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曜的身份虽然是俘虏,但他对这个遥远的西方帝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一路行来,异域的风情使他渐渐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再加上阿古什对他颇为宽容,见他对大食的文化很有兴趣,阿古什也极有耐心的教授他阿拉伯语,一个半月后,刻苦且对语言有着天赋的崔曜竟也能简单地用阿伯语和阿古什进行日常会话交流了,当然,一些高深的问题,他只能用突厥语对话。
这一天晚上,这支从撒马尔罕回来的jūn_duì 在距哈马丹城五里处扎下了营帐。
大帐的灯光下,崔曜表情肃然,他对自己听到话有些不可思议,“殿下,你说伊斯兰教众每年上缴的税只有他财产的四十税一吗?”
“是,这是我们伊斯兰教义规定,伊斯兰教徒每年需要上缴一定财产以帮助穷人和奉献给寺院,我们叫做‘天课’,用你们大唐的税率就是四十税一,我们是一千个第纳尔的财产交二十五个第纳尔,当然,如果另外愿意施舍给穷人是不在其内的。”
说到这里,阿古什显得有些骄傲,“据我所知,贵国最低的税率也不过才三十税一,而且随意改变,只看某个皇帝喜恶而定,今年三十税一,明年就会变成十税一,甚至征税以外的各种苛捐层出不穷,榨尽民脂民膏,不像我们大食,教义中明确规定了‘天课’比例,就没有哪一任哈里发敢随意改变。”
“可是你们对昭武九国以及吐火罗等地的民众却实施重税,土地税和人头税几乎夺取他们一半的财产,去年虽然开始实施什一税,但征税的财产却是由官府决定,而不是他们真实的财产,我们一路看来,人民生活困苦,难道这也是你们的轻徭薄税吗?”
阿古什摇了摇头,“那是他们不信奉真主的缘故,他们不是真主的子民,当然不能按教义来办。”
“不对,你在混淆是非。”崔曜冷笑一声道:“我在康国时亲耳听见,许多皈依伊斯兰教的康国人仍然按十税一课税,并没有享受到你说的‘天课’,阿古什殿下,你不会否认这个事实吧?”
阿古什仰头一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虽然皈依我教,但他们是被征服者,当然要承担更多的税负,这是理所当然,否则仅仅靠天课收入,我们哈里发拿什么养活jūn_duì ,我们不像你们汉人,对外族施以仁义,对自己的百姓却残酷剥削,不!我们大食人要享受财富和文化,至于苦难,就让那些外族人去承受吧!”
“所以你们大食人才那么富有侵略性,你们假以宗教的名义对外扩张,实际上是想剥夺更多的财富,把灾难转嫁给别的民族,明明是你们极端自私,却来指责大唐的仁义,而我们大唐也并非象你说的那样对内残酷剥削,我皇帝陛下给人民土地财产,实行二十税一,虽然高于你们的天课,但这是普通人家完全可以承受的赋税,至于西域诸国,我们不征他们的赋税,也没有拿钱米养活他们,从不干涉他们的自治,所以他们才心悦诚服归顺大唐,以仁义服人才是长久之道,虽然你们大食现在以征服者姿态盛极一时,屡屡用武力镇压被压迫的民族,可你想过没有,千百年积累的仇恨,你们的子孙又如何化解?”
崔曜针锋相对的话让阿古什哑口无言,他忽然有些恼羞成怒,一拍桌子斥道:“你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有几个俘虏能得到你这样的待遇,请你自重!”
说完他一甩袍袖,怒气冲冲转身便走,他刚离开营帐,却见一名侍从跑来禀报:“殿下,大营外有人求见。”
“是哈马丹总督吗?告诉他我不见!”
“不!不是哈马丹总督,来人是个粟特商人,他说是从撒马尔罕追来,说殿下认识他。”
‘从撒马尔罕追来?’阿古什微微一怔,在巴格达做生意的粟特商人很多,但此人却是从撒马尔罕追来,他究竟是谁?
“带他进来吧!”
突来的客人打断了阿古什的怒气,他快步走出自己的大帐,随后求见的粟特商人被带了进来,是一个六十余岁的老者,满面风尘仆仆。
“是你!”阿古什确实认识此人,是康国前相国的儿子,撒马尔罕有名的跨国商人穆塔。
来人确实就是是带崔曜到拔汗那的粟特商人穆塔,他在撒马尔罕听说阿古什要带一个在拔汗那被抓住的大唐使者回巴格达,便猜到了是崔曜被抓了,为了保住崔曜的性命,他连夜追赶,终于在哈马丹追上了阿古什的队伍。
穆塔上前恭恭敬敬跪下,“平民穆塔跪见亲王殿下!”
“你来做什么?莫非是有人为难你的商队吗?”阿古什坐了下来,他实在想不通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为什么会追赶他几千里。
“殿下,我想问一下,亲王抓到的大唐使者是不是叫崔曜?”
“是又怎样?”阿古什一下子坐直了,盯着穆塔道:“难道你认识他?”
穆塔苦笑了一下,“实不相瞒殿下,这个崔曜我在长安时认识他,后来又在碎叶时遇到他,和他一同来拔汗那,我并不知道他是大唐使者,但我却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阿古什忽然有了兴趣,“你快说,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殿下,他就是大唐前相国崔圆的孙子,在他大唐他从小被誉为神童,此人看似老成,其实他的年纪只有十六岁。”
“原来是这样。”阿古什脸上露出了惊讶之色,他背着手走到帐门前,远远地望着崔曜的营帐,忽然笑了,“十六岁就能代表大国出使,不简单啊!哈里发一定会对他非常感兴趣。”
“还有你。”阿古什又回头看了一眼穆塔,微微一笑道:“既然你肯为他千里奔波,说明你们的交情不错,你就留下来替我照顾他,并教他大食语,他日我必有重谢。”
穆塔大喜,他恭恭敬敬磕了头,“我愿为亲王效力。”
。。。。。。。
第二天一早,队伍又再次出发,从哈马丹到巴格达有宽敞笔直的道路,一行人只走了三天,便抵达了阿拔斯哈里发帝国的都城巴格达。
巴格达在阿拉伯语中是天赐的意思,愿来是萨珊王朝的一个村落,由第二任哈里发贾法尔耗时四年修建,巴格达是内外政治影响的产物,伍麦叶王朝的中央虽然覆灭,但它辽阔的帝国疆域中仍然有激烈的反抗者,这种情况下,大马士革显然不合适作为新王朝首都;其次阿拔斯哈里发三十几岁死于天花,他的突然逝世使王朝的继承出现了激烈的斗争,阿拔斯的弟弟贾法尔先后杀死叔父阿卜杜拉和呼罗珊的领袖艾卜&;#8226;穆斯林,夺取了王位,但同时也引发了大规模的起义,而阿拔斯王朝最初的都城库法就是反抗者的聚集地,为此,贾法尔必须寻找新的都城,他寻找了很多地方,最后选中了巴格达。
巴格达最初的名字叫和平城,位于底格里斯河右岸,在修建后的短短几年内,它便成为那个时代的三大宏伟的都城之一,长安、君士坦丁堡、巴格达,阿拔斯帝国疆域极为广阔,遥远西方的的黎波里,还有东方的吐火罗、信德,统治这个万里疆域的中心,就是巴格达。
阿古什的jūn_duì 在城外驻扎,他只带了一百多名侍从,带着崔曜走进了这座繁盛一时的阿拔斯帝国的都城。
这是一座圆形城池,故巴格达又有团城之称,分为内城和外城,都是清一色地用砖砌成,在内城中还有紫禁城,城墙高耸入云,和长安宫城坐北向南不同,哈里发的宫殿位于整个都城的中心,它也是一个圆形的宫殿群,和内城、外城一起构成了三个同心圆,以哈里发的宫殿为圆心,通过四个宫门向外辐射,形成了四条笔直的大街,仿佛车轮的辐条一样,射向帝国的各个角落。
崔曜是从正北面的城门进入了城池,喧闹和吵嚷之声扑面而来,大街上人流如织,一队队的骆驼从身边经过,街道两边站满了小商贩,他们热情似火地向行人推销商品,远方有贩卖奴隶的巨大木台,隐隐可以看见从下埃及贩运来的黑奴正在被拍卖,它的旁边有宏伟的清真寺,圆形的穹顶在阳光下熠熠闪光。
“这里是外城,是普通巴格达人和外来商人居住的地方,住有三十万人,这里蕴藏着巨大商机和财富。”穆塔用简单的阿拉伯语向崔曜介绍这个宏伟的城市,现在他正式成为了崔曜的管家和随从,这位粟特老商人将他家族的未来都押在了这位年轻的大唐贵族身上。
除了人口众多和建筑宏伟,这里的人文风俗和他们经过的其他大食城市没有什么不同,崔曜并没有感到什么惊奇,他倒是对这里宏伟的建筑十分感兴趣,总忍不住拿它和长安相比,虽然它和长安并称为天下‘人城’,但无论是它的规模和人口都比长安逊色得多。
听了穆塔的介绍,崔曜笑了笑问道:“大叔似乎对这里很熟,从前是否经常往来于此?”
穆塔呵呵一笑,“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五年,在西面的街区还有我的一处房子,现在空关着,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约走了五里,他们又进入了内城,内城是阿拔斯王朝达官贵人和有钱人居住的地方,也是各个官署的集中地,和外城的杂乱相比,这里的建筑就显得整齐有序得多,一座座小城堡似的私宅毗邻而建,屋顶大多数是伊斯兰风格的圆形,道路宽敞、行人十分稀少,偶然有一辆金碧辉煌的马车从街角驶过,远方可以看见一座座宏伟的建筑,或者是帝国图书馆,或者是帝国税务总署、或者就是清真寺。
进入内城,商人气息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种帝国的威严,大街上随处可以装备整齐的哈里发近卫军,他们戴着黑色的头盔,身披锁子甲,扛着战斧或者长矛,背上背着圆盾,骑着高骏的战马在大街上编队巡逻,经过他们身边时,他们会躬身向阿古什致敬。
内城明显要比外城小得多,走了没多久,他们便来到了紫禁城前,从城门洞内,可隐隐看见哈里发的著名王宫‘绿圆顶宫’,在绿色的圆顶之上,一名手握长矛的骑士雕像似跃马腾空而起。
城门戒备森严,约一千名士兵守卫在城门两边,阿古什摆了摆手,命所有人都下马,他快步上前,向守城门的军官交涉了几句,军官立刻跑进城内向哈里发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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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伟的王宫内,哈里发拉希德正怒气冲天,他握着一把剑在宫殿内劈砍,几张用沉香木雕成的名贵桌椅已经被砍得稀烂,宦官和宫女们吓得战战兢兢,躲在各个角落发抖,只有一名大臣严肃地望着拉希德发怒,目光平静,在等待哈里发的怒气平息。
拉希德刚刚得到消息,原本已经答应进攻北庭的回纥人竟然失言,又撤军回了翰耳朵八里,这样一来,他碎叶战役中原本完美的一环:进攻北庭牵制大唐的援军,就这样宣告失败了,他的两万大食军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该死的苏尔曼,他是怎么答应我的!”拉希德的怒气又撒在那个没用的波斯人身上。
或许是有些累了,拉希德将剑插回了剑鞘,一下子坐在他宽大的椅子上,用食指和拇指揉捏着太阳穴,拉希德有着丰富的战争经验,十年前,他作为阿拔斯王朝的最高统帅,率领二十万大军进攻死敌拜占庭帝国,并围困了君士坦丁堡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那是自伍麦叶王朝以来阿拉伯人第四次围困君士坦丁堡,也是因为这次战役,他赢得了军方的支持,于五年前推翻兄长哈迪的王位,成为阿拔斯王朝的第五任哈里发。
正是有围困君士坦丁堡的经历,使他深知援军对于被围困敌人的重要性,为了彻底赢得碎叶战役的胜利,他几乎已经耗光了国库中的所有金币,也推延了计划中税制改革,不得重新依靠重税来维持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可现在,回纥人的出尔反尔给这场战争蒙上了一层阴影。
“陛下现在平静下来了吗?”站在门口的那名大臣终于开口了,他叫叶哈雅,是波斯人,有着东方人的血统,他的祖父是一名吐火罗的佛教僧侣,叶哈雅现在出任阿拔斯王朝的维齐尔(相当于宰相),年纪约六十岁,是除拉希德外整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他同时也是巴格达艾米尔,阿古什就是以他副手的身份出任撒马尔罕总督。
叶哈雅的权势并不是拉希德赋予,甚至整个阿拔斯王朝有一半都是属于他的家族,他的父亲哈立德是阿拔斯哈里发的挚友兼兄弟,是阿拔斯王朝的开国元老,拉希德则是他的养子,如果用东方人的比喻,叶哈雅就是大秦帝国的吕不韦,拉希德尊称他为‘父亲’。
叶哈雅慢慢走上前,柔和地说道:“哈里发陛下,你不该这样发怒,这不利于你的理智决策。”
他一挥手,十几名侍卫飞快跑来,收拾走了残破的桌椅,拉希德仿佛一下子惊醒,他不知道叶哈雅已经进了王宫,他立刻站起来,恭敬地道:“父亲大人,请原谅我的一时冲动,我是在为碎叶战役担心,回纥人背叛了他们的誓言。”
叶哈雅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知道了,回纥人是两头鸟,东方和西方他们都想占尽便宜,从他们的可汗同时想立两个王后便知道这是个靠不住的盟友,不过,我也有办法让它真正投靠我们,只是需要你的耐心和智慧。”
在养父柔和目光注视下,拉希德彻底恢复了理智,他立刻请叶哈雅来到他的作战室,请他坐下,“请父亲告诉我,如何才能使回纥人彻底投向我们?”
“你没看过苏尔曼的报告吗?”叶哈雅微微笑道:“回纥的军方支持和大唐开战,粟特商人和摩尼教人忠诚于哈里发,他们的可汗保持中立,如果回纥的可汗突然去世,那陛下认为下一任可汗会偏向于谁?”
拉希德恍然大悟,叶哈雅说得对,回纥的国内势力其实已经滑向巴格达,只是被他们可汗的摇摆国策所阻碍,如果除去这个背信弃义的忠贞可汗,那回纥人的西靠将不可阻拦。
叶哈雅见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用意,他话题一转,又回到了碎叶战役上,“我们不善于进攻城池,我们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投石机和攻城槌,上个月陛下调了五百架刚刚造好的投石机到了拔汗那,现在已经快到冬天,估计唐军援军过来已经很困难了,请陛下达命令给阿兰,可以正式发动进攻了。”
拉希德慢慢点了点头“好吧!我会立即下令。”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陛下,阿古什亲王已经到了,在宫外求见。”
“宣他觐见!”
拉希德迅速地瞥了一眼叶哈雅,叶哈雅笑了笑,站了起来,“我还有事情,就先走一步了,你们兄弟就好好地聊一聊吧!”
说完他转身就向宫外走去,就在他出门的一霎那,拉希德向他的背影投去了一道无比怨毒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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