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压箱底的防御秘法,将玉京山秘传和天子秘术融贯一体,从未展露人前。
雷海轰在山河伞上,终未能伤及庄高羡根本,只将他连人带伞,轰落高天。
轰!轰!轰!
轰鸣的雷声中,他举着华贵的大伞,从容落下。
当他的双脚踏足实地,他才注意到这块地方荒凉得有些熟悉。
不由得抬眼一瞧,看到了一块石碑——从这个角度只看得到石碑的背面,但没记错的话,这块石碑的正面,有他亲手写下的祭文,而由国院祭酒篆刻。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有一个老人,靠着石碑而坐。
低垂着头,仿佛非常疲惫……也的确永久地睡了过去。
不远处还有一具伏地的焦黑的尸体,属于一个无关紧要的,名为“林正仁”的人。
看着石碑背面的老者。
即便冷酷无情如庄高羡,也愣了一个瞬间。
他心里想着真该死的人……
已经死掉了。
……
相府之中,黎剑秋横剑镇相印。
桉前不远的廊柱上,傅抱松被结结实实地捆在那里。靠坐于廊柱,动不得,也说不得。
偌大的正堂,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有昏黄的油灯一盏。
他们是大庄相国杜如晦,近些年来最看重、也倾注苦心来培养的两个人。
他们都坐着,只是位置不同。
锵~
黎剑秋拔剑出鞘,这声音打破了寂静。他用剑尖挑了挑灯芯,屋子当即便明亮起来。
……
庄高羡会愣神,姜望并不会。
杜如晦死了是很好的,但他岂能独死?
紧追着山河伞杀过来,姜望再次启动身成三界,想要趁庄高羡心神波动,再给他一记狠手。
但庄高羡瞬间就回神,抬手即是南辕北辙,把姜望生生推远。
此时赵汝成、王长吉他们都落下,仍是将庄高羡团团围住,仍然是此起彼伏地进攻。
庄高羡这一次却沿着自己南辕北辙的路,向姜望迫近!
他手持山河伞,身穿冕服,披散长发。
他逃了这一路,试了这么多办法,被斩去那么多种可能,突然觉得很累了!
而愤怒的情绪,在疲惫之中生出。他死死盯着姜望,是玉sè的昆仑之童,盯着赤sè的乾阳之童。
“为什么!?”
他愤怒地问:“为什么神临境就要来找死!?既然已经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忍下去?!”
他一直在做姜望洞真之后的对决准备——倘若在姜望洞真之前,他所有的扼杀手段都不成功,那么他会接受洞真层次的对决。
那场对决本该在十几年后,甚至几十年后。哪怕姜望能够比得上李一,也该还有三年!
他对未来有如此清晰的规划,雄图霸业近在眼前,对清江水族的彻底收服、护国大阵的构建、国内军政力量的梳理、对雍国的第三次战争……他每一步都做好了计划,每一步都准备了很久。
玉京山、景国、一真道、墨家,他周旋于诸方,冷静攫取成长的资粮。
这一路走来,他总是胜利者。
可是为什么,姜望现在就要来?
在一切都还未彻底成型,所有的计划都只走了半截道的时候!?
他的确是猝不及防。
这的确不可能事先想象!
姜望握着他的剑,身外是三界的幻影。
他已经极致地分配力量,这一路追杀,不到关键时刻,绝不轻易启用身成三界的状态。
但是面对庄高羡这样的真人,不启用身成三界,又根本没有正面对抗的资格。
这一路消耗,杀到此时,他已是勉为其难了。
可是他的眼神中看不出半点。
他只是这样说道:“上一代白骨圣女杀你nǎinǎi的时候,你爷爷忍了;白骨尊神杀你爹的时候,你爷爷忍了;一城百姓为邪教所祭,你忍了!你们都觉得自己更重要。我跟你们不一样,我忍不下去。”
哈!
庄高羡根本不在意他对自家祖父的编排。庄高羡本想问,哪里不一样。
但姜望又说:“那日在清江水底,我知道你来了!你或许也知道我去过!但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
庄高羡的眼神变了。他放开了南辕北辙,果然大步前跨,同姜望杀到一起:“比如说?”
姜望感觉到庄高羡的怒意,仇人的进攻令他专注,仇人的愤怒叫他愉悦!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撞:“假如你知道你爷爷其实这么多年一直都还活着,他是眼睁睁看着你爹去死,眼睁睁看着你受欺负,不知道你忍不忍?”
他执剑反伐,面对庄高羡以攻对攻!
“假如你知道,杀董阿的时机是你爷爷找到的,他为了引我入魔,激发我的杀意,从而叫杜如晦未有后继,不能洞真。不知道你忍不忍?”
“假如你知道,庄承乾最后的残魂是被我斩杀!他就死在清江水底,死在你赶到之前!不知道你还忍不忍?!”
是真?是假?
庄高羡这么聪明、这么多疑的人,当然能够从庄国的历史里找到答桉。
轰!
庄国的皇帝陛下摇身而起,一时不能按捺的杀意甚是激烈喧嚣。终于他也开始恨了!
但赵汝成一剑bī来,天子剑削天子气。
灵犀状态下,左手妙到毫巅地穿入间隙,屈指一点,九劫洞仙指!
“死!”
庄高羡转动鹤短凫长,使姜望反伐自身。
又轰然一拳对出。
只听卡察一声脆响,直接轰碎了赵汝成的指骨!
鹤短凫长的力量,颠倒于冥冥之中。
姜望正以非我誉我皆非我的道途杀剑进攻,骤遭此变,剑转自身。却是青云一闪,连折数十转,反身以指代剑,抬起阎浮剑狱,将这一剑笼入其间,当场消解!
看似无解的鹤短凫长,被正面破解了!
庄高羡今天已经用过太多次,并不新鲜!
他所掌控的是颠倒的力量。
在刚才那一瞬间,无非是以姜望的剑招来攻击姜望自己。
可是姜望自己接得住!
在接住之后他又前冲,用依然凌厉不动摇的剑式,来告诉庄高羡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
“从此时此刻开始,要想鹤短凫长在我身上生效,只有一个办法——让我杀死你!”
一切招式有迹可循,生死的颠倒才是无可回避。
但是在生与死的那一瞬间,庄高羡是否来得及转动鹤短凫长,又是否敢对赌呢?!
庄高羡是有答桉的。
他勐然一拳,砸飞了龙光射斗,再次南辕北辙,推开姜望。然后身形一转,竟落在那块生灵碑之前,一掌按在生灵碑上!
他恐怖的力量逸散之下,直接将杜如晦的尸体碾成了齑粉,狂风一吹即不见。而那就此变得光熘熘的生灵碑,仿佛成为他的权杖。
他就这样撑着,以此碑拄山河。恐怖的元气力量以他为环,推拒四面八方一切敌:“过去,现在,未来,朕主山河!”
“大庄社稷三百年,太祖披荆斩棘,仁帝苦心经营,无数人前仆后继,无数人壮烈江山,方成今日四千里!”
“历代英灵,无双国士,仍记否?!”
“朕以大庄天子之名,呼唤尔等!”
“护我江山!”
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瞬间亮起。那是血sè的光照,凌厉、残酷,却炙烈,qiáng大!
何止此处?
这时候若有人飞到极高之处,就能看到,以枫林城这里为起点,三山城、山阳城、青岚城、九江城……
在许许多多曾经有过壮烈牺牲、曾有过无辜埋骨的城池,都有这样的光照亮起,都竖有这样一块生灵碑!
乍看下去,像是苍茫大地上,一只只点亮的血灯笼!
庄高羡掌下的这块生灵碑,竟也是他埋下的手段!
不只是悼念,不只是作戏,更是要将枫林城域的覆亡,充分地利用!
枫林城的老城主,曾经哭庙要说法——“枫林城域那么多人,难道就被白白牺牲了吗?”
庄高羡在今天给了回答——“不白牺牲,死后尚有利用空间!”
是的,他在呼唤整个国家。
呼唤现在的百姓,乃至过去的英灵。
他号召所有人,活着的乃至死去的,全都站出来,维护他庄高羡的权柄,继续为庄姓皇朝贡献力量。生前贡献,死后亦贡献。
他要用这些生灵碑,用历代为庄国而死的英灵,再次凝聚起国势,收拢他无敌的力量!
残念残魂残意,涓滴成江海。
无数的流光向他聚拢,他的冕服沐浴神辉!
这一刻万灵朝天子,庄姓皇室三百多年的经营,他今日一并用之。
历代为庄国而死者,今日为庄君而战。
无论是姜望、赵汝成、祝唯我,亦或王长吉、林羡、白玉瑕,这一刻全都不得近身,全都被qiáng行推拒。
这是纯粹的磅礴的力量,国势加于帝王身,超于道术神通的分野,洞真之下怎可企及?
就连一直肆虐在他体内的咒死之力,此时也乖乖蛰伏,不可造次!
在那庄国首都新安城中,杜野虎紧急闯进相府,将一卷黄绸丢到黎剑秋面前:“快!”
黎剑秋也不多言,铺开此卷,御意为毫,一笔疾书。
剖心坦肝数十言,是为英灵安息书。
杜野虎聚兵煞为力,qiáng行摁下传国玉玺,于卷末盖印,如此即为国书!
黎剑秋又以相印附之,严肃地道:“去找宋清约,让他加水君印。现在咱们名不正言不顺,不加水君印,不够抗衡,不能安抚英灵。”
杜野虎大手抓起此书,腾空而起,疾飞清江水府——
但是否来得及,又是否争得过?
此时的庄高羡神采飞扬,天下皆反竟几家,乱臣贼子又何妨?
朕一意斩之!
他是天命之主,他是正朔天子,只要脚踏这片土地,他就应该是无敌的存在。
违逆此心,即逆天心。
违逆此命,即为国贼。
但在这个时候……
笃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请问有人在吗?”有个声音在这样问。
那是一个笃实的、温暖的声音。
姜望愕然抬头,赵汝成惊得揭面!
“打扰了。”那个声音说:“我只想看看……是否还有人活着。”
这一道礼貌的歉声后,响起推门声。
就连那受万灵所朝的庄天子,一时也惊愕低头——
他掌下的那块生灵碑,就像一扇门,被缓缓地推开了!
天地光转,物换星移。
在场所有人,都出现在一片废墟里。
大地开裂,天穹暗沉,满目断壁残垣,以及密密麻麻堆起的坟茔……
姜望如遭雷击!
赵汝成不敢置信地左右张望。
就连一直冷漠疏离的王长吉,这时也垂下了眼眸。
这里是……
这里是已经被剥离现世很多年的枫林城域!
这里是现世与幽冥的缝隙。
是的。
庄高羡是庄国正统皇帝,是统治这片土地三百年之久的庄姓皇族嫡脉。
他在呼唤这个国家的现在和历史,他在呼唤百姓与英灵。他号召所有的庄国子民,为他而战!
而枫林城域的数十万人……被他遗弃而又遗忘的数十万人……
亦是庄国子民。
他们因此回来。
他们沉沦在幽冥与现世的缝隙里,在永沦的痛苦之中回归,归来陛见天子!
庄国的皇帝,能够面对庄国的百姓吗?
庄高羡骇然发现,向他汹涌奔流的那些英灵力量,一时截流,无法再来。彷如隔世!
“这是哪里?!”他怒声喝问。
他当然是知道答桉的,毕竟曾经抢夺白骨真丹,他有投下一瞥。可他不愿意是这个答桉,希望能得到其它的回答。
已然洞世之真,有时竟求假!
枫林一域相隔,葬送了他最后的机会。
吱呀~
一扇院门刚好被推开,院中走出来一个面容端正、穿着简朴的年轻人,他肩上扛着锄头,腰侧斜chā一卷书……
看着眼前这么些人,显然也是惊讶的。
但一霎的惊讶之后,脸上更多是释然。
他放下了肩上的锄头,还顺便带上了院门。
“大哥!”赵汝成颤声。
姜望死死地看着他,颤抖着嘴chún,说不出话。
凌河……
凌河欣慰地道:“真好啊,你们都长大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呢?我一开始还记得,后来就忘了……”
他摸着自己很有些苍白的脸,笑着道:“我现在比你们都显年轻吧?”
“我今天准备出门,想看看西郊那边的镇子,还有没有人没安葬……应该是都安葬了的,但我总感觉好像忘记了什么。近来我的记性很坏。嗯,我想着今天要出门看看。”
他絮絮叨叨的,像在闲话家常。
往常在城道院的时候,赵汝成就总嫌他烦,一到凌河“念经”的时候,就找各种理由开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