锳姑向郭靖白了一眼,说道:“枉为男子汉,还不及你师妹十分中一分聪明。”将三个布囊递过。郭靖接了,见一个白色,另两个一红一黄,当即放入怀中,道:“我如有师妹的一成聪明,就好得很了。”又再叩谢。锳姑闪开身子,不受他大礼,说道:“你不必谢我,我也不受你谢。你二人跟我无亲无故,我干么要救她?就算沾亲有故,也犯不着费这么大精神!咱们话说在先,我救她性命是为了我自己。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番话在郭靖听来,极不入耳,但他素来诚朴,拙于言辞,不善与人辩驳,此时为了黄蓉,更加不敢多说,只恭恭敬敬的听着。锳姑白眼一翻,道:“你们累了一夜,也必饿了,且吃些粥罢。”
当下黄蓉躺在榻上,半醒半睡的养神,郭靖守在旁边,心中思潮起伏。过不多时,锳姑从后进用木盘托出两大碗热腾腾的香粳米粥,还有一大碟山鸡片、一碟腊鱼。郭靖早就饿了,先前挂念着黄蓉伤势,并未觉得,此时略为宽怀,见到鸡鱼白粥,先吞了一口唾涎,向锳姑谢后,轻拍黄蓉手背,柔声道:“蓉儿,起来吃粥。”
黄蓉眼睁一线,微微摇头道:“我胸口疼得紧,不要吃。”锳姑冷笑道:“有药给你止痛,却又疑神疑鬼。”黄蓉不去理她,只道:“靖哥哥,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给我服。”那些丸药是陆乘风当日在归云庄上所赠,黄蓉一直放在怀内,洪七公与郭靖为欧阳锋所伤后,都曾服过几颗,虽无疗伤起死之功,却大有止疼宁神之效。郭靖应了,旋开瓷瓶盖子,取了一粒出来。
当黄蓉提到“九花玉露丸”之时,锳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后来见到那朱红色的药丸,厉声道:“这便是九花玉露丸么?给我瞧瞧!”郭靖听她语气怪异,不禁抬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眼中微露凶光,心中更奇,将一瓶药丸尽数递过给她。锳姑接过,但觉芳香扑鼻,闻到气息已遍体清凉,双目凝视郭靖道:“这是桃花岛的丹药啊,你们从何处得来?快说,快说!”说到后来,声音已极惨厉。
黄蓉心中一动:“这女子研习奇门五行,难道跟我爹爹那一个弟子有甚干系?”只听郭靖道:“她就是桃花岛主的女儿。”锳姑一跃而起,喝道:“黄老邪的女儿?适才瞧她伤势,她衣服内衬的,便是桃花岛的软猬甲罢?”双眼闪闪生光,两臂一伸一缩,作势就要扑上。郭靖点了点头,全身护在黄蓉身前。黄蓉道:“靖哥哥,将那三只布囊还她!她既是我爹爹仇人,咱们也不用领她情。”郭靖将布囊取出,却迟迟疑疑的不肯递过。黄蓉道:“靖哥哥,放下!也未必当真就死了。死又怎样?”郭靖从来不违黄蓉之意,只得将布囊放在桌上,泪水已在眼中滚来滚去,终于忍耐不住,在腮边直泻而下。
锳姑眼望窗外,喃喃叫道:“天啊,天啊!”拿了布囊瓷瓶,走入邻室,背转身子,不知做些什么。黄蓉道:“咱们走罢,我见了这女子厌烦得紧。”郭靖未答,锳姑已回进室来,说道:“我研习术数,为的是要进入桃花岛。黄老邪的女儿已然如此,我再研习一百年也是无用。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罢,把布囊拿去。”说着将一瓶九花玉露丸和三只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对黄蓉道:“这九花玉露丸于你伤势有害,千万不可再服。伤愈之后一年之约不可忘记。你爹爹毁了我一生,这里的饮食宁可喂狗,也不给你们吃。”说着将白粥鸡鱼都从窗口泼了出去。
黄蓉气极,正欲反唇相讥,一转念间,扶着郭靖站起身来,用竹棒在地下细沙上写了三道算题:
第一道是包括日、月、水、火、木、金、土、罗睺、计都的“七曜九执天竺笔算”;第二道是“立方招兵支银给米题”(按:即西洋数学中的级数论);第三道是道“鬼谷算题”:“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这属于高等数学中的数论,我国宋代学者对这类题目钻研已颇精深。)她写下三道题目,扶着郭靖手臂,缓缓走了出去。郭靖步出大门,回过头来,只见锳姑手执算筹,凝目望地,呆呆出神。
两人走入林中,郭靖将黄蓉背起,仍由她指点路径,一步步的向外走去。郭靖只怕数错脚步,不敢说话,直到出了林子,才问:“蓉儿,你在沙上画了些什么?”黄蓉笑道:“我出三道题目给她。哼,半年之内,她必计算不出,叫她的花白头发全都白了。谁教她这等无礼?”郭靖道:“她跟你爹爹结下什么仇啊?”黄蓉道:“我没听爹爹说过。”过了半晌,道:“她年轻时候必是个美人儿,靖哥哥你说是么?”她心里隐隐猜疑:“莫非爹爹昔日跟她有甚情爱纠缠?哼,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我爹爹却不要。嗯,定是如此,人家不要,硬嫁成吗?发脾气有用吗?”
郭靖道:“管她美不美呢。她想着你的题目,就算忽然反悔,也不会再追出来把布囊要回去啦。”黄蓉道:“不知布囊中写些什么,只怕她未必安着好心,咱们拆开来瞧瞧。”郭靖忙道:“不,不!依着她的话,到了桃源再拆。”黄蓉甚是好奇,忍不住的要先看,但郭靖坚执不允,只得罢了。
闹了一夜,天已大明,郭靖跃上树顶四下眺望,不见铁掌帮徒众的踪迹,先放了一大半心,数声呼啸,小红马闻声驰到,不久双雕也飞临上空。两人甫上马背,忽听林边喊声大振,数十名铁掌帮众蜂拥而来。他们在树林四周守了半夜,听到郭靖呼啸,急忙追至,裘千仞却不在其内。郭靖叫道:“失陪了!”腿上微一用劲,小红马犹如腾空而起,但觉耳旁风生,片刻之间已将帮众抛得无影无踪。
小红马到午间已奔出百余里之遥。两人在路旁一个小饭铺中打尖,黄蓉胸口疼痛,只能喝半碗米汤。郭靖一问,知当地已属桃源县管辖。黄蓉喝了米汤后,呼吸急促,晕了过去。郭靖大惊,眼见无法赶路,问那小饭铺是否可借间房休息。饭铺主人道:“客官,这里年荒地贫,乡下人那有多余的铺位房间。过去五里有家米铺货栈,地方倒大,客官既有病人,去求借房借宿,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
郭靖谢了,负起黄蓉,上马走了五里路,果见路边有三间大屋,砖墙甚高,门前停着三辆独轮车,一辆车上装了十几只米袋,一辆装的是硬柴黑炭,另一辆装的是蔬菜、油盐、红薯、鸡鸭之类食物。郭靖走到门口,见有个老者坐在一张长凳上喝茶。郭靖打个问讯,说道:“老丈,在下是行路之人,我这个妹子忽然得了急病,想请老丈行行好,借间房住宿一宵,自当奉上房饭钱。”说着从怀中掏出一颗大银锭,双手奉上。
那老者六七十岁年纪,头发全白,颏下光溜溜地不留胡须,微微一笑,神情倒还谦和,说道:“令妹病势不轻,借宿一宵,自当照应,却也用不着这许多银两。”郭靖听那小饭铺主人说:“只消出得了钱,或许能成。”此刻只求对方肯收留,心想做生意之人,当然是银子越多越好,说道:“多谢老丈,我兄妹感激不尽。这锭银子先请收下,明日告辞,另有奉谢。”将银锭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