚江凝菲,他还是舍不得。
他停了许久,凄苦地笑了,说道:“当男人当成这样,我也真是窝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为什么还要去咒银林。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什么就是这么蛇蝎心肠。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恶毒现在孩子死了,你满意了吧。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你就是这么对我的,别忘了他们也都是我的骨肉”
他一只手拎着宁非的襟口,另一只手握拳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起,始终还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宁非勉强睁开眼睛,她到现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终于也没能成活,至于是死胎还是死婴的问题,徐灿自己都不明白,宁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难受几近晕厥,脑子里却迅速运转,瞬间将日渐所见联系起来,早闻皇宫龙子龙孙一脉往往生产不易子嗣艰难,与他们惯常的生活习惯有莫大的关系。他们以为是奢华的、彰显身份的东西,实际上不少都是暗藏杀机的慢性毒素。
公主此次产下死胎,铅毒、红花当是罪魁祸首。可是她说的明白吗要不要附带一堂生理卫生课和物理化学课不论在古代还是现代,愚昧无知症候群的经典症状都是一样的,与脑袋被门夹了的男人讲道理更是对牛弹琴。
宁非的目光让徐灿一阵心虚胆寒。徐灿从那视线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实质的情绪,好像她对自己失望之极、嘲讽之极。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现在虚弱地被他抓在手里的女人,却用高高在上的视线看他。从来没有哪个女人居然还能这样,就连一国国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灿不知不觉间松开了手指,宁非从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她头还晕眩,扶额坐在地面上,视线始终胶着在徐灿身上。徐灿心慌意乱,说道:“闭上你的眼睛。”
宁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们又在你面前搬弄什么是非了你也不问问我就信了徐灿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此好骗,战场上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徐灿看着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
如果江凝菲还活着,一定会被徐灿伤得体无完肤。她活着的时候已经够遭罪了,死了还要受这种诽谤,而徐灿居然都信。
一女出逃夜,两男离府天
11
悲伤绝望的情绪又涌上来了,宁非其实知道的,江凝菲其实还留在这世上,她的记忆留给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给了她。江凝菲深深爱恋徐灿,这样的感觉也留给了她。
但是爱又怎么样,那是江凝菲的爱,此时的悲伤绝望都是错觉,江凝菲的感情不曾发生在宁非身上。宁非不会爱上这么没用的男人,就算一时脑袋进水曾经恋过,也会强逼自己狠心踢开。
对于自己,宁非从来都狠得下心,何况对于仅仅是留给她的一段记忆。
她说:“你就听公主一面之词,你怎么从来都不信我”
徐灿梦游般地说道:“天做孽犹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时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这个杀人放火的将军,比起那个在宫中不知害了多少宫女的公主,比起你府里这一干吃人不吐骨头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么。”宁非冷笑道,“我曾听闻一个故事。爱柑者说柑橘酸甜适口,什么都是好的;不爱柑者说柑橘要么就是甜得发腻,要么就是酸得倒牙,什么都是不好的。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灿你真是好样的男儿汉,爱憎分明,对公主你就是那爱柑者,对我你就是那不爱柑者。自古以来那句大俗话你不也听说过吗,只闻新人笑,哪见旧人哭。银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