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是个笨人,如果把今晚的事儿走漏出去,那么他自己的那些丑闻和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天求郑重地说:“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过,今晚这话,只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还用关照吗?沈哥,我宋桂生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想到处跑码头吃这碗开口饭?”一听天求愿意说出实情,宋桂生一脸真挚地说。
天求便开始从沈家的遗产继承法说起。
原来,沈家祖上有一个规定,所有的产业都只归长子继承,其他子女则可以分到一笔可观的现金。据说,当年天求的高祖创下这份产业,并立下这个规矩。因为他看到不少富豪之家往往由于后代弟兄间的倾轧而使家业衰败。所以他规定产业归长子后,其他子女绝对不得c手。但是,如果长房里没有男性继承人,那么产业就应移交到二房,并依次类推。
沈效辕、沈效禹的父亲沈廷休是长子,他继承了产业后,又按规定传给长子沈效辕。沈天求的父亲沈效禹当然对沈氏宏泰产业无从染指,这使天求颇为不平。然而,可喜的是,沈效辕至今没有儿子。伯母家势力很大,伯母辗转于病床多年,就是不许伯父讨小,因此看来这辈子沈效辕不会再有“弄棒”的可能。
沈效辕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凡姝,如果凡姝将来生下男孩,而且男孩随母亲姓沈的话,产业仍可保留在沈效较这一房里,但是倘若凡姝不育或只生女儿,那么沈效辕死后就应将宏泰企业移交给二房沈效禹的儿子天求,何况沈天求已有了儿子小宝,不但继承产业合理合法,而且实际上也就意味着宏泰将长期掌握在沈天求手中。
这是沈天求朝思暮想,暗暗算计过无数遍的理想方案,这是一个不费吹灰之力而获得亿万家财的绝妙途径。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你选中了我,你是想让沈效辕绝子绝孙啊!”宋桂生这才恍然大悟,但他马上问道:“如果婚后,凡姝发现我不能生育而提出离婚,或她因此而和别人弄出个孩子来,你这一番心血岂不照样白费!”
“放心,老兄,”沈天求笑道,“我们沈家历来门风谨严,就因为高科规定,家族成员一律不得停婚再娶,而且财产继承人必须是嫡生,连姨太太生的都不能算数,这也是伯父甘心不讨小的原因。你想,何况是私生子!”
“所以,凡殊和我结婚之后,即使怀孕,你也有证据证明这孩子绝对不是我的,对吗?这可真是万无一失!”宋桂生嘲讽地说,“不过,我不明白,我又何必要来演这出戏?将来财产都归了你,我有什么好处?除了得到一个晚上不敢面对的老婆以外。”
“桂生,我夭求会让你吃亏吗?这些年来,宏泰为沈效辕赚了不知多少万的钱财,这都成了他的私产,你和凡姝一结婚,将来都是你的了。我还准备和你另外商定,只要你做了我堂妹夫,等我掌管宏泰之后,每年按照百分之二十给你分红,那就是几百万银钱啊。这在我们沈家可是破天荒的。”
这对宋桂生来说,确实是极有诱惑力的。特别是目前他背了一p股债的时候。唯一使他犹豫不决的是,沈凡姝现在这副可怖模样……
宋桂生的脑子飞快而紧张地思索着,额头不觉冒出汗珠。他从长衫口袋里掏出一块雪白的绸绢,翘着兰花指轻轻地扇着。
沈天求有意不打扰他,到厨房去端了两碗赤豆红枣汤出来。
“来,边喝边谈。这是件大事,是得从长计议。”天求把赤豆汤放在宋桂生面前。
宋桂生端起小碗,优雅地用勺儿舀了半勺汤放到嘴里:“你认为,在和辛子安订婚后,凡姝还肯解除婚约嫁给我吗?”
沈天求心中一喜,看来宋桂生已经心动了。
他马上说:“现在可由不得她!我敢肯定,辛子安决不会再和她结婚了。”
同时,他心中想:我还得放出点风,一是让辛子安知道,按沈家规矩,与凡姝正式结婚后,就再不能离婚,将来再要反悔可没机会了。二是他若不顾凡姝的丑陋而娶她,大家都会认为他是图谋沈家的财产。这种舆论,辛子安那么个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
“我看,你伯父不一定会同意把凡姝嫁给我吧。”宋桂生又提出一个顾虑。
“你这就错了!他是抱孙心切,何况这场大火使凡姝身价一落千丈,只要有人肯娶凡姝,他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你也是一表人材,又有名气……”
“但是,我早看出,凡姝是真的爱李子安,她肯放过辛子安吗?”宋桂生仍不无担心地问。
“哈哈,看来你对我这位堂妹太不了解。她可不是个淑女,从小就有一股子野性。刚从广东回来那阵,虽然掩饰了一些,但我看,江山好改、本性难移,现在又露出本相来了。‘真爱’这两个字,在凡殊那里是没有的。她对辛子安。也无非是爱慕虚荣而已。她不是对你也一直很好吗?一旦辛子安冷落了她,凭她那任性、乖庚、蛮横的脾气,一定会受不了。这时候,便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了。你去抚爱她,体贴她,填补她感情上的空白,准能跟她一拍即合。”
天求不厌其烦地劝说着。末了,又亲呢地拍拍宋桂生的脸说:
“凭这张小白脸,只要你稍稍拿出点儿《西厢记》里张生那股子风流来,这事儿,准行!”
林妈摆好碗筷,过来招呼子玄和天姿说:
“大少爷说他不饿,不想吃。二少爷,天姿小姐,你们就先来吃吧。饭菜都快凉了。”
子玄与天姿默默无言地向餐桌走去。
林妈还在嘴叨:“老天爷真瞎掉眼睛!大少爷这么个好人,偏偏命苦。凡姝小姐原先多水灵的,听说她烧坏了脸,我真心疼!”
子玄说:“林妈,你该回去了,天都黑了。”
“不急。我去炖点儿粥,过个把钟头,等熬好后,你们端上去让大少爷吃一点,人是铁,饭是钢啊!”
这时,客厅的门铃响了。
子玄刚要站起身,林妈说:“二少爷,你吃饭,我去开吧。”
门一打开,林妈吓一跳。
一个黑簇簇的人堵在门口。仔细一看,这是个女客。她身披黑斗篷,头戴黑帽子,帽子上垂下长长的黑色面纱。
林妈从未见过这种奇怪打扮的人,不禁问道:“请问,你找谁?”
那人不答话,往里跨了一步。客厅的灯光正照在她头上,她突然把面纱一撩,说;
“怎么,不认得我啦?”
林妈“哇”地一声大叫,一边急急往客厅里逃,一边喘不过气来地叫唤着:
“鬼!有鬼!妈呀,吓死我了……”
子玄与天姿都撂下碗筷疾奔过来。子玄一把拉住林妈,低声喝道:
“别乱说!哪有什么鬼,这是凡姝。”
凡姝发出一阵“咯咯”的狂笑。
天姿已跑到门边,把凡姝让进客厅。
林妈抖抖地躲进厨房,再也不敢出来。
客厅里,子玄问凡姝:
“吃饭了吗?在这里一块儿吃吧。”
凡姝没回答,自己脱下斗篷,环顾一下客厅,问:
“子安呢?我打电话去他们公司,公司说他已回家了。”
“哥哥在楼上自己房里。”子玄说。
凡姝冷冷一笑:“哼,他可真难找。整整一周没见到他的影子。我还以为他失踪了呢。”
“他最近是很忙,”子玄忙解释,“去杭州好几个月,这里积下不少工作,都得在年底前赶出来。”
“得了,不用你帮他辩解。”凡姝说着就往楼梯走去。
“你等等,凡姝……”见凡姝要上楼,子玄脱口阻止。他知道哥哥的脾气,最讨厌别人去他房里打扰他工作。
凡姝在楼梯口站住了,冷冷地说:
“怎么,连我都不能去你哥哥的房间?”
她说着就咯咯地跑上楼去了。
子玄和夭姿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留声机里正放着圣桑的《天鹅》,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宁静优美的乐曲声中。
子安的书桌上摊放着几张图纸。他仰靠在书桌前的扶手椅里,闭着眼睛,在幻想中追随那只被音乐家塑造得美如天使般的天鹅。
房门“砰”地一声被不礼貌地撞开。
很少有人敢这样进他的房间,子安不觉皱了皱眉头,转身向门口看去。
“凡姝!”他惊叫一声,站起身来。
戴着帽子、罩着面纱的凡姝已走进门来,声音严厉地说;
“你以为躲在这个小天地里,就能避开我了?我在家天天苦等着你,你倒好,在这儿舒舒服服地听音乐。”
“凡姝,你听我说……。”
子安迎到门边,但不等他把话说完,凡姝已关掉唱机,拿起唱片,看了一眼说:
“啊,小提琴曲!对了,是你最喜欢的,你还曾经邀请……”
说到这儿,她突然咽下了已滑到口边的话。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抚摸着唱片光滑的表面,突然,就好像气愤已极似的全身颤抖着,咬牙切齿地说:
“我让你们听,让你……听……”
她把唱片高举过头顶猛地扔到地上,随即,那穿着高跟鞋的脚就狠狠地在唱片上踩着、跺着。
那张辛子安心爱的唱片立刻变成了一堆碎片。
辛子安又惊又气。他简直不明白,当初那么温柔可爱的楚楚,怎么会变成这种样子。她不是明明记得自己曾那么热诚地邀请她来听唱片的事吗?他情不自禁地轻唤一声:
“楚楚,你……”
“别叫我楚楚,跟你说,叫我凡姝,凡姝!”凡姝恶狠狠地打断子安。
子安直愣愣地站住了,面对着这个不但容貌变了,而且心性也完全变了的楚楚。
凡姝已走到他的书桌前,怀着那股远远未发泄完的怨气,拿起他的图纸就狠命地撕,嘴里还在尖利地叫道:
“这就是你的工作,你宁愿要这一张张废纸,而把我撇在一边!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甘心被人冷落的人!”
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凡妹一连撕了两张厚厚的图纸,还“啪”地折断了一支画图铅笔。
一股怒气早已直冲辛子安的脑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几步跨到书桌前,一把抓住凡妹的手,厉声说:
“你干什么?你怎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的工作!你有什么权利!”
两个人隔着面纱就那么气愤地对视着,僵持着。凡姝淋淋地吐着气,那气透过面纱变成一种嘶声,子安觉得这像是由一条毒蛇吐出来似的,只感到脊背发凉。
终于,辛子安放开了凡姝的手,颓然地倒在椅子里。半晌,才痛苦地说:
“凡姝,你这是何苦来。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的脸烧伤了,但是你的心并未烧伤,不应变成这个样子。你一点儿不像以前,不像我的楚楚,这是最使我难受的。”
子安说不下去了,他慢慢走到窗户旁边,揭开罩在画幅上的床单。
他凝视着画上那个梦幻天使,既像是对凡姝,又像是对自己,哺哺地诉说着:
“看看她吧,想想我们过去在一起的日子。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我们都不会忘记……”
从黑色的面纱里发出一阵狂浪恣纵的笑声,简直就像空谷里的狼嚎。
“原来你还留着它,你还想在我身上找过去的影子?告诉你,你的楚楚已经死了,化成灰了!”凡姝的声音从齿缝中泄出,暗哑而难听。
背对着她的辛子安,没有注意到,这时候,凡姝已随手c起桌上的那把裁纸刀。她走到画幅跟前,仿佛要仔细欣赏的样子,辛子安稍稍朝旁边让了让。
谁知道,凡姝竟猛然抡起刀子,对准梦幻天使的眼睛狠狠地扎了下去,并且随手用力一划,把画布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一刀犹如扎在于安的心上。他心口一阵绞痛,痛得他不自禁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去。
然而凡姝意犹未尽。“真好听,这声音真好听!”她狂喜地叫道,显然非常喜欢刀子捅破画布的响声,紧接着就向天使那姣美的脸庞上扎去第二刀,第三刀……
子安奋力挺起腰,冲上去伸手夺她手中的刀,他怎能容忍这种暴虐的行为!
刀刃从他右手心里划过,鲜血马上滴落下来。但子安紧紧抓住不肯松手,一用劲,终于把刀夺了过来。
凡姝被这股劲儿一带,站立不稳,跌倒在地。长长的衣裙绊倒了一只椅子,发出“咪哨”一声响。
“好啊,辛子安,你干脆拿这把刀杀了我吧,杀了我,大家自由!”凡姝索性坐在地上,拍手拍脚地哭喊着。
子玄和天姿在客厅里早就听到隐隐约约传来的凡姝吵闹声。但他们不便上去干涉,只能干坐着担忧和叹气。
这时听得子安房里乒乒乓乓好像是什么翻倒了,又听凡姝哭叫着说什么“杀了我”之类的话,吓得他们三步并作两步忙往楼上跑去。
子安房间的零乱使他们愣住了。踩烂的唱片,破碎的图纸,躺倒的椅子,凡蛛还坐在地上嚎哭,而子安则右手握着裁纸刀,手上还在往下滴血。
子玄忙冲进洗澡间,拿出药水、纱布,要为哥哥包扎。这里天姿硬把凡姝从地上抱起来,把她按坐在沙发里。
子玄拿下子安手中的裁纸刀,给他擦着手上的血迹。天姿看他笨手笨脚的样子,走过来帮忙。
“哥,你拿着刀子干什么?”子玄低声问。
子安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悲痛地指了指窗户旁那幅油画。
子玄和天姿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天姿惊呼;
“啊、这画,怎么搞的?”
子玄也疑问地看着子安。
子安半晌才硬憋出个字:“问她吧!”
子玄回过头去看凡姝,她已止住了哭,挺直板硬地坐在沙发上,竟还昂起了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
“你太过分了,凡姝,竟忍心把这幅画毁掉!”
子玄看着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的那个可怜的天使,想起自己作这幅画所耗费为心血,特别是回忆起当时自己对画中人的深深爱慕之情,他气得嗓音都变嘶哑了。
凡姝满不在乎地一笑:“哈,你管得着吗?这画,画的是我,又放在子安的屋里,我想拿它怎么样,就怎么样。”
正在给子安缠绷带的天姿实在听不下去了:
“凡姝,真想不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我看你今天简直在发疯!”
“发疯?”凡殊恶毒地冷笑一声,又把矛头指向了天姿,“我虽然发疯,脑子却清醒得很。我看得明明白白,你一直暗恋辛子安,现在你以为机会来了。瞧你对他这亲热劲儿!可惜他从来不爱你,你再巴结他也是枉费心机z”
“你……”天姿这个刚强的姑娘,也忍不住气得眼眶含泪。她扭身就要走出房间。
子玄一把拉住了她:
“别走,天姿。”
然后,他就那样拉着天姿的手臂,走到凡姝跟前:
“听着,凡姝,你遭到很大不幸,我们都真心同情你、体谅你。可是,这不等于你就可以把别人的宽容、忍让当作软弱可欺。你如果不懂得尊重别人,别人也不会尊重你。现在,”他把天姿往前推了一步,严肃地说。“你为刚才说的话向天姿道歉!”
“道歉?什么叫道歉?”凡姝惊奇地反问,然后不屑地说,“我沈凡姝从不向任何人道歉,何况是向天姿这种……。”
子安一直站在桌旁,紧咬着牙关,脸颊的肌r不时抽动着。这时,他一步跨到凡姝身边,打断她的话,嗓声粗嘎地说:
“凡姝,你可以回去了。我给你叫辆出租车。”
“今天我不回去了,”凡姝反而朝沙发上一靠,蛮横地说,“除非,你答应以后天天陪着我。”
“岂有此理!”子玄愤满地叫起来,“哥哥的工作都不干了?”
“成天画什么图纸,不就是为了那点儿工钱吗?放心,只要我一句话,别说付这点工钱,就是把整个建筑公司买下来,爸爸也不会说个不字。”凡姝得意地说。
子安懒得再和她多说一句,拿起床头的电话机,拨通了沈效辕家。他请沈效辕让司机老赵马上来接凡姝回家。
老赵很快就到了。死拉活拽,好说歹说,总算把凡姝劝到车上,接她回家去了。
子安带着悲悼的神情站在油画前。
子玄心疼地发现,哥哥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劝慰道:
“哥,你放心,一我能把这幅画重新修补好。”
子安伤心地摆了摆手说:“不必了。”既然作为梦幻天使模特儿的可爱的楚楚已经死去,保留着她的画像又有什么意义呢?
子玄和天姿都离开了房间,子安仍站在画像前一动不动。他的心头涌上了一阵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寂。
楚楚,大火使我失去了你。废墟上的重逢,原以为找回了你。可谁知却是更彻底的失去!
楚楚,我还有希望再把你找回来吗;
画上,被刀划破的天使,更带上了一种凄美。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子安,眼光充满信赖。
就好像被人用刀子从脸上、身上一下下地划过,她感到疼痛难忍。
她想喊叫,但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想挣扎,但手脚被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按住了。
一个看不清脸面的黑衣人,用锋利的血淋淋的刀子在她脸上、身上滥施y威。极度的疼痛从肌肤传到心脏肺腑……
这是在上海杜美路上一座铁门紧闭的褐色楼房的三层楼一个房间内,厚厚的窗帘挡住了光线,室内显得昏暗而沉闷。
屋角的一张小床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少女,苍白而略微有点浮肿的脸露在被子外面,一头长发披散在枕头上。
在她床脚边的一张方凳上,一个黑黑胖胖的老婆子正坐在那儿打瞌睡,一丝口水挂下来,直滴到衣襟上。
一条被铁链子拴住的小狗,系在另一边床脚下。它虽然也在合眼而睡,但那白茸茸的肢体却在不安分地扭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