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纵无崇月长公主之能,但在她亲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为国朝赴死,不令天子“为难”,便成为了她无法逃避的本分。
数月间,又老了许多的马行舟静静看着面前信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干燥,终是将心中的不忍与愧疚抛向了冬月的晚风中。
将晚的天色阴沉着,寒风吹过面上肌肤,让太子李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无人知晓,他在离开甘露殿时,里衣几乎已被冷汗喂饱。
他一路吹着冷风回到东宫,这一身冷汗仍未得以消下。
这次内殿中没有读话本的声音,却见有内侍捧着一只铜锅入内,还有腌好的鲜嫩羊肉。
李智走进去时,只见魏妙青正指挥着宫娥们拿火钳子将点燃后的无烟炭火夹进一只小炉子里。
见他进来,那夹着炭火的宫娥腾不出手行礼,嘴上虽有些急忙地道了声“参见殿下”,却也不见惶恐慌乱。
这在往常足以被东宫女史严厉责罚的小小细节,此刻让李智莫名感到放松。
“殿下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啊。”魏妙青没料到李智回来,也不曾掩饰自己未让人备下李智的碗筷,只自然而然地交待宫人:“多取一份碗筷来!”
李智这些时日同魏妙青也算熟识了,此时前者满腹心事之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后,下意识地便道:“朝廷准备要出兵了……”
魏妙青一愣之后,没有追问向何处出兵,而是道:“事已至此,先吃锅子吧!”
李智无言间,只见她指向已被宫人架上炉子的铜锅,口中道:“可是羊肉锅子呢。”
“快坐吧。”魏妙青率先盘腿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催促李智。
李智解下披风,默默坐下,却全无胃口,如此关头,他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吃锅子?
“……这羊肉怎恁地鲜嫩?”一刻钟后,李智不由道:“且鲜而不膻,实在可口。”
一旁的侍女笑着道:“回殿下,拿蛋清与姜片提前腌制了半个时辰呢。”
“殿下从前不曾支锅涮肉吗。”魏妙青捧着半碗羊汤,看着仿佛没吃过好东西的李智,好奇地问了一句。
李智赧然一笑:“一人在这东宫之中,少有静坐吃锅子的机会。”
多年来,他皆是膳房中送来什么便吃什么,即便从前闲散时,也从不敢主动提任何喜好上的要求,唯恐担上好逸恶劳贪图享乐的恶名。
想到这些,李智又夹了一块肥瘦相宜的肉送入口中,忽然又想到魏妙青那句称赞他很擅长活命的话。
如今想来,他的确是一个什么都不会,却天生很会活命的人。
锅子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宫人稍微开了些窗。
魏妙青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看向窗外已暗下的天色,口中念叨了一句:“今年既是个寒冬,雪应当很快也要来了吧。”
十一月中,京师降下了一场大雪。
随着这场大雪覆盖了整座京师的,还有动荡紧张的气氛。
朝中动兵十五万,讨伐山南西道节度使。
此一战由玄策府中一名已多年未近前线、已是半养老状态的老将为主帅,设监军太监坐镇,另有一名天子心腹文臣相随,已于这场大雪之前动身。
大军出征当日,病了多日的女帝系着厚重的外披,身侧仅有一名上了年纪的嬷嬷陪同,回了一趟那位于象园旁侧的旧时居所。
大雪如絮,片片飘落。
大理寺,一间狭小昏暗的牢房上方,开了一处小到不能称之为窗的巴掌大的孔洞。
寒气从那里压下来,雪花也一视同仁地落下。
仅着单薄囚衣,盘膝而坐的崔洐仰面望着飘落的雪絮。
他曾无数次想过寻死,但到头来,他却成为了阻止族人们寻死的贪生之人。
即便如此,依旧有体弱的族人们挨不过这凛冽寒冬。
崔洐仰望着灰沉天光,眼前闪过父亲死前的画面,也想到了往昔的种种。
选择荣王,也并非就代表他们能平顺渡过危机,没有哪一条路是稳赢不输的,从一开始这便是在赌。
如今他们分散在剑南道附近的族人皆在为荣王效力,而身在牢狱中的他们,同样也扮演着为荣王操纵文心舆论的角色。
朝廷出兵那日,崔洐听到了外面轰动的声音,也有一名年长的狱卒隔着冰凉的牢栏,向他啐了一口,道:【这次出兵的可是玄策军,待他们传回捷报,到时朝廷再处决你们,看谁还敢拦!】
彼时崔洐没有反驳,只是麻木地坐在那里。
段士昂在洛阳大败,给了朝中出兵的底气,而父亲的抉择则让他心中有些奇异的庆幸:至少,让段士昂大败之人是常岁宁。
此刻雪落之下,崔洐闭上眼睛,无声凄惶一笑。
京城被初雪笼罩之时,岭南一带还算和暖。
七日前,有钦差携密旨抵达道州,让肖旻尽快点兵动身,去往岭南道。
肖旻提议,给他半月时间,待他清剿罢卞春梁残部,再行前往岭南,却被钦差断然拒绝。
李献死后,肖旻一路追剿卞春梁到道州,收复数座城池,如今卞春梁所有残部已不足五千人。
这一路来,肖旻自知自己的动作不算迅速,他本该更早一些铲除卞春梁之祸,但卞春梁几次身处绝境,却总能谋出一线生机……
肖旻很清楚,造成这一切的,并不是他与卞春梁之间的高低之分,而是民心的作用。
尤其是这道州附近,此乃卞春梁起事之地,在许多百姓眼中,正是因为他们当初遭受了朝廷不公的待遇,卞春梁才会生出替他们讨还公道的大不韪之举。
他们大多数人嘴上没有明说,内心却无不将卞春梁视作救世的英雄。
肖旻已与此处百姓周旋许久,避免他们出现暴动之余,却迟迟未能真正确认卞春梁的藏身之所。
卞春梁不死,肖旻心中始终有些不安,但钦差已收回他的兵符,继而将代表着一道节度使身份的金铜朱旄节杖交到了他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