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江柔的错觉,她似乎看见了……邹平在哭?
不过转念一想,战友的忌日,哭一哭才是正常的。
谁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了?
未到伤心处而已。
当日酉时末,将领们就来了,一共十来个人,江柔带着三个孩子让了饭厅,直接在卧房里面用晚饭了。
没隔多久,邹平过来请她。
她道:“将军不在,夫人可否替末将主持一下宴席?”
江柔觉得不妥。
将领们的宴席,她去做什么?
她道:“你们吃便是,我就不去了。”
本来推辞几个回合,也就算了,可是邹平不依不饶,竟然直接在这里相劝了小半刻钟,其余将领们见他久去不回,出来寻时,听见他在请江柔一起参宴,便也跟着一起请。
他们这么多头头出来一趟,时间本来就宝贵,江柔再三推迟,就浪费了他们的时间,最后实在是拒绝不了了,她一想,以前也不是没跟他们一起吃过饭,都是是些眼熟的人,便答应了。
她把沈思交给了乳娘,让沈度带着沈问去张姚氏那里吃饭,自己跟着邹平他们去了饭厅。
还有一些将领正在饭厅里面等,张曼兰竟然也在。
众人把她推到上座,才跟着坐下,邹平照顾得仔细,还专门换了位置,让张曼兰坐到江柔的旁边。
可是是做酒由头的原因,席间的气氛比较凝重,众人只谈国仇家恨,以及缅怀故人,偶尔再说两句豪言壮语,希望往后四海太平之类的话。
席间有许多将领并不是和邹平一批参军的战友,有从别处调来的,也有沈十三在两年前提拔上来的。
各人身上的故事不相同,但抱负一样,对以身殉国的烈士,更怀有同一份尊重和敬佩。
众人不宜多喝,浅酌几杯后,也差不多该出关了。
大秦的城墙是他们以血肉之躯筑起来的,敌未退,他们这些城墙上的砖瓦自然不能自己长腿跑太久。
邹平给众人一一斟满酒杯,举杯道:“现今天下未定,一切不必多说,望众人同我满饮此杯,祭奠在天英魂!”
将领们纷纷站起来,仰头将杯酒烈酒一饮而尽。
江柔的动作不如男人们干脆,同将领们站起来,双手执杯,送到唇边时,眼角余光一扫,却见邹平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她下意识的顿了一下,邹平却以为她是不喝了,立即道:“请夫人满饮此杯!”
江柔眉心微蹙了下,伸手就将跟她一样,还没来得及喝下烈酒的张曼兰抓住,阻止她喝下杯中的酒。
她环视周围,却见众将领已经干了杯,数双眼睛正都聚集在她身上,等着她喝完这一杯酒,他们就可以散了。
张曼兰被江柔一拦,也不喝酒了,心中虽然疑惑,却是江柔不动,她也不动。
江柔直直的盯着邹平,脑中似有什么就要串联起来,但又缺了点儿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邹平见她久久不动,似乎是出神了,神情略有些急躁,却又被他死死的压抑住,不让情绪外露,“夫人?夫人?”
江柔直视他的双眼,缓缓将手臂抬平,杯口一倾,把杯中烈酒尽数洒在地上,道:“此杯薄酒,祭奠众英烈的在天之灵。”
邹平见她洒了酒,神色巨变,但很快察觉自己失态,迅速掩饰过去,提了酒壶过来,想再替江柔倒一杯。
江柔迅速后退,退到张曼兰身后,才道:“邹将军,我还要照顾小思,酒,就不喝了。”
不仅是张曼兰,连众位将领也察觉到江柔的举止有些古怪。
“夫人……您这是……这酒,酒,酒有问题!”
也就只在片刻之间,在座的所有将领,全都软倒在自己的座位上。
“邹平,你,你做了什么?”
“邹平!你想做什,什么?”
“邹平!”
与此同时,像是天际炸响了一枚惊雷一般,关外传来的震天的呼喊声,龙虎关外的火光突然亮起来,金戈铁马,战马嘶鸣。
江柔匆匆奔出饭厅,往外面一看,只见火光照亮了半边天,血一样的红,她心里一沉,手脚迅速冰凉下去,片许,她爆发出一声声嘶力竭的咆哮,“曼兰!去龙虎关!”
张曼兰立即也懂了,她一个手刀,狠狠的劈向邹平的后颈,企图先将他撂倒,以免对他江柔造成威胁。
可是,邹平毕竟毕竟不是平凡之辈,不是张曼兰说放倒就能放倒的人。
张曼兰一击不中,立即拔出袖中匕首,和邹平缠斗起来。
邹平是沙场老手,张曼兰一时拿他不下,江柔大吼,“去龙虎关!别管我!”
张曼兰怎么可能真的不管她,闻声却不动身,只加快了手下的动作,正斗得激烈,两个人突然从房梁上跳下来,一左一右,直接制服了邹平。
——是江蕴走时,留给江柔差遣的两个谍者。
江柔大吼,“去!去龙虎关!”
张曼兰见邹平受制,江柔安全了,才如同风一般往龙虎关的方向刮去。
江柔心头一阵冰凉,浑身都像脱力了一般,邹平被两个谍者一左一右的按着跪在地上,头颅低垂着,道:“夫人快走吧,龙虎关保不住了。”
江柔扒着门框,强撑着身子,豁地转身,‘啪’一记耳光闪在他脸上。
盛怒之下,力气前所未有的大,邹平被扇得一偏头,脸颊立即高高的肿了起来,五个拇指印分外明显。
江柔并未停歇,‘啪’又是一耳光,反手扇在他另外一边脸上,邹平安静的受着,在龙虎关响起杀声的那一瞬间,他整个人就像失去了生命力,散发着一股死灰一般的气息。
他不敢抬头直视那双愤怒的眼,“夫人快走吧,城西城门口,我已经备好了快马,和保护夫人回京的人手,夫人只要一去,他们会带夫人走的。”
江柔的心中像有一把火在烧一样,“啪”再一耳光打在邹平的脸上,狠狠一脚踹进他的心窝。
“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龙虎关和幽州,其实就是一座城,关内的城池,叫做幽州,而幽州的城墙,就叫做龙虎关,因为龙虎关重要的军事地位,所以人们习惯把幽州和龙虎关分开来叫,时间久了,不知道的人们,也就认为龙虎关就是那一道关隘。
但其实,幽州,可以叫做龙虎关城。
龙虎关城,北距天水九百多里,西距鄱阳八百多里,东边天然峡谷,南黄沙茫茫。形势险要,又有万里长城把一系列天然险阻连载一起,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如虎踞龙盘,为盛京御敌。
比之荆州,更加重要。
龙虎关若破,晋国jūn_duì 便可长驱直入,肆虐大秦地区如入无人之境,更甚可直捣京师。
邹平不知道吗?
连江柔都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他还是毁了龙虎关的关口。
如果关口在,晋军就算再调军三十万,也只能在关外试探。
这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所以沈十三敢放心的走。
如果今天龙虎关失守,那么千百年后,若有人再提起邹平这个名字,只会唾一口口水,给他贴上一个四字标签——千古罪人。
这是永生永世都洗不脱的罪名,摘不掉的烙印,要是有激进分子找到了他的墓穴,说不定会把他的尸体挖出来剁碎,包人肉包子吃。
此一举,很可能会让大秦直接覆灭。
江柔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你故意指引沈战走有埋伏的路线!”
沈十三自十八岁起征战,第一年就将邹平纳入麾下,那时候大家都是毛头小子,他不服这个少年将军,两人你死我活的打了一架,最终沈十三差点把他打到生活不能自理。
男人之间的友情就是这么奇怪,沈十三就这样把邹平征服了。
接下来的十余载,沈十三到哪儿,邹平到哪儿。
每一场战役,或许彭文、常飞星等人有不在的时候,可邹平,一直都在。
鄱阳需要换将,沈十三第一时间把他调过来镇守幽州,可见信任。
两人十年战友,十年兄弟,十年出生入死,只知道势死跟随,不知道何为背叛。
沈十三手下谁都可能叛,就邹平不可能。
可如今最不可能的人,是实实在在的做了。江柔站都站不稳。
连起来了,一切都连起来了!
江柔终于知道,为什么从见到邹平起,他就古古怪怪,为什么,在那次书房讨论西征的行军路线,邹平明明是想说绕行,可话到了嘴边,却改成了翻过。邹平是沈十三的心腹大将,他的意见,沈十三会偏向采纳,如果有意指引,并不难左右沈十三的决定。
邹平深呼吸一口气,道:“不,绕行的那条路才有埋伏。”
他虽然这样说,但江柔心里面总觉得悬心,老觉得不可能就这么简单。
果然,邹平接着道:“可是我知道,将军一定会绕行。”
“因为……我在判断地形上常常失误,我主张翻过,将军反而会着重考虑绕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