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伊斯。”
男孩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去,看到那道身影——那个看守灯塔的老人已经失踪了好长时间,有人看到他和执剑之庭的骑士一起离去,传闻说他和那位总督大人一起失踪在了风暴的外海。
有人说帝国军前往瀚瑞那就是为了抵御娜迦,那个面目可憎的执政官大人最后却在与异族的战斗之中力尽而亡,那个数十年如一日看守灯塔的老哨兵也殁于阵中。
但只有小乔伊斯还记得对方的话:“您回来了,老哨兵先生。”
“是的,我回来了,小乔伊斯。”
“可您离开了好长时间,那灯塔无人看管,连院子的门都被拜克那家伙给撞坏了,也没人去修理。他们当初点燃了灯塔,但忘了熄灭,差点引起火灾……”
“他们说你去了瀚瑞那,对吗?我听说总督大人死了,不过我本来也不喜欢他——老哨兵先生,你也参与了那场战斗,是帝国保护了我们吗?”
小乔伊斯叨叨絮絮,老人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男孩的头。
他并未作答,有些谎言并不用刻意去戳破,但男孩终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男人们会记得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是谁保护为了他们自身与这座城市,安德琉斯经行于风雨,并未向任何人低头。
当那雨水变得细微,阳光经行于云隙,草叶上闪烁着露水,云海终于平静,风暴终将过去。
而安德琉斯仍将存在。
两道目光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高大的男人沉默不言,手持弯刀的伊萨轻轻一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那银色的链甲折射着阳光,上面还留下娜迦长刀的印记,经历过一场大战,但却没有捞到任何好处。
执剑之庭的骑士看着他们,开口询问:“那个守塔人回来了,我们要不要问问他。”
伊萨仍是摇摇头:“何必多此一举,你认为安德琉斯会欢迎我们?”
如果佩里特大公在这里,多半对此不屑一顾,但骑士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们是与娜迦一战,但过程与结果却尽未如人们所想,帝国放弃了北境,但从坎帕到利基亚姆城下,生活在这里的人却面对着风雨从未低下头颅,那些人历经风暴,屹立不倒。
相比起来,他们反倒更像是失败者。
骑士们有些不以为意:“……可我们代表的是帝国,他们岂能违抗陛下的意志?”
“是么,”伊萨轻描淡写,“各位是这么想的?”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反而看得透彻。
那是微渺的希望中所闪现的一缕光,众多心愿所凝结出的墙垒,由第一代贤哲之王亲手加冕,由真理之手降下期许,于一个黑暗时代的尽头,凡人获得了他们的国度。
第一代魔法的帝王与他所守护的人彼此许下承诺。
帝国从何而来呢?
帝国为他疆界之内的每一个人提供庇护,牧羊人因而获得与生俱来的荣誉,只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忘记了一切,以为他们生来的高贵。
连魔法的君主也在漫长的时间之中陷入迷思,短寿的凡人终会遗失初心,他们忘记了那黑暗之中席卷一切的骑士,犹如曦光一样横扫苜蓿原野,忘记那闪映着阳光的银色尖盔——
他忘记了,他才是那些银盔们的首领。
因为曾经是普通人的守护者,因此才会被拥举成王。
伊萨看着众人问:“各位扪心自问,安德琉斯人并不是这场失败的缘由,向他们推卸责任会使你们好过一点么?你们心中尚还有一点仅存的正义感,就不要让你们的目标变得过于不光彩。”
骑士面面相觑,如果佩里特大公在这里,他们可能会找到支持,但帝国等阶森严,他们并不能反驳一位银之阶提出的意见。
但他们并不认同这一点——帝国中一切应当是闪耀的,是那些衣着得体,温文尔雅的上层人,是闪烁的智慧,理性的言论,是创作的火花,骑士的勇武。
那才是值得他们竭尽全力去守护的一切。
而不是那些粗鄙野蛮的下层人,在这些执剑骑士心目中,帝国并没有普通人的一席之地,他们只是筹码,为了建设帝国的墙基,生满了青苔的方砖,一文不值。
伊萨摇了摇头。
他也不需要这些人理解,他只需要他们服从命令,所幸帝国的制度仍能保证他的权威,最后一切还是要依仗于这个令人有些意兴阑珊的制度。
他看向远方,安德琉斯港在阳光之下闪耀,但是帝国又能在这风雨之中平静多久呢?
虽然按理来说这一切都与他并无关系,或许是因为失败,也或许是因为连失败都找不到推托的理由——他是银之阶,可银之阶又能办到些什么呢?
……
在云层间的绵绵细雨当中,敏米尔收到了一封信。
他的运气比伊萨与鲁德内要好上不少,这一行至少不是一无所获。
而且由于最后与方鸻结盟的原因,船上也没损失多少人手,经历过那样的恐怖的暴雨之后,船长反而对他有些感激。
这些普通人是普罗米修斯干事,但犯不着为了这点钱卖命,他真担心这个年轻人会让他们义无反顾地登上那座岛屿,但所幸的是,对方比想象之中还要温和一些。
他将那封信交给这个年轻人,信是岛上的岛民送来的,他们也见过岛上的土着,但不以为意——听说有些圣选者和他们在一起,水手们也不敢去招惹麻烦。
那个皮肤黝黑的少女将信交给后面船上的水手,水手们放下了一条舢板将信送了过来,信上没有署名,但少女指名道姓要交给他们船上的‘银之阶’先生。
敏米尔打开信一看,忍不住哑然失笑,上面只有一句话:
‘承诺还作数吗?’
他拿出通讯水晶,虽然两界通讯和以太晶脉看似被狂暴的以太之海所扰动,但船队还停留在奥特里克港,岛上的短程通讯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他目光越过那片港口的废墟,想到了三十年间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没想到居然被一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小家伙说服了。
他和方鸻之间没有什么承诺,要说得上约定的只有一个:“怎么,你还打算信守承诺?”
通讯水晶中传来方鸻的声音:“敏米尔前辈,方尖碑上的地图我已经找人拓印好了,随信送来不太安全,眼下以太晶脉被扰动,水晶通讯反而更加安全。”
“你稍等一下,我将那张地图发送给你。”
他居然管自己叫前辈。
之前在地下时,对方对自己可没这么客气,但敏米尔微微眯起眼睛,他当然明白这份尊敬从何而来,他看着那蒙蒙细雨之中的岛屿,不得不说,这种感觉还挺不错。
“我可没有完成与你们最后的承诺,”敏米尔看着水晶之中的投影,问道:“我选择了临战脱逃,即便如此,你也要将这张地图给我?你可要知道,那七座方尖碑的份量。”
方鸻摇了摇头。
他原本的确只是打算糊弄一下对方,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一码归一码,我们之间的约定从来没有包括最后的那场战斗。”
“是么,但我还有些可惜,”敏米尔忍不住失笑,“我有些好奇,你们是真的赢了,娜尔苏妠去哪里了,要是早知道如此,我当初是一定会留下来的。”
“我也不清楚,不过至少我们还活着,风暴也平息了。”方鸻自然不可能告诉对方全部的真相,何况对于娜尔苏妠的去向,他的确云里雾里。
罗曼女士只告诉他一位新的风暴之神将诞生,但从未告诉他这里面究竟是何关系。
“我真正可惜的是自己的任务。”敏米尔道。
“但那个任务的前半部不是完成了么,”方鸻答道:“孤海的灯塔会根据任务完成的不同部分结算奖励,敏米尔前辈应当已经收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了吧?”
“的确,”敏米尔点点头:“不过我好奇的是你们获得了什么奖励?”
“银之阶之下的奖励,敏米尔前辈也感兴趣么?”
敏米尔微微一怔,随即了然——银之阶之上的任务和之下是截然不同的,他也经历过那个时代,对于银之阶之下有意义的奖励,在推开了‘青铜的门扉’之后可能一文不值。
他想到了海之魔女,对方又获得了怎样的奖励呢,但这话他可不敢问,只颔首道:“我明白了,的确,不过那些奖励对于你们来说应当相当有意义。”
方鸻轻轻点点头。
岂止是有意义。
不过那涉及到神明的领域,就算是他有心,也对任何人开不了口。
“好吧,这一次我欠你们一个人情,”敏米尔看着那张地图,“等我离开这里之后,会想办法将这张地图公布出去,我知道你们想保护这座岛上的土着,不过即便如此很快还是会有人来到岛上。”
“我们和s.o.l.i.d的消息,还有这张地图会制止更多的人前往这里,但大公会总会派人来核实一下,你们能保护他们一时,但终归保护不了他们一世。”
方鸻有些意外地看着敏米尔,他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看出了自己的意图。
敏米尔却一笑:“我再怎么说也是一位银之阶,你们和那位女神大人的关系我岂能看不出来,而且听说岛上还有一些圣选者,何况这张地图普罗米修斯本来也不可能守得住——”
他原本的目的也只是掺一脚而已。
“我们需要的也只是时间而已,”方鸻答道:“古训骑士团会将那些圣选者与岛上的住民带走,或许在瀚瑞那另外找一座岛屿,也或者前往罗塔奥,这要视岛民的意愿而定。”
“你们有计划便好,”敏米尔答道:“公开地图我可以顺手为之,至于我欠你们的那个人情,我会另外想办法还,我可以答应你们一个承诺,帮你们办一件事。”
方鸻倒没想过会让一个银之阶欠人情,不过他也并未拒绝。
那再怎么说也是一个银之阶,何况他眼下还真有一件事,需要用得上对方帮忙。
他问道:“敏米尔前辈,你能了解到帝国军的动向么?”
敏米尔立刻明白对方问的是什么,“你们想要离开帝国,那我的建议是趁早,帝国不会轻易吃亏,北方舰队一定已经在调动了,你们也别指望古训骑士团,他们还影响不到帝国。”
这一点也在方鸻预料当中,对方的话不过是让他更加确信,所幸七海旅团一开始也没有选择冈萨雷斯的提议,否则七海旅人号和他们在一起反倒可能成为拖累。
作为第一赛区的银之阶,应当没有人比敏米尔更了解帝国了,对方的话极有可能成真。
“那么,敏米尔前辈认为我们应该走什么航线离开帝国?”
敏米尔摇摇头:“这我可不清楚,不过我想到一个人或许能帮得上你们的忙,那位海盗王宝库之中的宝物,她说不定也能帮你们一并处理出去。”
方鸻微微一怔,没想到信守承诺会给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帮助,这可真算是想瞌睡有人送枕头,如果真能提前将那些‘沉重的负担’处理出去,那么他们离开帝国的一行将要轻松得多。
“谁?”
“一个古怪的家伙,你们可能不认识她,外人也很难联系上她,”敏米尔答道:“不过没关系,你等着她来联系你们就行了,以我的名义就行。”
方鸻点了点头,心中大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走私商——
或者说是私掠海盗也不过分,这一行当里有不少圣选者,其中还不乏成名之辈,他们干的是行走在灰色的边界上的活计,说不上违反了星门条例,但也谈不上多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