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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 部分(2 / 2)

南先生走到村口,见到了默默地站着的翁大元。


“大元,我走了,有功夫跟你七姑到城里去玩儿。”


“不去,我不认识路。”


“你别生气,有些事你不懂,大了,也就懂了。对了,大元,现在国家恢复了考试制度,就你的文化水平,可以直接考县城的中学。”他见大元不吱声,转身对身边的翁上元说:“上元兄,孩子的事,你要早做打算。”


送走了客人,却不见了翁七妹的踪影。翁上元找到了南先生原来的住处,见到了满面泪水的翁七妹。


“叫你去,你不去;人家走了,你倒有出息了!”翁上元挖苦道。


翁七妹愤怒地瞪着翁上元,“去?去干啥?给人家做小?!”


翁上元愕然。


翁七妹放平静了语气对翁上元说:“哥,你回去吧,让咱一个人呆会儿就好了。”


翁上元愤愤地走出屋门。


“r!这叫什么事儿哩!”


屋里只剩下翁七妹一个人的时候,她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密匝匝地,找不到一丝光亮。一团浓浓的酸涩涌上她的喉头,巨大的悲楚着她喊叫。她喊出来了,竟喊出了《哭眉阝子》的腔调。她吃了一惊。难道《哭眉阝子》属于我,那么我就唱《哭眉阝子》。她唱,含着泪水唱;她唱,饱含着悲抑唱……。唱着唱着喉头塞满了化不开的块块垒垒,她哽咽着,喉头发不出声音来了;她疼痛的心在情不自禁地唱着,可腔嗓却喑哑着,她感到了一种空前的绝望与窒息。她陷入一种可怕的晕眩。在晕眩中,她看到了南先生恍惚的身影:南先生正翻转着腰腿跟着她学唱《哭眉阝子》;南先生的脸子很白,表情却很冰冷,似乎在等待着她幽怨的凄美的韵调,他好温暖于那特别的韵调里。于是,一个强烈的意识促着她:我必须唱出来,那是我与南先生在晦冥之中的最后的一段情缘。她运足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奔攒着涌向她幽闭的腔嗓。终于唱出来了,却是撕心裂肺的一声——


“我的夫哇!


她把圆润幽婉的《哭眉阝子》给唱破了。


她的心,也跟着碎了。



翁七妹自从进了那个屋子就一直没出来。


翁上元感到蹊跷,让大元去看一看。推一推门,门c着;喊几声人,无人声。翁大元便学几年前他爹的样子,把门踹开了。


屋里的情景跟几年前一样,翁七妹也学她爹翁太元的样子,把自己吊死了。所不同的是,翁大元是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翁七妹是把自己吊在窗棂上,比她爹低了一档次。


翁大元平静地看着他吊死的七姑。他七姑死得可不平静:死前做过一番挣扎,胸前的扣子被掀掉了,露出了两个青白的乃子;由于两个乃子过于肥大,他感到一丝厌恶。


他走出屋门,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大骂起来:


“南明阳,我r你个娘!”


这骂声说明,南明阳教授与后岭的联系,连根断了。


不过,对于南明阳教授来说这似乎没什么:他依据在后岭的笔记,写了一部极为深刻的人类学著作,轰动了整个学界;是后岭人的包容和一个微不足道的村姑的爱情与牺牲,喂肥了他的理性,他有福了!至今他仍然活跃在学界,且德高望重。


据说他正在写自传,不知他在后岭这一章是怎么写的。


第十二章



翁七妹的死,对翁上元翁大元父子的震撼是巨大的。


翁大元对一种全新生活的向往更强烈了。他心里说:狗日的南先生可以来,也可以走,我们山里人却无处可走,这是一种天大的不公平。南先生因为有文化,就可以轻易伤害我们;我们的蒙昧,使我们轻易地就被伤害,所以,我们必须也要有文化。他想到南先生所说的去考县城中学的问题。这对他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这可以说,是他走出后岭,走向他向往的那种自由广阔生活的惟一路径。他下决心,要考取县城的中学。


翁上元对七妹的死,起初还可以承受;但回顾身前身后,他发现:他自己已经步入一种死寂的无可改变的生活,他的生与死对别人无关紧要。于是七妹的死,对他便构成了一种压迫,让他感到了命运对山里人的无情捉弄。他身边的亲人,翁太元、翁送元、翁息元和翁七妹,都是在同命运的无奈抗争中死掉了;并且,死后便被遗忘,没入洪荒之境,山里人对死已经麻木了。生如何,死又如何?走不出的屋前叠嶂,走不出的汗腥氤氲;一群草民,自生自灭而已。山民的命运,还不如一个落魄的右派。他因为是城里人,因为有知识,即便是在困厄中,也有一种无形的佑护;一旦有了机会,他改变自己的命运与生活,是容易的,依然以新的姿态走向广阔而欢乐的生活。像南先生这样的人,他们有既定的好命运,咱山里人争不过他们。翁七妹对南先生有多好,也无非是一只破枕头而已;没有找到好枕头之前,拿来先枕一枕,一旦找到了,就扔到一边去,枕头不会做任何反抗。山里人是土命,可以任人揉捏;城里人是金命,不用你去碰它,它自己就叮当乱响:金贵而风光。


翁上元从他死去的亲人身上,看到了山里人的生活是一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是没有希望的生活。他的儿子翁大元如果不走出后岭,仍然只是他第二个翁上元。想到这一切,他感到震惊:他的亲人的墓x旁边,就留着他的墓x;他的墓x旁边,也早已给翁大元们留下了位置。生不生有啥个意义呢!他感慨到。他在震惊之余也感到了一丝欣慰:他的儿子翁大元,人虽然很小,却早已看不上他的老子,这可能就是希望。一个对老子过份尊重、崇拜的山里人,也无非要做成他老子一样标准的人。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事啊!他老子在过自己的生活时,已心存厌倦;他的儿子会对此生出无限的兴趣?是一代欺哄一代,自己欺哄自己。他欣慰于轻视自己的儿子,他要送儿子去念书,去掌握文化;一旦有了文化,生活道路就宽阔了,他翁家的翅膀就会飞出后岭的束囿,给下一代人找一块不受旱灾。洪灾和贫穷、饥饿折磨的乐土——有乐土的人,活得才金贵!


翁大元必须考出去。当他在文化的土壤里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便有资格去质问那个薄情忘义的南先生:你有啥了不起?!想到这,翁上元兴奋异常。南先生,你不知道,我正在给你培养对手哩!我是无能力找你去了,我的儿子会使你丢魂失魄!


于是,当翁大元找到翁上元,“爹,我要去县城念书。”翁上元毫不犹豫地说:“念!”


翁上元陪着他的儿子翁大元到了县城。


中学的老师对翁大元进行了简单测试,对翁上元说:


“你孩子的语文水平还可以,数学就差一些;一正式考,可能要落榜。”


“啥是数学?”


“就是会算计的学问。”


“这个狗日的南先生,还给我儿子留了一手!”翁上元骂到。“大元,还考不考?”他问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问他:“爹,带钱没?”


“带得不多,咱俩的路费,还有到小店儿吃顿饭的钱。”翁上元说。


“都掏出来!”


“干啥?”


“叫你掏你就掏,费啥话!”


翁大元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那老师“给我几本数学书。”


翁大元背着几本数学书和他的老爹上了路。


“儿子,咱回家得赶二百多里路,也没路费了,咋坐车?”


“不坐车,走。”


“我走不动,肚里没食。”


“爹,那有啥,不是有到原岭拉煤的么?咱截煤车。”


“人家给站?”


“叫他站他就得站!”


爷儿俩在马路上走着。


“你咋不截车?”翁上元问。


“这路上的车咱弄不清都到哪儿,等走到去咱们那条沟的路口再说。”


俩人就走了四十里路到了那个路口。


一辆卡车急急地开过来。


翁大元倏地就站到了马路中央。司机一惊,一个急刹车;车吱嘎嘎好容易站住了,人却不见了身影。司机吓出了冷汗,下车去找人。翁大元躺在保险杠底下紧紧地闭着眼。知道有人在瞧他,突然睁开眼,且朝那人一乐。那人松了一口气,跳了起来,“你他娘的找死?!”


“就盼着你给撞死哩!”翁大元说。


那人乐了,“你他娘的挺邪兴。”


“不邪兴,你能站住。”


翁大元朝后一挥手,“爹,上车!”


翁上元吓瘫在马路上了,听到喊声艰难地往起爬。大元对司机说:“那是我爹,胆小得跟大娘儿们似的。”


司机就更乐了,“你小子真挺有意思。”


翁上元上了车,司机说:“你以后别让孩子这么截车,压死一个,是怨我怨你?”


“这没以后了,他都快成我爹了!”翁上元说。



回到后岭,翁大元闭门读书,不问茶饭。


刘淑芳说:“大元,别这么用功,把脑子使坏了,就成傻子了。”


“成傻子好,不知冷不知热,不知苦不知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倒也快活了!”翁大元说。


过了一段时间,村里就有了议论,说翁大元赖蛤蟆想吃天鹅r,炮仗不大,响儿不小;人家公社学校里的科班学生都考不上县城的中学,甭说他一天书没念过的一个土崽子。


刘淑芳听了,怕翁大元考不上真的疯了,就提前给翁大元泼冷水。“大元,考上就考,考不上就拉倒,咱比不了岭外的学生。”


翁大元气哼哼地说:“要不后岭人好不了,还没咋样,就认为人家是人脑子,自家就是猪脑子,就当猪吧!”


“你可别把人得罪苦了。”刘淑芳说。


“是他们把我得罪了。”翁大元说。


春天抢种,队里给高工分。刘淑芳叫翁大元先搁几天书,帮助挣几天工分。翁大元说:“你也就认得工分,工分能给你带来个啥?”刘淑芳说:“你是农民,不挣工分你吃啥?”翁大元急了,“娘,我跟你打个保票,你就安心让我读书;要是考上了,也给你挣了脸面;要是考不上,我不管白天黑夜、刮风下雨,拚命给你挣工分,累死无怨!”


“这孩子脾气忒大,由他去吧。”刘淑芳对旁人说。


“狗日的!她也就是我娘!”翁大元心里说。


该考试了,翁大元对他爹说:“爹,咱们走吧。”


“走


“这次多带几个钱。”


“你抠抠jp股还有蛋没有?”


翁大元抠了抠jp股,“还真有一个蛋。”


“那就等它下了再走。”


终于等到蛋下来,到村里的代销点卖了六分钱。爷儿俩的行囊就多了两个火烧钱。


到了考场门外,“儿子,就看你的了。”翁上元说。


“你一边儿蹲着去吧,别烦我。”翁大元说。


进到考场坐定了,来了监考老师,竟是一个像南先生一样戴眼镜的男老师。“真他娘的倒霉,又碰到一个戴眼镜的!”


“翁大元,哪位是翁大元?”眼镜问。


“干啥?我就是。”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你是个特考生,要好好考。”眼镜说。


翁大元没搭理他。


长长的卷子摊在眼前,翁大元晕了:能(尸求)的答好么?他淋下汗来。他朝窗外睃了一眼,见他的爹蹲在院中的大柿树下,大口大口地抽旱烟。他爹也看见了他,伸长了脖子,涎笑着朝他点头。


“他多可怜啊!”翁大元心里说。


他的笔就戳到了卷子上。啃过一道题再啃一道题,就像捏死了一只蚂蚁,又捏死了一只蚂蚁。横竖就这样了,不是你捏死我,就是我捏死你了。心情倒镇定下来。


眼镜竟踅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不走了。


翁大元心里厌烦极了,手下的笔也开始不听使唤。眼镜低低地说一声,“别着急,有的是时间。”便又走了。不管怎样,求求你,你就别再来了!翁大元心里说。


做到一道大题,所用的那个公式他已记不清了,他列出了两个相近的公式,弄不准倒底用哪个才对。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他感到不能再犹豫,就任选了一个。


那个眼镜又踅了过来,站着不走了。他用手指敲了敲翁大元卷面上的那个公式,“好好想想,是它么?”


翁大元马上悟出了这话里的含义,重新选择了另一个公式。抬起头来,眼镜朝他微笑着。翁大元也笑了。“这戴眼镜的,并不都是王八蛋!”他对自己说。


数学终于答完了,他感觉好极了。结考的铃声还未响,他已兴冲冲地跑出考场。那个涎笑的老爹,赶紧伸长了脖子迎上来,“咋样?大元。”


“走,吃烧饼夹驴r去!”他指派他爹。


“吃,吃!”他爹涎笑着跟着他。


考试完了,他爹带的钱都让烧饼夹驴r给夹完了。他们爷儿俩还得走回去,还得截煤车。


翁大元的心气儿被考试耗尽了,懒懒地走着,“爹,你他娘的真穷!”他对翁上元说。


“穷,穷,你爹是穷。就对不住了。”翁上元涎笑着。


“听说外边的支书都趁钱,还有车坐。”翁大元说。


“是,是,我亲眼见过。”


“那你的支书还当个啥劲儿?!”


“那你叫你爹去干啥?”


“爱干啥就干啥。”


翁大元也不知道倒底叫他爹干啥。


到了那个路口,翁大元还要用上次那个法子截车。翁上元拦住他,“大元,这次叫我来吧;你将来要成状元哩,弄出个好歹咱担当不起。”


“狗p!”


……


爷儿俩正争执着,一辆卡车过了路口,老远就响着车笛,离他们远远地就站住了。司机探出头来,“小家伙,快带你爹上来吧;你再那样截车,就把咱吓死了。”


竟是上次那个司机。


坐在车上,翁上元说:“大元,咱真顺哩!看来,你要蹬转了。”


“狗p!”



翁大元果然考上了。


这在后岭引起巨大轰动。这是后岭自古以来发生的一件大事。


村里老少真诚地来翁上元家祝贺——


“咱一瞧,这大元就是个龙子,连虫畜都怕他哩!”


“大元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有脾气;有脾气的人,有大出息啊!”


“还让人家大元挣工分,人家不是挣工分的命啊!”


“就是,人家支书家的孩子能是笨蛋么?!”


“……”


祝贺的人,每人都还带来贺礼。一篮子j蛋,又一篮子j蛋,还是一篮子j蛋……乡里乡亲的还有啥,就只有j蛋。那j蛋堆了一屋地。


刘淑芳小心地摆动着j蛋篮子,“这人要是蹬转了,就步步都转;你瞧,正愁大元的学费呢,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翁上元嘻嘻笑,“真是老娘儿们习气!”


晚上睡不着,刘淑芳说:


“大元,等你出息了,接你爹我俩出去过,也跟你过两天山外边的好日子。”


“接。”


“大元,等到了那天,你给咱娶一房城里的儿媳妇,漂漂亮亮的,像那个尹……尹文。”


“p!唠唠叨叨的,你还知道个啥?!”翁大元不耐烦地说。


刘淑芳吱地一声哭了起来,“谁有不如自己有哩,还没咋着,就嫌弃咱了。”把翁上元哭火了:


“翁大元,你小子没啥了不起的!是你爹土炕上揍的,是你娘土炕上养的!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做人,省得今后栽跟头!”


翁大元给拍蒙了,竟抽抽咽咽哭起来。


儿子一哭,刘淑芳又受不了了,“瞧,大喜的日子,这叫个啥。”见儿子哭个不停,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翁上元不吱声了,也把脑袋捂在被窝里偷偷流泪——能养出个有出息的儿子,他不容易啊!


……


翁大元临走的那个晚上,他对翁上元说:“爹,咱爷儿俩再喝两口。”


“不喝!”


“为啥?”


“明儿我得送你去,喝多了就没法骑车了。”村里买了一辆自行车,翁上元刚刚学会骑。


“送个啥?一个自己的儿子。”


“那可不对,你可是咱后岭的念想。”


翁上元揉了一口袋好烟叶,“这个你带上。”


“带它干啥?学校又不让抽烟。”


“咱管不了那么多。咱个穷家破业的,没啥给你带的;就几把烟叶是咱后岭的特产,没事儿你闻闻那味儿,别忘了本。”


“……”


第二天,全村人把翁大元送到村口。千叮万嘱,乡情殷殷。翁大元望着那密密的人群,掉下了眼泪。那人群中,本来应该有一个最亲爱的人,便是他的老同学,他的美丽的七姑姑;但是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了,他伤心透了!


远离了人群,在前边推着自行车的翁上元说:“大元,快上车吧。”


“不,爹,咱爷儿俩走走吧。”


“那哪儿成哩,我儿子出息了。”


翁上元骑上了车,那车摇摆不定,又把他晃了下来。他刚学会骑车,车技太臭;再加上脚下的青石子路,那个车子没法能走得稳。


翁上元又骑上了车。经过一番艰苦努力,好不容易才把那车的轱辘弄得稳当了一点。“大元,快上车。”翁上元急急地招呼。


翁大元紧走了几步,坐上了后车架。那车子便大幅度摇摆起来,终于把两人扔到乱石丛中。


翁大元的p股疼痛如锥,好像两瓣的一个物件摔成了四瓣。


翁上元从地上爬了起来,手被挤破了,流出血来。


“娘的还挺不好摆弄。”他讪笑着。


把摔歪了的车把正过来,翁上元又试着骑了两步,对大元说:“这回没事了,就放心地上吧。”


“得了,爹,咱还是走吧。”翁大元摸着疼痛的臀瓣,畏惧地说。


“瞧你(尸从)的,还不如你爹!快上,快上!”翁上元催促着。


翁大元畏畏怯怯地上了他爹的车。


自行车朝前蹦着,从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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