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思仁的寿辰在五月初四,彼时临近端午国子监要休沐,所以王金桂便把寿宴和端午宴安排在一起。在她看来做寿倒是其次,借着过节的名义请来作客的人才是最最重要的。
因为小侯爷行事乖张,王金桂觉着从他那里搭上路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又重新打起了尚书左仆射陈大人的主意,正所谓投其所好,这老头子好色,就送个美人给他。要知道她王金桂养美娘这么多年可不是白养的。
节前尤文扬从国子监回家了,在俞如眉的小院子里,美娘听他讲最近发生的事。
一碟鲜果一壶清茶,尤文扬坐在竹椅上,美娘在旁做最后一只鞋子。
尤文扬抿了口茶:“我们去接澄海出来的时候,他被打得皮开肉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有些地方甚至连骨头都露出来了,白森森的。可即便如此,澄海也不曾屈打成招,连狱卒也说从未见过他这样铁骨硬气的男儿。呵,世人都看不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这样的文人风骨,世上又有几人能有?”
针尖刺入指腹,美娘手中针线掉落。
“呃!”
她闷哼一声,分不清是伤痛还是心痛。她仓惶捡起鞋子,把指尖放入口中,垂眸平静:“哦。”
其实她想问的问题很多:他好些了吗?他有人在身边照料吗?他按时吃药了吗?他还疼吗?
可是她不能问。她害怕自己知道得越多,就越发控制不住想要去相见的**。
那个人,那个她初见倾心的君子,那个被她连累如斯的男人……她怎么可能不想见他?但她又怎么可能去见他?
最后一针扎好,美娘剪断了丝线。
这份思念,也悄悄剪落。
尤文扬有些诧异美娘的反应,他微微蹙起眉头:“美娘,你怎么不问我他现在情况如何?”
美娘摸着平展的鞋面,面无表情地说:“哥你现在能安心地坐在这里,想必他是安然无恙的,既然无恙,我又何必多此一问。毕竟……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罢了。”
说出这句话,她五指倏然一紧。
“可我以为……。”尤文扬欲言又止,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美娘,我好像越来越不了解你了,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美娘笑道:“我能有什么心事,无非是和大娘二哥久看两生厌,想早些摆脱他们而已。哥,你下月就要进朝廷历练了,知道是去六部中的哪一个么?要不要让爹给你疏通一下,分派个好地方?”
“别求他,我自有打算。”尤文扬跟父亲并不亲近,甚至可以说是疏远,“有可能去工部,恩师与工部侍郎有些来往,已经答应举荐我去那里了。”
美娘惊讶:“工部不是好去处,听爹说你们这种初来乍到的监生会被派去督查运河修建,很辛苦。”
尤文扬道:“也不一定,兴许会留在京城陪同核算各州县今秋的收成,但我更愿意去运河看一看,兴水利是造福子孙的好事,我想参与。”
美娘摇摇头,对这种男人的伟大抱负表示不能理解,她道:“按我说还是留在京城好,你离家近,可以经常回来看我和娘。再说有你在,那房的人也不敢太放肆欺负咱们。”
尤文扬微微一笑,拿手去摸美娘的脑袋:“你都这般说了,我还能跑外面去吗?在我心里娘亲与你是第一的,你们不愿我走远,我也不愿离开你们。若是以后有机会,我就接你们出府去单独住,不跟他们一块儿搅和了。”
美娘开心靠上他的肩头:“哥真好!”
“就是不晓得你还能陪我们几年。”尤文扬抚着她的额头,有些寂寞地说:“过两年你就满十八了,再怎么也得说亲嫁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有这样的福气能娶到我的小妹……话说回来,美娘你对澄海真的无意吗?”
美娘眼眶隐隐泛湿,她阖上眸子微微勾起唇角,似乎是在笑:“有意无意并不重要,关键是相不相配。我跟他一点也不配。”
于她而言,温澄海便是飘在天空的一朵不沾俗尘的云彩,她曾经攀在树梢顶端,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他。她和他,有一瞬间那么的近。可是她从树梢跌下来,掉进了肮脏污泥的沼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朵白云飘走,越飘越远……
把他拉下来和自己一样泥足深陷么?不,他是一颗不染尘埃的明珠,有着堪比日月的光华,他就应该高高在上,自由自在。她配不上,真的配不上。
思及此处,美娘对谢安平的恨就又多了几分。
这禽兽毁了她一辈子!
多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美娘学会了掩饰情绪,她及时拉拢就快失控的神思,离开尤文扬的臂膀:“哥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她从俞如眉的房间里取出一个包袱,里面是温澄海的披风与外衣,她还一直没有机会归还。美娘把衣物交到尤文扬手上:“你帮我还给他吧,明天给爹做寿有好多事要忙,我走不开,就不能去看他了……还有这个,我给爹做鞋的时候顺便给哥也做了一双,你一并拿着。”
尤文扬摸着新簇的缎面儿,点了点头。
他悄悄拿手比划了一下,觉得似乎……这鞋的尺寸比自己脚上的大了那么丁点儿。
五月初四,王家花园结起彩棚,铺设围屏高挂锦帐,安排酒席,还请了一班乐人吹弹歌舞助兴。府中丫鬟捧着水晶盘、端着碧玉杯,穿梭在花团锦簇之间,但见筵席上都是龙肝凤腑熊掌驼蹄,真是下箸了万钱也不止。
“娘,你不跟我们出去?”
美娘去园子前先绕到了俞如眉院子里,见到娘亲和兄长。尤文扬自是要去前头祝寿的,他也换了件略显喜庆的檀色褶子,唯有俞如眉还是一身儿靛蓝的旧布衣裳,头上也只簪得有一支素净银钗,不像要见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