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觉自惭形秽,人家衣衫整齐,我却穿得这样邋遢;人家真心诚意地道谢,我却假惺惺地说是邻居,其实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我只好拖着我妈,疾速离开,早点走出他的视线为好。
但那个甜蜜的酒窝,却成为今天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定格在我脑海里了。
于是我问:"妈,焰子哥哥也有那么高个头了吧。" "他去年不是给你寄过照片么,这么快就忘啦?"妈妈说。
"可是都过了一年了,说不定又长高了呢?" "女长十六男长十八。焰子才十七岁呢,该是长高了。"妈妈笑着说,"人家只比你大三个月,怎么看着就是比你壮实。"
我缩了缩肩,将细瘦的双臂藏在腋下,小声嘀咕:"还不是让你给虐的。"又是一道流星捶。
跟妈妈回到茶楼,桌椅已经给奶奶擦得锃亮锃亮的了,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老茶客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依然那样谈笑风声,看到我妈妈都尊敬地叫上一声兰嫂。
妈妈吩咐我:"你就在下面帮奶奶忙,我上去收拾行礼。"于是妈妈就上去了,留下高跟鞋踩到木板时哐当哐当的声音。
今天生意不错,一开门就来了这么多熟客。隔壁的李大爷,是个退休老师,每天早上都要先来我们茶楼喝杯热茶再去小区里健身,四楼的曾姐,是白领一族,却不习惯于咖啡的氤氲气息,独爱我们上好的碧螺春。
我看着账本,今天的收入不错。正在我沾沾自喜的时候,耳旁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老板,来杯热茶。"我没抬头,只顾埋头算账,并扔出一张菜单,说:"自己选一样吧。" "你们这里,就这样招呼客人的吗?"很明显,这位客人不高兴了,于是我抬起头,并献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怎么会是他?我心里咕咚一惊,"是你啊?"他依然一副笑脸,将挽好的线轴和橘红色的鲤鱼风筝放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坐下。"是这儿的熟客了。" "熟客?哦,那你要碧螺春还是铁观音?龙井还是普洱?" "西农毛尖。"他淡淡地说,脸上的酒窝漂亮怡人。
"哦……我看看还有货没。"我便转身,翻箱倒柜地寻找。最后,我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西农毛尖没有了……你看能不能换一换……"他还是那样淡定从容,笑着说:"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喝过西农毛尖,想尝试尝试罢了。那还是来杯普洱吧,我一向喝这个。"于是我熟练地沁茶,虽然不懂茶道,但在茶馆生活了整整六年,每天看着妈妈和奶奶给客人们泡茶,多多少少偷学到了一些。
他闻着那杯香气四溢的云南普洱,作了一副表示陶醉的表情。我讶异地看着他,我觉得他的表情就像一门艺术,高深莫测,能将每一种内心想要表达的内容百分之百地诠释出来。看到他这个表情,我就知道,他一定非常喜欢我泡的茶。
早茶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喝早茶的客人逐渐少了。于是我在他身边坐下,搭讪道:"对了,刚才你说你是这儿的熟客,但我从来没见过你。"他呷了口茶,很烫,他吐吐舌头,他的脸在氤氲的热气后面若隐若现,那是一张青春、漂亮的脸。"其实我们是三年前才从云阳搬到重庆的,我爸爸原来是云阳第一医院的骨科医生,后来跟我妈妈离婚之后,做了重庆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的乘龙快婿,院长很快就将他调到本院,还在磁器口滨江路给我们买了房子。这三年来我在二十四中上高中,我没有住校,每天晚上放学回来,都要到你们兰舟茶楼喝杯热茶。" "你在二十四中?我在二十五中呢!刚好我是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周末又报了补习班,难怪没看到过你呢。那你们家住几号?" "六十四号。"他笑道,"不远啊,就在你们家隔壁的对岸的隔壁的壁壁。"我听着这复杂的地理位置,头都晕了。我最不善长的就是记地名,所以我是个典型的路痴。而且我很慢热,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认识的人却少得可怜。
"我叫熊泽恩,他们都叫我大熊。"他开始自我介绍,"你叫江韵?"我一惊:"你怎么知道?"他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写真说:"你妈妈每天都望着那幅海报想念你,念叨你,她总是说,我们家韵儿可用功呢,是上重大的料——所以恐怕只要是来这里喝过茶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吧。"我看着墙上那张超大写真,记得那还是我刚上高一时候我妈强行给我拍的,说是以后上高中了不能常看到我,她要睹画思人。
写真上的我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校服,剪着标准的太郎式学生头,坐在写字台边,将圆珠笔搁在脑门上作思考状,幼稚到了极点。我脸羞得通红,憋屈地说:"那是很早以前拍的啦!不要看了!我妈妈就这样,比王婆还要王婆,其实我昨天高考考得太差劲了,我就快疯了。估计连二本都上不了啦!" "是吗?"看到我羞红了脸,叫熊泽恩的男孩儿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要相信自己啊,也许命运冥冥之中会送给你惊喜呢。
对了,高考语文的作文题目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我想你一定写的你妈妈吧,你们那么幸福。"其实熊泽恩猜错了,我写的并非我的妈妈。当然了,妈妈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但这次,我却选择了记录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人,让我彻夜思念,不分寒暑。我想,如果命运只让我选择一个人陪我度过一生,我会选择他。
我突然看到这个一直爱笑的男孩儿眼里淡淡的哀伤。刚才他提到他父母离异,我想,这一定是他眼里哀伤的来源。也许他每晚来这里喝茶,只是为了体味我们那浓厚的mǔ_zǐ 亲情吧,忽然间我有些同情他了。
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问道:"那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不值一提了!"熊泽恩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我比较贪玩,不能跟你比。"我也笑笑。其实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虽然奶奶和妈妈老是在别人面前夸我能干,夸我成绩好,但我知道,这次高考算是彻底完了,去重大的梦想非破灭不可。那是我发挥得最差的一次考试。
看到我苦笑,他仿佛看到我内心的无奈,便开导说:"其实人生没有真正的成功和失败,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太绝对。就像这只风筝,当我站在江边仰望它的时候,觉得它飞得好高好高,可是你却站在天桥上用俯视的角度看它,觉得它飞得一点都不高。是吗?
"我噗嗤笑了,口水差点喷到他的茶水里。"你以后去做律师吧,口才不错。" "你怎么知道我要考律师呢?"熊泽恩故意用一种很惊讶的表情说,"挺厉害的嘛,这么快就进一步了解我了。
"茶已经喝完,他看了看时间,说:"今天我弟弟出院,我得走了,等会儿去医院接他。" "哦。"我失神道,"好吧。"他把一张五元的钱给我,我还给他,"不用了,我请你喝。"他便高兴地转身离去,我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风筝。
"送给你吧!"他说,"但愿你能像这风筝,越飞越高。" "谢谢你。"我说。
我回到柜台,继续算账,他折回身来,匆匆地在账本上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手机号码,记得联系!"我目送他消失在路口,觉得一切笃定。没有了之前的怅然若失,反而变得释然了,我瞟了瞟桌上躺着的纸风筝,又想到他安慰我的话,或许我不该太纠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