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睡得很实,一觉睡到大天亮。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又上山了。茂生选了一块没有白色草皮的山坡,坡上全是高大的灌木丛。茂生砍过柴,他认为挖这些树根甚至比挖草皮还要容易些,于是抡起镢头就砍。胳膊粗的灌木丛把他的脸刷得血迹斑斑,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时令才过谷雨,日头却已经很毒了,晒得浑身起皮。镢头把虎口都震裂了,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阵凉风吹过,顷刻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荒芜的山地无处可以藏身,霎时便成了落汤j。
雨过天晴,大家于是都把衣服脱了下来,晾在灌木丛上。因为都是男人,几个年龄大的便脱得一丝不挂,象三峡的纤夫一样,赤条条地在那里干活。阳光暴晒在他们的身体上,肌r结实的人体象米开朗琪罗刀下的雕塑,成了山上一道独特的风景。满山遍野的马茹子花金灿灿一片,与洁白的山楂花相映成趣,引来无数狂蜂浪蝶。中午的时候起风了,凉凉的很舒服,让人在瞬间忘记疲劳。突然,“嗡”的一声,一群马蜂飞了过来,劈头盖脸对着茂生就是一阵狂蛰,吓得其他人扔下镢头就跑。顷刻间,茂生的脸便肿得肥肥胖胖,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也难怪,马蜂好好地在它的窝里,人为什么要去招惹它们?可怜的茂生只有自作自受了。
几天下来后,他已经渐渐地适应这种劳动,每天也基本能够完成任务了,不争气的是他的牙在那一段时间频频发炎,疼得连饭也吃不成。眼看着同伙们风卷残云,把送来的糜子馍都吃完了,茂生脸肿得老高,口都张不开。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心发慌,何况他每天还要受那样的苦。坚持了几天后,茂生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近百里的山路回到家里。
秀兰闻讯后赶了下来。茂生的一边脸肿得很高,眼睛都变形了,人却瘦得不成样子。眼泪充盈了秀兰的双眼,她轻轻地用手摸着,责怪他为什么要去挣那个钱?茂生苦笑了一下,说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秀兰坚持要让他休息,她把茂生接到她家,找来医生给他消炎,然后蒸了嫩嫩的j蛋糕,一勺一勺地喂他,边喂边说:“乖乖听话,好好吃,过几天就好了。”
看着秀兰把自己当婴儿一样地伺候,茂生眼里溢满了泪水。
三十六(3) 终于跨出了关键的一步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突然来了。茂生吓了一跳,以为是茂强出了什么事情。走林场的那天,父亲送他到大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父亲平时很少说话,干什么事情从来不支配人。白秀在路壕拣树叶,问茂强来信了没有?父亲摇摇头,竟哽咽不能语。很少看见父亲落泪。父亲看娃很重,长这么大,茂生没有挨过父亲的打,即使做错了什么事,也很少骂他。小时候父亲去沟里砍柴,茂生便骑在他的脖子上,到了地方才把他放下来,回来的时候他在前面走,父亲背着沉重的柴捆跟在后面,茂生很高兴。为此,母亲曾经跟他吵过几次,说他不会干活。去县城赶集的时候父亲也喜欢带着茂生。赶集的时候要经过洛河,父亲挽了裤腿,背着他去趟河水。河水打乱了他的脚步,父亲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河里,咬紧牙站稳了,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儿子某一件事情成功了,他会高兴得睡不着觉,并将这件事说得比世界上任何一件事情还重要;儿子失败了,他便会对所失败的事情表示不屑一顾,以解儿子眼前之恨。茂生高考通过预选,他高兴得见人就笑,老槐树下给大家说儿子多么不易;茂生高考落榜了,父亲显得很轻松,说其实考不上也好,考上的人出去后连父母都忘了,村里人一茬哩,咱不希罕这个!夜里却听见老人的啜泣声,父亲压抑着声音跟母亲低声嘀咕。茂民出事后,父亲躺在床上整整一个月,象大病了一场。后来在村人的劝说下才缓了过来;茂强参军了,父亲恍惚了好一段时间,整天象丢了魂似的盼儿子来信,前线的一点消息都能让他一晚上失眠。父亲一辈子没啥能耐,光景过得惜惜惶惶,遭人白眼,可在茂生的心中,他依然是个好父亲。“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看子。”作为儿子,茂生觉得自己应该让父亲过上好日子。
父亲的突然到来让茂生心里发慌。茂强象一根看不见的线,紧紧地牵着一家人的心,颤悠悠地跟着他晃动。
父亲的表情好像很轻松,脸上分明是笑嘻嘻的,好像有什么值得喜庆的事情。
父亲说地区工艺美术公司的孙老师捎来话,说榆城市工艺厂招聘美工,让茂生去试一下。
孙老师是茂生的美术老师。茂生上初中的时候经常去县文化馆学画画,孙老师对他很好。逢年过节的时候茂生经常拿着母亲蒸的油馍馍去看老师,每次去县城也去他那里百~万\小!说。后来孙老师调到了地区工艺美术公司,便很少联系。几年过去了,孙老师并没有忘记他,茂生很感动。
榆城工艺厂是一家国营企业,有一定的历史和规模。厂子创建于1942年,对当时的革命曾作出过贡献。
高考落榜后在农村干了几年,家里并没有脱贫,最让茂生难受的是房子也没修起来,白白地耗费了那么多的精力。如此下去,根本看不到希望所在。窑塌之后,尽管秀兰一腔热情未减,对命运不愿意低头,但是茂生觉得自己已经很疲倦了,干什么活都提不起精神。看人家在外面工作的人个个衣锦还乡,给家里增添了不少光彩,村里人都很羡慕。父母嘴上不说,眼神是可以看出来的,他们强烈希望儿子能有个出头的日子,尽快摆脱这贫瘠的土地。可是茂强已经参军,茂生一走,父母年事已高,没人照顾。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秀兰首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她坚决支持茂生走出去,到外面闯一闯。秀兰认为茂生呆在家里一辈子很难有出息,最多把光景过成她家那样,又能怎么样?农村人苦呀,办什么事都不容易,处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在乡上缴烟就是很好的例子。同样的烟,茂莲只要出面就可以多交几百块,茂生去了连缴都缴不上,还差点跟人打起来。还有,茂生有知识文化,能写会画,走到哪里都会有出息的。前些年凭着招工出去的那些人现在都过得很好,相信只要给茂生机会,他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父母都同意秀兰的观点。父亲说你走吧,我身体好着哩,再干几年没问题。你出去了也给家里人长了精神,你妈心里肯定会好受不少。母亲说我娃你就走吧,不要牵挂家里。辛辛苦苦上了十几年学的目的不就是等着这一天吗?你去了要好好干,干出名堂再把茂强也弄出去,我跟你大就是死了也心安了!等你工作有了钱就给咱盖房子,呆在农村什么时候才能把地方弄起来呀!
茂生还在犹豫。
秀兰说你就放心地去吧,家里的一切有我呢!我负责把咱大咱妈照看好。茂生说事情八字还没一撇呢!人家是国营企业招聘美工,应聘的人肯定不少,我还不一定能被人家看上哩。
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八七年的五月二十七日,茂生来到了地区所在地的城市——榆城,跨出了他人生道路上最为关键的一步。茂生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最为激荡的青春年华,给榆城工艺厂的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上卷完)
下卷
三十七(1) 应聘
茂强来信了。他们最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信写得很长,详细地介绍了他们在前线的情况。茂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一遍遍地看,其中的一些内容他甚至c在了笔记本上。
一路颠簸,把茂生摇得昏昏欲睡,仿佛觉得有隆隆的炮声在耳边回响。炮声中战士们在冲杀着,硝烟弥漫,笼罩了整个天际。
第55节
天y沉沉的,又闷又热。好不容易找到了工艺美术公司,孙老师却不在。茂生于是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城市的变化真快。几年前茂生曾经来过这里,感觉跟县城没什么区别,灰土土的,没什么意思。现在高楼栉次鳞比,马路宽敞,车流不息,商场里琳琅满目,灯火辉煌。想着自己将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心里便隐约有一种自豪感。
凭着曾经在黑陶厂的工作经验,茂生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被工艺厂录用为临时工。厂长答应有机会就可以转正。跟他一起应聘的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没有被看上。茂生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那时候临时工还不是很多,城镇户口的工作两年就可以招工,农村户口就比较麻烦。茂生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浅,觉得这是一个国营大企业,能给自己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就够了。袁玫家的厂子毕竟是个体形式,干到啥时候都没有前途的。混上几年,厂子一解散,什么也没有了,这也是他决定不在那里干的主要原因。
孙老师介绍了茂生的情况,厂长很满意,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厂区和生产车间。厂子很大,占地约几十亩,有一千名工人。厂房都很陈旧,机器轰隆隆地转着,吵杂而凌乱。工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见厂长来了,嘘地一声都静了下来。厂区的大门外有一片玉米地,后来建造了一排销售门市,把原来曲曲弯弯的地方都改造直了,并修起了气派的大门,请省城著名的书法家题词。大门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天主教堂,巨大的y影覆盖了整个路面,成了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带着一路的好消息,茂生回到了家里。正好碰上县民政局和乡上的领导来慰问,慰问金五十元。同时收到茂强寄回来的毛巾被、床单、影集、皮夹等,全是云南一些地区给他们的慰问品,上面印着麻栗坡等政府单位的名字。因为在前线,茂强一直没有寄回来照片,母亲睹物思人,抱着这些东西就哭了起来,连那五十元钱也不让动。
一家人很激动。
村里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前来贺喜。白秀拿出两元钱要茂生带着,说在路上饿了可以买饭,她再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茂生坚决不要,她就生气了,说茂生看不起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妈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了好好干,不要让家里人失望。姐姐们要他去了多给家里人写信,其实榆城离黄泥村才一百多公里,坐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若干年后这里修通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宝栓拿来了十元钱,这是茂生没有想到的。两家人因为房子曾经结怨很深,后来红军与茂强都上了前线,共同的命运又把两家人连在了一起。燕娥眼泪婆挲地说:“茂生你走了,谁给我们红军写信呀!”冬有拿来了一些苹果,让茂生带上。豆花闻讯也赶了过来,硬塞给茂生十斤粮票……这个场面让茂生想起了茂强走时的情景,心里一时酸酸的,什么滋味都有。
三十七(2) 借钱
就要离开父母了,茂生得想办法把家安顿一下。身上仅有的钱去了一趟榆城就完了,乡亲们给的钱勉强可作路费,他于是便去几十里外的同学家借钱。
一路上,茂生在组织着各种借钱的理由,给自己鼓足勇气。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觉得见了同学的父母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在心里期盼他们不在家,自己也就避免了那份尴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象是一个就要做贼的人似的,心情难以名状。果然,同学家没人,邻居说去了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茂生长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仿佛也落了地。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顶着烈日走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一股巨大的失望感又袭上心头,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那里。来的时候他骑了一把自行车,自行车很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直响。往回返的时候刚走了几里路,车子的链条突然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路上也没有修理的地方,茂生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
太阳像发了疯似地燃烧,还不到六月,却好像七月的天气。滚烫的柏油马路把脚烫得生疼,上坡的时候茂生很疲惫,很想在路边的槐树下睡上一觉再走。回到家里已是晚上九点,秀兰早就来了,把他的被褥拆洗了,衣服也全洗了,就等着他回来。
茂生的褥子已经补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子也很单薄,秀兰于是从娘家拿来了父亲的毛毯,还有一床新做的被子。茂强的毛巾被母亲谁也不让动,整齐地叠在那里接受人们的观摩。秀兰把五十元钱偷偷地塞给了他,要他给父亲留下。茂生不想要这钱,可是明天就要走,上哪里再借钱去?攥了钱的手都是汗,又紧紧地攥住了秀兰的手。秀兰深情地望着他,象是刚刚认识他一样。茂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秀兰说茂生你去了好好工作,不要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有我哩!说完甜甜地笑了,有一些腼腆。
秀兰是一个坚强而又乐观的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很少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她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过来。心爱的人多灾多难,她心里也不好受,有几次背过人都悄悄地哭了。但在茂生的面前她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坚强和乐观的一面,更多的是给他以勇气和信心。订婚三年来,这个还没过门的媳妇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几经风雨,跟着茂生经历了她从来没有受过的磨难。三年来,她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满腔热情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做到了结婚几年的媳妇都不曾做到的一切。面对一次次失败,她虽然也很伤心,默默流泪,但从不气馁。她坚信在哪里跌倒就能在哪里爬起来,不相信命运对一个人会一辈子不公平。
茂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然后看着秀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秀兰的脸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红彤彤地映衬着他,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去榆城的路上,车上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我和你》::
我衷心地谢谢你
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
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
仲夏夜里绵绵细语
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迎雪花飘满地
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
显得充满活力……
这首歌茂生听了好多遍了,百听不厌。不知为了什么,他一听这首歌就特别伤感,有时竟热泪盈眶。
——啊,亲爱的秀兰,我要谢谢你,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关怀,是否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三十七(3) 没有退路
第56节
茂生在东关车站下车以后,一个人背着行李往工艺厂走。工艺厂离市区有十多里,那时还没有通公交车。六月的骄阳火辣辣地罩着,茂生满头是汗地来到厂里,被安排在一个三人的宿舍里。宿舍很小,放两张床还凑合,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很拥挤,那两个人对他很冷漠。其中个头小的那个叫柳诚明,一米五几的样子,满脸圈脸胡,黝黑的皮肤,显得很敦实。茂生支好床后用了一下他的苕帚,柳诚明便勃然大怒,拿了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