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至死了也把哥哥你随。
咱二人相好呀一对对,
切草刀铡头不呀么不后悔。
……
秀兰在歌声里表达自己的爱情。那种爱情是温柔缱绻的,含蓄隽永的,像一朵挚烈鲜艳的玫瑰。绵绵的情义有如旷野的风,叫人难以抵挡。
“你的衣服破了,脱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吧。”秀兰看着茂生肩头破了的地方,用妻子般的神情和语气对他说。
“不要紧,天晴了还得干活。”这件衣服穿了好几年了,背上已经补了好几块补丁,茂生在干活的时候一直穿它。
“先换一件吧,让我给你缝缝。”秀兰说着已经用牙咬断了鞋垫上的针线,语气坚决地说。
茂生没有换洗的衣服。要换就只能换棉衣了。
“今年过年的时候无论如何得给你买一身衣服。”秀兰看着他,一边贴身为他缝补,一边心疼地说。
她跪在炕上一针一线地缝着,纤纤的手指在空中飞舞,像仕女的兰花指一样优美;她不用抬头,刚好正对着他的脸颊,嘴里呼出的热气麻酥酥地喷在他的脸上,痒痒的很舒服。她的黑发十分浓密,在白色的灯光下散s着幽幽的光彩;红彤彤的脸蛋象桑提尔笔下的苏珊娜,端庄温润而又有几分羞怯。那一针一线缝进了她的柔情,她的甜蜜和梦想,从此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她的关怀与体贴,这种关怀像一双温暖的小手紧紧地捂着不受寒风的侵袭,牵引着你的心回到她的身边。
雨下到十多天的时候,天好像放晴了,谁知到了半夜雨突然就大了起来,象夏天的暴雨一样,一下就是几天。这种情况好多年都没见过,老年人于是都很担心,说这不是好雨,要出事的。沟渠的水溢满了,涧畔上的土全溜了下去;学校的围墙塌了,成了一堆烂泥;冬有家的窑背溜了下来,窑筒子都能看见了;地里的白杨树根系上的土被泡成了稀泥,头重脚轻倒了下来……
几天后,雨终于停了。天气突然冷得让人难以接受,冷风嗖嗖地蹿着,让人瑟瑟发抖。
雨后的村庄是那样的萧条,灰蒙蒙的,在凌厉的寒风中无助地颤栗。
乡上来人检查灾情。
——谢窑科的几孔砖窑被水泡塌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接着就陆续地传来了消息,说寨子村、白家村都发生了房倒屋塌的事故。
茂生家的窑是新箍的,箍得很结实。可是厚厚的窑土却不结实,被水浸泡了十多天,早就成稀泥了。稀泥顺着窑背流了下去,窑筒就露在了外面。由于两边还没有建筑,窑帮上的土也溜了下来,失去支撑力的窑d坚持了几天后,终于不堪重负,在雨停后的第三天轰然倒下!
几天前还整齐地排列着的窑d,顷刻间成了一堆瓦铄!茂生无力地跪在一片废墟前,身体像被一股外力抽空了一样,轻飘飘的,好像生命已经离开躯体,只有视觉是整个世界。世界突然之间暗了下来,所有的景物都在眼前飞奔,匆匆的不知道要带他到什么地方。冷风席卷着枯叶,狞笑着从废墟上掠过,贴着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叫,像是宣布世界末日的来临。
风过后,雪便来了,像细小的冰雹一样急急横扫着打在人的脸上,给荒凉的村庄披上了灰白的颜色。虽然只有那么薄薄的一层,却是积攒了一年的苦,一年的泪,一年的忧伤和寒冷,一年的希望和企盼呀!
人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没有立冬,怎么会下雪呢?
然而这确实是雪,一粒粒的像白色的沙尘,打得脸颊生疼,弄得人睁不开眼睛。沙尘密密地洒了下来,落在茂生的脸上就化成了水,化成了泪,化成了伤心和绝望,化成了一声凄凉的哀叫:
“——老天呀!你为什么要这样待我!?”
三十四(1) 寒冷的冬天
生命是真实的,
生活是严肃的,
它们的终点绝不是墓场。
你来自红尘,
必归于红尘。
这是指r体
灵魂并未死亡。
我们注定的结局
和道路,
既不是享乐
也不是悲伤,
而是行动。
为了每一个明天
我们准备迎接
任何命运的风浪……
(美)亨利?瓦?朗费罗
茂生箍窑用尽了家里仅有的积蓄,原想着紧张一年,第二年就缓过来了,这回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一场大雪过后,把一切都粉饰得很太平。墙头、地畔上到处都是雪,地里更是一片白皑皑的颜色,显得很单调。麻雀轻轻地跳进了场地上扫出的空地,躲在远处的孩子一拽长线,它就被罩在了筛子里。它们永远也想不明白这是人类事先设好的圈套,任它们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
难道人的一生都是命中注定的程序?!
这个冬天是如此寒冷!
当满天彩霞变成了厚厚的y霾,仅有的一线曙光被无情地堵上的时候,命运之神再一次无情地捉弄了他们!茂生的心比严酷的冬天还要y冷,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不出来,母亲叫吃饭也不起来,站在地上边哭边说:“茂生呀,我娃可要想开些!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大可怎么活呀!”茂生不说话,躲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
秀兰来了。
茂生坐了起来。
茂生形容枯燥,面无血色,头发蓬松得象只草笼,满脸的胡须像个小老头。才几天没见,亲爱的人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秀兰伤心地哭了。她边流泪边劝茂生,让他想开点,大丈夫男人,站得起就跌得起!只要有一口气,咱们从头开始倒砖,不信地方修不起来。
第二天天还没亮,茂生便拿了镢头和绳子,到北沟砍柴去了。
地上青光光地泛着白色,风卷着沙尘在一些枯树的枝叶上发出丝丝的怪叫声,得人睁不开眼睛。茂生把绳子勒在腰里,低头迎着风向,只觉得脸象刀割一般地难受,耳朵冻得发麻。
北沟离村里有十几里地,因为附近山上的柴已经被人砍完了,连筷子粗的植物也没有。茂生走到北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灌木丛中还留着一些积雪,茂生把雪捧在脸上搓了一会,脸便开始发热,人也清醒了许多。几年前,茂生已经习惯了走这种夜路,并且一边走一边睡,等天亮的时候赶到学校,站在c场上还迷迷糊糊。黄泥村距学校有十几里地,茂生每天步行去上学,从初中到高中的第一年,他走了四个春秋。村里有自行车的同学比他起得晚许多,却往往比他还要早到学校,车子呼呼地从他的身旁掠过,茂生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偶然也有同学让他坐在后面,他不肯。那时的自行车对他而言简直太奢侈了,茂生从来就没有奢望过。
三十四(2)挣扎
第50节
北沟的灌木丛很高,高得像树一样,密实得钻不进去。茂生用镢头把细枝磕掉了,然后再砍倒,不一会就弄了一大堆,用镢把挑着往山下滚,滚了一段滚不动了,于是就一根根地整了,用绳子一捆,把镢头把子c在里面,竖起来坐在地上往起站,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才知道自己已经几天没吃饭,身子早已虚得不行了。他坐下来喘了会气,运足气力猛地一鼓劲,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只觉得头重脚轻,慢慢地往前移着步子,每挪一步都非常艰难,结果刚走出不远,一脚没踩稳,便连人带柴滚了下去,满山的棘刺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道血印,手脚磕烂了几处,衣服也撕破了。茂生一时便觉得极度困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任满头的汗水和泪水把伤口蜇得生疼,真不想再站起来了。
茂生这时想起了考上学的同学。有一个是同他关系很好的,在省城的警察学校,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他来信,叙说学校的生龙活虎和省城的繁荣昌盛,茂生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回信的时候便把自己的苦恼给同学说,接下来的日子便在焦灼的等待着他的回信。那时茂生脑子里经常都是省城的情景,他甚至比去过省城的人还了解那里。寒假的时候同学来访,是茂生最高兴也是最痛苦的日子,他们俩一聊就是通宵,茂生听得如痴如醉。
茂强又有一段日子没来信了。上次给他的信上还说窑已经修好了,过年的时候就能搬进去,眼下的情况又怎么能告诉他?弟弟在前线冲锋陷阵,家里的事情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知道。
茂生又想起了秀兰,想起她整日忙碌的身影。秀兰这几天家里忙,回去了。昨天晚上看见她的时候眼睛里全是泪,她比自己还要难受。两年来,秀兰给这个家出了多少力?那茁壮的身体好象专门为这黄土地而生,象是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小花鹿,奔走在黄泥村和东李村之间。秀兰在家里时没砍过柴,但她给茂生家砍了一撂的柴火,足够他家烧一年的。秀兰常笑茂生不会干活,她说我歇一会的功夫就把你的活干完了!她干活泼辣利索,又很有心计。茂生听了脸红红的,但又不得不承认。
远处,谁家的狗吠了起来,茂生爬起来往下看,见山里的人家炊烟袅袅,已经快到早饭的时候了,他于是把柴禾抽出来一些,捆紧了重新上路。
上坡的时候茂生觉得很饿,头昏得很厉害。柴压在背上越来越沉,镢把把肩膀都压烂了,歇一歇再挑时便生疼。头发像洗过一样往下淌着汗珠,一颗颗地砸了下来,淹没在厚厚的尘土中;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停地打颤,身子软得象随时就要倒下。茂生把柴靠在山岩上,努力地使自己脚底站稳,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着,好像就要蹦出来似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茂生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他发现自己躺在炕上。母亲哭红了双眼,父亲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在屋里弥漫。
秀兰红着双眼给茂生倒了一杯水,然后边削苹果边说他:“你不吃饭,又去那么远的地方砍柴,在跟谁斗气呢?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事,还让不让再的人活?”说着便又流下了眼泪。
“——茂生,你不要遇事就灰心成这样!一点承受能力也没有!农村人一辈子,说不定会受哪些磨难,我们的路还正长哩!只要两只手在,就不信地方修不起来!”她说。
茂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双颊慢慢地往下流。
秀兰也哭了。她送给茂生一句名言:
“你若失去了财富,你只失去了一点;你若失去了荣誉,已经失去了许多;你若失去了勇气,就把一切都失去了!”
是的。逆境对弱者来说是走向毁灭的深渊,对强者来说则是通向成功的阶梯。一个人在逆境中更要坚信自己的信念,更要有超人的勇气和毅力,才能有所作为;幸福只是降临到为它付出代价并有毅力取胜的人身上。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及所走的生活道路,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他怎样对待挫折和失败的,他必须善于同思想上的怯懦和瞬间的绝望心绪作斗争!
强者不是没有挣扎的时候,但他不会以毁灭来结束自己。
茂生突然觉得自己很孱弱,象一根漂浮在波浪中的小舟,伤痕累累,随时都有沉没的危险。他要找到附近的岸边舐舔伤口,喘息一下,然后整装待发,向着更远的方向迈进。
三十四(3) 穷人过年
转眼就是腊八,人常说:“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今日镇上逢集,是年前最后一个集了,因此去的人很多。
虽然寒风刺骨,每个人的心里却热乎乎的,因为一家人一年来的殷切希望就要实现。一张红纸、二斤果糖、三斤白酒,四斤花生、五斤麻油、六斤猪r、七斤棉花、八斤粉条、九尺花布、十斤大米……“女子要花,小子要炮。”有钱没钱,不空手过年。不管平日多么窘迫,年是要过的。穷光景也不例外,于是尽管天寒地冻,集市上依然人山人海,丰富的笑容写在黝黑的脸上,人们一扫一年来的y霾,寒暄之后便相互询问年货的置办情况,免不了相互比较比较。
“——狗日的置全了么?”
“驴啾啾的,也差不多了!”
“再转悠转悠看看?”
“不啦,娃们都等不急了!”
“熊样子,怕是媳子等不急了吧?给她扯了甚衣裳?”
“熊!给娃们每人一件,媳子就免了。”
“狗日的不想活了,看媳子能饶你?”
“熊!她的衣服已买过了……”
一时街上竟有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的几乎流不动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共同演奏着一曲大合唱——没有总指挥,却也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考上学的同学陆续都回来了,想见的看不到,不想见的却迎面走来。看那一身洒脱的打扮,人也白了几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青春在他们的身上恣意飞扬。茂生忙侧溜了,心嗵嗵地跳,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走过很远才敢回过头看,真后悔为什么要赶这个集。地摊上全是卖衣服的,墙上挂满了年画,茂生挑了几张古装人物,准备拿回家临摹。三三两两准备结婚的年青人在一起买衣服,试了又脱,脱了又试,怀里大包小包的快要抱不动了。茂生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想见到秀兰。于是就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看人头攒动,就是不见她的身影。
天y沉沉的,象个垂头丧气的老人吊着眉眼,不给人一点好脸色看。北风席卷着路边的玉米叶子,在前坪的雪地上旋转着,扬得满天都是,然后突然改变方向,迎面扑了过来,象是要撕开这灰蒙蒙的大幕,发出尖锐的嘶叫声。三三两两的行人背对着风向,把头龟缩在怀里,倒退着往前走。一辆急驰的车子飞过,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眼看着要过年,茂生家却连看的一分钱也没有。弄地方出尽了血,没能力缓过气来。家里冷清清的,冰锅冷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氛。母亲的脸上挂满愁容,凄凄清清,腊黄得象一张裱纸。父亲的脸上象刚耕过还没来得及耙的荒地,蕴藏着无尽的苍桑,胡子象羊啃过却没有啃尽的坟头,稀稀地挂在那里,眼神空dd的,看不出内容。黑蛋送来了一块猪r、一瓶白酒并一包茶叶,这是他每年的规矩。大姐夫还没有来,他也许会让孩子送来两包香烟,r是不会有的。秀兰去年曾带来过一块猪r,足足有十几斤,岳母把猪血黄(用荞面浸的猪血)、油糕、米馍、丸子等装了一袋子,正月里他们直吃到十五。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可能家里忙。正月里有几个同学要结婚,已经给了话,行礼的钱还不知在哪。
第51节
黄昏的时候贵芳来了,贵芳说秀兰没来?茂生说没有。贵芳说快过年了你也不去看看丈人丈母?茂生苦笑了一下,说还没有。贵芳说过年了你也不给秀兰买件新衣服?茂生说还没有,拿什么买呀?后半句没说出来,他觉得脸上发烧,滚烫烫的不知该往哪撂。贵芳眯眯地笑了,说:“我知道秀兰不缺衣服,但你买的就不一样。——她是你的人了呀!”说完又笑,咯咯咯咯,象只觅食的母j,拧着肥硕的p股扭来扭去。一颗瓜子皮粘在嘴上,用劲地唾了一口,才吹了起来。她不屑地看了那瓜子皮一眼,一只脚在地上拧了拧,看着他又笑,说:“你可不要忘了呀!”一阵风似地就不见了。
三十四(4) 承包发财
农村实行责任承包制后,队里唯一的经济来源苹果园也对村民实行承包。第一年试行由两家来共同承包,每户上交队里几千元钱。胆小的村民看到这个天文似的数字就怕退了,队里经营的时候一共也卖不了那么多钱呀,这不是设了火坑让人往里面跳吗?
有胆量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因为队立经营的时候谁也不把果树当回事,春不施肥,夏不打药,秋不追肥,冬不剪树。果树在春天的时候很关键,施肥、打药、疏花、疏果,样样不能少,否则即使风调雨顺的年成,苹果也不可能长大,变不成多少钱。村人的畏缩给了曾经经管过果园的宝栓、福来两家很好的机会,他们毫不犹豫就把果园接了过来,然后花钱从果业公司请了技术员来修剪果枝。第二年的春季,他们从信用社贷了款,又施肥又打药,果树开花的时候雇人疏花;果子坐住的时候雇人疏果。这两家人在村里的威信都不高,雇人干活大家都要工钱。宝栓也不含糊,每个妇女一天一元四角八,是当时外面的标准工钱。福来不愿意落后,把工钱提高到一元五角!大家都说这两家人吃错了药,疯了,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哩!
豆花本来就是个爱热闹的人,看着园子里有那么多的人给自己干活,就跟生产队上的大集体一样,她高兴得合不拢嘴,抱着个小外孙边走边扭,有时一个人还哼些曲子,酸得女儿直皱眉头。
丰厚的劳动报酬马上得到了积极的响应。谁跟钱有仇?于是家里只要有女人的都出动了。连外村的妇女也来了。两家的果园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于是就站着不走。有的妇女可怜得连饭也吃不上,哭着让豆花把她留下。她们自降身价,情愿一天给一元钱就行。这样一来,要高工资的人没人雇了,最后竞争的结果是每天五角钱也有人干。这场闹剧从疏花到疏果持续了两个多月才落下帷幕。
春花秋实。庄稼不亏人,果树也一样。秋日的果园一片清香,金灿灿的黄元帅、红彤彤的大国光把果园打扮的异彩纷呈,每棵果树都结满了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果业公司亲自给他们联系了南方的果商,果商带来了两个十吨的大卡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