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约无礼至此!
犹记得当初宋横江身死,宋清约是如何低下头颅。
犹记得那样清傲的水府少君,是怎么摇尾乞怜,任凭驱使。
他已经快要把这厮驯化成狗了!
考虑到清江水族自庄国开国至今,累立的功勋。他听从杜如晦的建议,对清江水府执行徐图之策,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对清江水族的掌控——
整个计划,能够在五年内完成。
若是配合他下一步掠取澜河的战略,时间还能提前。
届时宋清约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可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他这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当世真人,竟连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杜野虎反了,宋清约反了。
杜如晦躲着不敢见人!
大将军皇甫端明呢,竟也背叛了朕么?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庄高羡已经不生气了。
人心叵测,这教训自古有之。
他亦从未信任人心。
当初杜如晦做他的老师,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当疑!”
所以无论别人做出什么选择,他其实都不意外。
他的愤怒是在尚有闲情时。除了国势动摇,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心神。
但国势动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接受这一切,然后来面对这一切。
清江水君骂声不绝,庄高羡却只是反手在天空一抹。像是拿住了一块抹布,将天空的雷雨云都擦去。还夜空以清澈明朗,但见得,繁星点点,忽闪忽烁。像是神秘的眼睛,在注视这场艰难的战争。
宋清约这厮十分狡猾,真身藏在清江水府,只借水脉之力发声,令他想要qiáng杀夺权,也是不能够——一路追杀至此的姜望等人,怎会容许他杀到清江水府去?
不可能放弃的。
虽则山权水权不应,甚至国势反噬,使得他战力不稳,道身受殃,应对围攻愈发艰难。
但他的人生,绝无放弃二字。
抹掉这片雷雨云,是抹掉宋清约的话语权。
他的脚下是庄国山河,他所代表的是皇朝正统。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他孤立无援!
当年韩殷在战场上被断绝了国势支持,从而兵败身死。但他和韩殷可不一样。
他是在庄历永泰元年,也即道历三九零四年,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的正朔天子。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赢得了关键性的庄雍国战,是年改元大定。
到如今庄历大定六年,整个大定年间,庄国风tiáo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君王之功?难道不是明君之治?
屈指算来,当国十九年矣!若是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他是庄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君王,他把庄国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说整个庄国都无人拥戴他,全是姜望、杜野虎这般猪油蒙心的……他不相信!
在龙光射斗、天子剑、长相思的lún番攻势下,他倏忽左右,颠倒上下,尽力招架腾挪,尽显真人风范。觑得机会,而后驭炁于声闻,宏声曰——
“大庄天子庄高羡,敕命天下!”
第一句才发出来,他就发现这声音并不自主。
姜望面对他没有半点保留。
身成玉sè的耳仙人,竟然飞出了观自在耳。清辉泼洒真如仙!坐镇高穹,直接掌控了方圆三千丈内,这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有命无传,不达也!
庄高羡冷哼一声,那一张略显富态的脸,此刻清气环绕,威严顿生。
身后隐隐有山河显异,万民倒伏。
齐曰——“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尽的洪声冲击这方天地,他驭世之真,加于声闻,qiáng硬与耳仙人对耗,突破声闻封锁!
故曰——
“今有国贼,逆反伦常,欲弑君王!”
“吾等家国,三代累聚,山河千里,竟一旦而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凡我庄国子民,岂能容此大孽!”
“朕诏之——天下义士,起兵勤王。天下臣民,奉朕之旨!”
“天下当为朕鼓,朕更为天下战,今履极天地,重整河山,再救社稷。”
“此诚天下存亡之机,勿殆也!共讨国贼!
!”
毕竟是当世真人,正朔天子,他的话语无可避免地遍传庄国。四千里之地,一时尽是天子圣意,震荡不歇。
举国沸然!
庄国首都名“新安”,杜野虎率九江玄甲镇之。
杜如晦亲临都没能掀起波澜,此时仍然缄声。
这是庄国中枢,最核心的所在,控制住新安城,就好比控制了人的心脏。
而八百里清江水系繁杂,好比人的血管。清江水君举族反叛,故此血液不流,人身不畅。
庄高羡也是不得已,宣起勤王口号。
一旦天下勤王,山河尽血,打通“血管”,活动“心脏”,他就有机会打破国势被封锁的窘境,真正tiáo动这个国家的力量。更能遥应龙脉,冲破封镇,以龙气轰杀那个窃龙之贼!
哪怕退一步来说,庄国军政体系已经瘫痪,各地的郡兵义勇,都不足以贯通国势。
只要如他所言“天下臣民,奉朕之旨”,庄国各级官员,皆以官道之力敬天子。庄国各地百姓,皆以民心奉天子。
他仍然能从这个国家最基础的层面,重新聚集力量,以此争夺国势!
国家体制的意义在哪里?那么多普通百姓的意义在哪里?
于庄高羡而言,此时此刻,就是答桉!
可是……
当他真正审视这个天下,却清醒地知道,此事不是那么轻松。今日的对手,对国家体制显然有深刻的理解,完全封锁关隘,掐住了国家咽喉!
庄国四郡,曰“华林”、“岱山”、“清河”、“永昌”。
华林郡是帝国中心,庄都所在,受新安城辐射影响。新安城万家闭户,白羽军都乖乖坐营不出,整个华林郡,又能有多少出头鸟?
清河郡自不必说,受清江钳制太深,三万水族战士巡游清江,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城池。郡府清河城这会更是已经沦陷,清河郡守都是阶下囚。
岱山郡乃九江城所在,九江玄甲在岱山郡是什么影响力,庄高羡自己也清楚。此刻在新安城里拔刀巡行、镇压他这庄姓皇权的,多是岱山之人!
而永昌郡……此新附之郡,割雍土而得,这时候不分裂已是万幸,能给他这个庄国皇帝的支持,也是少得可怜。
庄国的边军是qiáng大的,但对面殷歌城雍国jūn_duì 虎视眈眈,锁龙关何能放手?更何况,边军乃是大将军皇甫端明亲镇,而皇甫端明向来杜如晦马首是瞻……
当然,庄国是郡城制,各级官员除却中枢重臣外,各地的城主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三山城中,胖胖的少城主就听到了这道诏令,当即披甲提刀,冲向城主府议事厅。
三山城尊贵的城主大人,正与三山城的高层们吃茶,言笑晏晏,好像什么都未惊觉。
这些个耽于享乐的大人啊!
“娘!”孙笑颜大喊一声,叫醒这些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叔叔阿姨……以及老娘:“天子传诏,要天下勤王呢!咱们快快点齐兵马——”
坐在上首的窦月眉,惊讶地看了过来,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你说什么?娘没有听清。”
孙笑颜大步凑到近前,提高了音量,很认真地准备再说一遍:“娘!我刚才说——”
啪!
窦月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吃什么吃?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你就要吃?你就是吃太饱了!”
孙笑颜被扇的在原地转了几圈。
晃晃脑袋,晕乎乎地走出议事厅。
很委屈,很想姐姐……
三山城城主窦月眉的态度绝非特例。
因为在庄高羡的政治理念之下,窦月眉所经历的也不是特例!
而今时今日,既然山河异位,社稷翻覆,新安城又怎会允许庄高羡从容使用帝权、tiáo度国民?
在他的天子诏令之后,立即又有一道政令,自新安城出,借国势传播天下——
“吾黎剑秋,继董师遗命,受杜相所托,以相国印,令行天下!”
“庄高羡无德之君,倒行逆施。覆枫林而掠真丹,损苍生而肥一人,世所公见!”
“黎民不可欺,苍生岂为轻?”
“昏君欲使山河尽血,相府只愿万民安宁!”
“相国府传令诸郡诸城,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请务必顾念民生,善待百姓,即刻闭锁城门,休从乱命。我泱泱庄国,自能涤清妖氛。百姓且安坐,未尝不可红炉温酒,静待天明!”
君权与相权的制衡,是国家体制永恒的话题。
老百姓到底应该听谁的,往往取决于君与相的影响力。
大部分时候当然君在相前,可遍数列国历代,权相也不在少数。恰恰杜如晦所掌握的相国府,在庄国影响力极深!
因为在庄高羡独坐深宫的那些年里,整个国家就是杜如晦一人撑挽。相国府在庄国几乎就等同于朝廷,很多时候政令都从相国府出。
勤苦书院的院长左丘吾,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将同样一班学员,投影为两页史书。分别在两页史书中,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提问。在前一页里说“同意的请起身”,在后一页里说“不同意的请起身”。得到的结果竟有相当大差距。
左丘吾乃史学大家,更是研究人性的名儒,他的研究是为了修行,也切实地让人类更理解人类。
人生来就怕麻烦,当然更怕危险。
庄君之命,是叫天下人都来拼命。相府之令,是叫天下人什么都不用做。
这使得人们的选择,在本能层面就有倾斜。
当然,庄氏统治此地已经三代人、数百年,庄高羡当国也有数十年,受玉京山敕封十九年。庄高羡在这个国家自然有很qiáng的号召力。
只是九江玄甲造反,清江水军举旗,皇甫端明已死,边军不可轻动、就算动了也来不及……谁能如他之命,引兵贯通山河呢?
不是无人愿,而是无人能!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惊雷,以动摇苍穹的姿态,滚过庄国山河。降外道金刚雷音,天下不可不闻!
“我乃姜望。”
他这样说。
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介绍自己。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姜望’这两个字,就足够。
而在庄国,这个名字或许更邪恶,更可怕,也更qiáng大。
他沉声道:“我与庄高羡仇深似海,今日必杀他。谁敢拦路,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与我,此生不共!”
他只说了这一句,亦只需要这一句。
他要震慑的不仅仅是庄国各路大员,更是那些或者觉得庄高羡有投资潜力,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或势力。
他昭明他的仇恨,展现他的决心,谁若是觉得他姜望的恨意不值一提,那就尽管踏上这生死的斗场!
这句话一出,庄高羡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断向他涌来的民愿民意,刹那间断流过半。姜望这个名字的威慑力,一至如斯!
零零散散涌来的民愿民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反伐一众追杀者。
但他仍然斗志不熄。
姜望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大错特错了!
庄国之所以能够屹立在西境,他庄高羡之所以能在实力不具的时候保住社稷,靠的难道是韩殷的良善吗?
靠的是玉京山!
庄国背后自有倚仗,乃道属之国,道门记录在册的正朔帝国!
他在“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上都有名号。
他出事,玉京山不可能不保。
玉京山在庄国这么多年所投注的,不可能不求收获。
恰恰庄国境内,就有玉清金册的金页,元始玉册的玉页!
这些追杀者的手段五花八门,这一路被逐杀过来,他能够想得到的信道,都被斩断。
但“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贼厮能斩否?
庄高羡竖掌抵住天子剑,避开王长吉的目光,不让他有打开神魂战场的机会,而后单手结印——
玉京山宗大掌教!
虽则十年内联系的机会已用完,但现在是庄国社稷存亡之秋,玉京山焉能不救?
印已成,玉虚之炁疯狂催发,他请求紫虚真君的力量降临,请求玉京山干预,帮他重整山河!
然而他将玉虚之炁催到极限,也未能感受那金页和玉页……就仿佛它们从来不存在。
又平白了浪费了这许多力量!
怎会不存在?
去哪里了?
被谁藏起来了?还是已经毁掉?
杜如晦……
他又想到这个名字。
这金页和玉页,除了他之外,就只有杜如晦有权限tiáo动。他只给了杜如晦这样的权力!
这样的恩宠与殊荣,而今,竟是收获了什么呢?
你是求洞真,还是求什么?
真该死啊!
!
庄高羡对“玉清金册”和“元始玉册”的召唤一无所获,tiáo动的玉虚之炁无由扑了个空。但他自己并不空落。
围攻他的哪个人,都不肯叫他寂寞。
那光影错杂,都是铺天盖地的杀法!
他顽qiáng地应对着如海cháo不息的攻势,却在未能联系上金页和玉页的这一刻——在这失落的一刻,被一种恐怖的威压,填满了失落!
轰轰轰!
是雷声!
庄高羡谨慎地以昆仑之童望去,看到的是一只雷电之眼,是出现在王长吉掌中的、急速转动的雷池。
不止一座,是五座。
五座雷池相连,落下来的是一片海!
他一直在避让王长吉的视线,以避免元神再次陷入苦战,但也因此没能避开这一击。
因为现在的方位,就是他于乱战之中避让视线时……下意识会做的选择!
王长吉冷眼旁观,如旅人路过,而后一击即中。
他将这片雷海,按在庄高羡的身上!
轰!轰!轰!
庄高羡一手高举,掌心现出幽旋,混洞归元之术已经被他催到了极限……但随着滋滋滋的声响,瞬间被撑爆!
他的昆仑之童一时圆睁,仿佛天地初开时,清气上升。他的玉虚之炁就这样向上空狂涌——民心民意!天子之格!昆仑之童!玉虚之炁!
如此四合,结成一只璀璨华盖。
是为山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