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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内事,不是外事——自己要不要管呢?这在太后的责任范围之内么?她微微咬着唇。
“太后,你说该怎么办?”
她反问:“你自己是怎么打算?”
“朕暂时不立皇后,等他们的争执过一段再说。”
芳菲若有所思:“先皇生前曾有意让李银屏做皇后……”
新帝无可奈何:“这事,以后再说吧。反正,北国的皇帝,历代都不是那么急于立皇后的,他们也拿不到什么把柄。”
芳菲一时倒不好再说什么了。两个人之间,因为他是皇帝,自己是太后——mǔ_zǐ 之间——无形之中,已经多了一层隔膜,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敢如昔日那般随心所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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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务之急,陛下,你的确必须马上迎娶李银屏,就算不是皇后,也要确保她的皇后人选资格,否则,让乙浑捷足先登就不好办了。”
弘文帝十分苦恼:“朕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父皇大丧不足三月,朕岂能匆忙娶妻?”
“先帝早有遗命,也不算什么不合礼制,如今,不是拘小节的时候。”
要是李玉屏还在生,太子妃的身份,那便是名副其实的新皇后,可以免却一切纷争;但是,李银屏年龄尚小,而且北国的规矩,立皇后是要亲手做一尊金人——也就是说,皇后人选往往不是一个,而是几个身家背景差不多的妃嫔,名额却只有一个,大家要转正,就有一道考试题,也就是用黄铜制作小金人,谁做成了,谁就当皇后。完不成的,便为不吉祥,当然做不成皇后。
直到罗迦,离经叛道的娶了自己的“养女”,当然就更不会理睬什么金人制造了,因此,芳菲对这段规矩,是不太熟悉的。但是,弘文帝显然不愿意效法先皇,而且,他并未有任何值得效仿的动力。
“唉,如果这样,朕只好采用祖宗家法,用铸造小金人选皇后了。”
现在,忽然如陈年的古董被翻出来,就不得不让人侧目了。
芳菲问:“是谁提出来的?”
“是任城王等提出,最好恢复祖制,用制作小金人选择皇后……”
芳菲敢肯定,这是乙浑背后指使的。
乙浑作为第一顾命大臣,现在是上蹿下跳,到处收买人心,勾结党羽,必然要趁着新帝根基不稳,大兴风浪了。
乙浑此举,当然是要给他的女儿一个机会。他在朝为官多年,和林贤妃等有很深的渊源,对于如何制作小金人,肯定是甚有把握的。
只要他的女儿击败李银屏做了皇后,或者生下太子,他的地位,方是真正地高枕无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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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芳菲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而且,依照她的身份,也无法太多地干涉外面的事情,只说:“既然如此,你先就依他们的提议算了。”
弘文帝得不到什么好的主意,而且,此地谈话也不方便,来往的人员嘈杂,谁是乙浑的耳目也说不清楚,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按照请安的大致时间,结束自芳菲醒来后的第一次面谈。
芳菲回到立正殿的时候,宫女们已经将一些东西简单的打点。
带走的都是她私人的衣服、杂物等,其他东西,当然一件不取。
她独自进了寝殿。
宽大的龙床旁边,是一个锁好的柜子。她取了钥匙打开,灰色的匣子里,是虎符——正是当日罗迦留给自己的。
这是调动灰衣甲士的唯一的信物,另一半在魏晨身上,魏晨只认虎符,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认。
她拿了虎符,心里不是不踌躇的,当初罗迦给自己的时候,曾经一再叮嘱,这只虎符,只能自己保管,其他任何人都不许交付出去。
她想,当时自己忘了追问一句:要是太子索要呢?
现在的弘文帝——自己要不要将虎符交给他呢?
她拿着虎符,放在怀里。
她信步走到隔壁的储藏室,红云和红霞跟在她身边,小声提醒她:“太后,这些都是您的私房钱……”
耳膜嗡嗡的,被“私房钱”这几个字刺激得心血横流。
目光过处,一匣一匣的珍宝,很多盒子上还写着明细:那是罗迦的亲笔,某年某月,某国进贡,留给自己的孩子。
都是他精心挑选了,准备送给即将出生的小王子或者小公主的。
但是,两个孩子,显然都无福消受陛下的这般宠爱。
芳菲站在原地,久久的,也许,孩子,纵然在肚子里就不该宠爱,太过宠爱,是会遭天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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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如今,他们父子三人,是否在九泉之下团聚了?
如此,当是彼此不再寂寞了?
她垂下头去,手过处,每一触摸,仿佛都是滚烫的灼伤。
一张一张的纸条取下来,拢成厚厚的一叠,仿佛一块巨石压在心底。
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上,再也看不下去。
她收回手,断然道:“走吧。”
“太后,这是您的私产……不是立正殿原有之物……我们都应该带走!”
“走!”
她的声音微微严厉,拿了那叠纸条,转身大步就走了。
外面,弘文帝站在门口,神情依旧是局促不安的:“太后,立正殿的东西,你可以全部带走……”他是知道的,那些都是父皇给她的赏赐。
她淡然道:“立正殿的东西,都是皇家的,不是谁私人的!”
说着,一伸手,身后,红云递过来一个匣子。
弘文帝问:“这是什么?”
芳菲打开,里面沉甸甸的,全是钥匙。
“陛下,这是内务府的钥匙,如今,全部交给你……”
弘文帝心里一跳,这是财政大权!
昔日,是冯皇后在掌管财政大权。
如今,她把这些都交给自己了——以父皇遗孀的身份。
“不,太后,你掌管……应该是你掌管……内务府向来是太后掌管……”他后退一步,声音几乎带了一丝祈求的味道,“太后,你一定要掌管内务府……”
芳菲亲自拿了盒子递过去:“陛下,我太累了,不想管这些了。”
而且,内务府其实本质上该皇帝亲自管理——新帝如果无法掌握财政大权,是会处处被动的,而且,自己去掌管新帝的私房钱,也是说不过去的,以后不知多少闲话。
他怔怔地捧着盒子,但觉拿盒子那么沉,那么重,仿佛无法负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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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每每交接一样东西,自己跟她的关系,便疏远一分——他想,终究,便会将昔日的种种,交接得一清二楚,一笔勾销么?
怀里的虎符撞击着胸口,芳菲想起来,手微微一伸,又缩回去,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这是罗迦留给自己的——自己此时还不到交出去的时候。
“陛下,我去慈宁宫了。”
她还是礼仪周全。
弘文帝还要再说什么时,只见冯太后已经大步离开,她身后,只有寥寥几名宫女,拿着她昔日的一些简单物事。弘文帝捧着盒子,本要追上去,但是,跑了几步,便颓然停下来。
当日,芳菲便搬到了慈宁宫。
弘文帝是第三日来请安的。
跟随的太监,手里提着一个大食盒,据说是皇宫里新作的点心,特意请太后品尝。
糕点呈上,弘文帝一挥手,宫女们全部退下。
两人对坐,一时无语。
也不知为何,弘文帝此时倒显得有点轻松,人生就是这么古怪,昔日,自己和她见面都不甚方便,如今倒好了,自己成了她的“儿子”——问礼,请安,倒是名正言顺了。
芳菲意识到他有话要说,果然,他苦恼地站起来,眼里逐渐地有了怒气:“朕登基后,才明白乙浑这厮权势之大。几乎上上下下都是他的党羽,现在,他把持吏部,所有权臣的考核,都出自他的门下,完全由他钦点,他大力提拔他自己的人手,安c在各个核心的部门,几乎要控制住整个朝局了,每一件事,都是他说了算……”
芳菲一惊,可是,她此时精疲力竭,身衰体弱,再说,新帝登基,自己只能主管后宫,不能过问外事,因此,也不接口。心里也不是不明白的,罗迦并不糊涂,但是,临终的时候都不敢贸然处置乙浑,怕激起事变,果然是有他的顾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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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对他的牵制,便是李俊峰。
先帝驾崩后,李将军按照遗嘱,并未回京奔丧,而是径直去了前线。
现在想来,罗迦是何等的高瞻远瞩——如果李将军一直留在京城,不知道会有什么变故呢!现在他率领着三十万大军在外,乙浑再是猖獗,也还不敢马上就翻天。
所以,就连他女儿的大婚,李将军都不曾回来。
但是,光靠一个在外的李将军,后果也十分堪忧。如果叫乙浑这么搞下去,以后,岂不是臣强主弱?
弘文帝一心励精图治,并非吃喝玩乐之人,岂能咽下这口闲气?他不可能长久甘于做权臣把握之下的傀儡或者玉石图章,只负责签名画押就行了。
他站起来,走了一圈。
芳菲忽然压低了声音:“陛下,他要什么就给什么!”
弘文帝一怔。
她又道:“他要什么,你就给什么!最好,这一次把乙浑的女儿一起娶了。”
弘文帝很是意外,吃惊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忽然坐下去,垂着头,久久一言不发。
“反正是纳妃,不是立皇后,现在,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弘文帝只能点头。此时,李将军也罢,乙浑也好,一个都得罪不起,唯一的办法是两家人的千金都娶了。
古往今来,帝王要巩固皇权,只好如此。他寻思着这“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大有道理。
芳菲见他点头,松一口气,脸上露了点笑容:“陛下,你就忙你的政事吧,纳妃之事,我便给你张罗了。以后,你也不用定期来请安了,现在事情繁多,什么都无头无绪,一切都要指望你。”
弘文帝站起来,衷心地:“多谢你!”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便出去了。
芳菲从此便在慈宁宫,终日闭门不出。和新帝见面的日子也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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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她更是得到了皇宫上下的交口称赞,时常关心着她的动向的乙浑,源贺,东阳王等鲜卑老臣,见太后躲在慈宁宫,彻底远离了一切的政治核心,完全是寻常的妇道人家一般,花红家务,后宫琐事,所以,渐渐地便放心起来。
但是,人却不能闲着,弘文帝这一次的政治联姻,两家来头都很大,谁也不能怠慢了,因此,如何在礼仪上完全“平衡”,也是颇需要费一番周折的。
这一日,忽然到了一个特殊的客人,正是天师道人。
芳菲颇为奇怪,天师道人处理完罗迦的丧事才回的北武当,按照行程估算,他几乎在北武当并未停留,又马上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平城。
如此仓促,却是为哪般?
天师道人行礼后,拿出一个匣子:“太后,这是家师让贫道快马加鞭送来的外敷创药……专门治疗面伤的……”
芳菲哑然,通灵道长,莫非还担心自己毁容了?
可是,她关心的却不是这些,立即问道:“道长已经将先帝的事情处理完了?”
罗迦的真正的遗体,是通灵道长一个人处理的,当时,罗迦为什么要立下这样奇怪的遗嘱,谁也不知道。芳菲也曾问他,但是,他只说,祖上的规矩就是如此。
可是,她询问一些细节的时候,天师道人却答不上来,含糊不清的。芳菲看出,他并非是在敷衍,而是真的不知道里面的细节。
通灵道长,一个人主管了一切,就连他的弟子门人,都不知道。难道,在北武当,他并未为罗迦举行什么像样的丧事?
天师道人依旧合情合理:“家师说,一切从简。”
再简单,也不至于简单到这个地步吧?就草草地把罗迦挨着他的祖先们埋葬了事?
她忽然好生奇怪,单刀直入:“道长现在一直在北武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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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家师一直在北武当。但是,他护送先帝灵柩回去后,就一个人闭关了。”
闭关?
通灵道长为什么要闭关?陛下的灵柩一回去,他马上就闭关,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天师道人解释道:“家师忙碌了这些日子,身子不适。”
这倒也合情合理。她急忙追问:“既然是闭关,为何又送来这些创药?”
“贫道回去的时候,家师曾经见了贫道一次……贫道把娘娘的事情如实禀报了,家师十分伤感,也十分担心,所以,马上差遣贫道送来创药……”天师道人并非是个巧言善变的人,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谨,“家师还叮嘱贫道,有一句话务必转告太后……”
“什么话?”
“家师说,太后一定要保重,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滋生轻生的念头。要活着,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希望?
天师道人又低声道:“娘娘,道长还说,叫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
芳菲这才吃惊了,反问:“我能管什么?”
“不管即是管!现在,娘娘最好无为,什么都不要做!尽量避开朝里一切的纠纷。该你出手的时候还没到!”
通灵道长,对局势看得很清楚?他一个出家人,凑合这么多干什么?北国规矩,严禁夫人干政,他难道是怕自己惹火烧身?
芳菲淡淡地:“通灵道长现在在忙些什么?”
“家师还是在闭关。此外的事情,谁也不许过问。但是,家师吩咐,太后若今后遇到任何的困难,都可以去北武当找他。当他忙过了这段时间,也会亲自来平城向太后请安。太后,你一定要保重……”他再一次地提起这个问题,显然是通灵道长曾经千叮咛,万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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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迦一死,通灵道长就开始闭关,北武当的事情,几乎全部交给了天师道人掌管。芳菲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魏大人呢?”
当时是魏晨亲自护送罗迦的灵柩离开的。要知道一切的详情,问魏晨才会清楚。
“魏大人遵照遗嘱,在北武当值守,短时间内,只怕不能回平城。”
芳菲问不出什么,只好作罢。而且,这支灰衣甲士,留在北武当,也许是最好的一个安排。想起如今朝中的局势,她只能暗自叹气。
算算日子,就要到夏天了,心里千百个疑惑,只能自己去北武当才能解开了。
转眼之间,已经是三月,春暖花开了。
弘文帝纳妃的日子要到了。
米妃等人,当然要为皇帝老公新娶而忙碌奔波。她们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比如大的布置,礼仪等,便会来请教冯太后。
太后对于婚娶的礼仪并不精通,但是,她熟读诗书,随便翻了一本南朝的礼仪册子,便按照那些给予指点。
有时,米妃等人跟她讨论某些细节的时候,常常说着说着,她便走神了,心里十分麻木,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米妃等人,面对丈夫娶妻,就会表现得如此贤惠,如此大度呢?而且,亲手替丈夫张罗一切。
当然,米妃等也不是没有苦衷的——哪个女人愿意如此呢?但是,此时不以“贤惠”巩固自己的地位,的确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想,若是自己昔日如此“贤惠”,也许,陛下还不一定会死?
但是,她很快就释然了——因为,她的确太忙了——临近婚礼的时候,就算再有心躲避,也是无法躲避的——这种礼仪,本来就要女人出面。
而且,对方还是李将军的女儿,李玉屏的妹妹,于情于理,她都该尽心竭力地筹划。
也因为这样的忙碌,反而让心灵轻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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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新帝迎娶的日子了。
当米妃等人最后一次呈上礼单和各种细节的时候,冯太后仔细地看了,完全无误,众人退下,她才松一口气。
红云端来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但觉腰酸背痛。
红霞替她轻轻按摩肩膀,“太后,你这阵子累坏了,也该放松一下精神了。”
这时,门外有通传:“陛下驾到。”
她还是坐着,弘文帝进来,毕恭毕敬的行礼:“参见太后。”
芳菲罕有的和颜悦色,真正如一个“母亲”一般:“陛下,恭喜你了。”
弘文帝坐在她的对面,心里觉得十分荒谬,自己的初恋情人,如今,以“母亲”的身份恭喜自己。
他亲自递上来一只匣子:“多谢太后这些日子为朕的事情奔走忙碌。”
芳菲一看,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首饰,珍奇古玩。
这样的东西,他几乎定时送来,各地的贡品,小属国的贡奉,最好的东西,他都会挑选出来,亲自或者命人送来孝敬太后。他日理万机,纵然太后屡屡申明不必请安,他也会三不五时的前来,每一次,都是毕恭毕敬,恪守着“儿子”的本份。
有时,和太后闲聊几句。
有时,什么都不做,哪怕就在门口独自站立一会儿。
弘文帝的“孝心”,无可挑剔。“mǔ_zǐ ”之间的关系,前所未有的融洽。
芳菲对这个匣子并无什么兴趣,只说:“唉,也算是了断先帝的一桩心愿。陛下,日后有机会,你还是尽量立李银屏为皇后吧。”
“尽量吧。”
要知道,和李将军的联姻,是保障弘文帝帝位的根基,乙浑等人再是上蹿下跳,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但是,此时,要弘文帝急于求成,一步到位,显然是不现实的,他根本没法力排众议,想立什么女子为皇后就立什么女子为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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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没有达到先帝昔日的声望和地位。
现实是残酷的,人们往往只羡慕龙椅上的人无所不能——其实,这天下,真正有谁是无所不能的?
弘文帝,他还要经过岁月的打磨,无数次血腥的勾心斗角的厮杀,才可能真正奠定自己的地位。
芳菲见他久久无语,提醒他:“陛下,你该早点休息了,明日你会很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