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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节烈2
李奕得到这番喘息的机会,急忙抱了冯皇后就冲出来。
王肃急忙接应,二人一左一右,捞起了皇后,三个人滚出来,如三个巨大的火球。侍卫们已经冲上去,拿了水灭火……
宫女们不停地扑打冯皇后身上的火焰,李奕根本顾不得自己身上的大火,但见怀里冯皇后的衣衫已经片片碎裂,他不假思索,捡起地上先帝残余的一件袍子,兜头就裹在了冯皇后身上,总算将她七零八落的身子完全遮盖住了。
王肃,李奕二人的头发都烧焦了,手臂上流着血。但是,他们根本无暇顾忌自己。
其他鲜卑大臣们则彻底吓呆了,之前,众人还在大肆讨论如何让冯皇后殉葬,之前,鲜卑嫔妃们的家属们,都还在不停地找人来贿赂,尽量希望负责丧葬的大臣们照顾自己家里的女人……尤其是几位顾命大臣,虽然有先皇的遗命,但是,他们也无不隐隐有些埋怨之情,总认为先帝的死,多少和皇后有些关系,从神殿到征兵反击齐国,这些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和皇后有关,如果不是先皇一再眷顾皇后,也许,先皇还不至于那么早就死了。
不料,冯皇后竟然只身跳入了火海。
要知道,这是一两丈的高台,别说火海,一个人单单这么直直地跳下去,不死也得半残了。
死生乃第一等的大事,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好些人惊得几乎大小便shī_jìn 。
就连乙浑,半晌也做不了声了。
源贺悄然看他一眼,似乎在问:“这下不是假的了吧?”
他无法回答,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却又是暗自窃喜。一个太过沉溺于情感的女人,是不足畏惧的。这和昔日神殿上滔滔雄辩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东阳王毕竟见多识广,慌乱之后,早已冲了过去:“皇后……皇后娘娘,快救皇后娘娘……”
真假节烈3
这时,新帝也已经从高台上冲了过来,他双腿发颤,一路上几乎被侍卫们牢牢搀扶着,声音都在发抖:“快看,皇后她,皇后她……”
御医们七手八脚地围上去。
此时,芳菲已经晕厥了过去,浑身的袍服也被烧得七零八落,头发烧掉了大半,脸上老大一片的血污,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太子惨呼一声“太后”,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
为首的胡太医先检查了皇后的伤势,又急忙拿了一些草药外敷,才回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烧伤晕厥……”
新帝颤声道:“她的伤势如何了?会不会残废?”
“这……老臣现在还不敢断定,得先观察一段时间……”
此时,他只能看到芳菲露在外面的双手,都是淤青的,半边脸侧着,根本看不清楚昔日的模样。
宫人们围上来,迅速将皇后抬回立正殿诊治。
新帝急忙跟上去。
米妃等人此时也早已追上来,跪在新帝身边:“皇上,您没事吧?您要保重龙体啊……”
新帝一身也是乌黑的炭火,那是从冯皇后身上擦脏的,白色的孝袍上东一块,西一块,看起来很是突兀。
此时,他根本无心听妻妾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急急忙忙地就往立正殿而去。
旁边,李奕和王肃两个受伤的人,比皇后伤得更重,也被御医们抬下去诊治了。
立正殿里,一片忙碌。
张娘娘等一众宫女,无不泪流满面,提心吊胆地守候在冯皇后身边。
御医换了几次药,冯皇后依旧没有醒来。
新帝也一直守着。
他不知道自己守在这里能做什么,甚至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只是偶尔将手放在她的鼻息,想要证明她还有呼吸——每每感觉到她鼻端的热量,才会松一口气。
真假节烈4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求见,正是主持这次法事的天师道人,通灵道长的大弟子。
新帝此时正是六神无主,他第一次目睹了天师道人“取天火”的全过程,对之也有了一点敬畏之心,心里便抱了期望:“快,马上求他进来。”
天师道人赶紧进来。
左右退下,新帝急忙问,“道长,皇后伤势如何?”
天师道人一番望闻问切,仔细检查了,这才说:“回陛下,皇后身上虽然受了好些外伤,但不至于毙命。只要调养得当,不久就会好起来……”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颗丹丸,“这是家师炼制的丹药丸,对于外伤很有帮助,皇后是心力交瘁,又受了这些外伤,只怕十天半月都好不起来……但是,只要静心休养,然后辅以灵药,伤痕是会复原的,陛下不必太过担心……”
他一边说,一边将丹丸碾碎,涂抹在冯皇后的面上颈上,黑黑的,厚厚的一层。
太子看去时,只觉触目惊心,但见冯皇后的额头上,颈项上,都是凝固的乌黑的血污,显然是跳下去时,被烧伤或者什么物件戳伤的。刚刚宫女擦拭的时候,都不敢用力,一直都血咕隆咚的。
天师道人上完药,退在一边,这时,外面传来几位顾命大臣求见的通报。
新帝此时根本无心理睬他们,但是,他们来探望皇后,又不得不许。
众人鱼贯进来。
东阳王率先跑下来,跪在地上:“皇后,老臣等知道,您和先皇一往情深。但是,先皇有遗命,要您保重贵体,您万万不可再起轻生之念啊……”
乙浑、源贺等人也跪下去:“皇后要保重玉体……”
文武百官一起跪下:“求皇后保重贵体。”
但是,冯皇后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其实,意识并非是完全模糊的,但是,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
真假节烈5
来来回回,许多人在身边说话,嘤嘤嗡嗡的,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身上灼伤的痛楚,巨大的悲哀,一起袭来,仿佛整个人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地里,永远也无法醒来。
众臣得不到回应,只得退下去。
新帝,也退下去。
为了先帝的丧事,新帝是住在弘文殿的,这里,曾是昔日议政的一处要地,旁边,就是御书房。
他就住在这里。而嫔妃们,还依旧住在太子府,来不及搬进宫里,也还没有任何的封赏。
他回去的时候,米妃率领一众妃嫔跪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新帝刚继位,先帝暴毙,皇后又几乎葬身火海,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突然,给新生的帝位,仿佛蒙上了一层悲哀的y影。
新帝无暇领略自己这群妃嫔的关怀,只是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去。
他一个人坐在御书房,房间里也是冷的,没有生火。
因为这是祖宗遗留下来的规矩,多冷的天,宫廷里一般也是不许放火盆的,为的是要永远维持鲜卑人那种过人的体力,勇气和毅力。唯有这样,才能牢固地保持战斗力,江山千秋万代。
昔日罗迦生火,是因为他有寒症,而且芳菲进宫,很多习惯跟鲜卑人不同,他根本就没管过她该怎么办,后宫的事情,自从芳菲进来,他就再也不曾c手过。
现在新帝继位,则是完全严格地遵守着祖宗的家法。
窗外,寒风呼啸,屋里,冷得如冰。心里,更是冰冷,还有恐惧。他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刚刚过去的那一幕还在眼前晃荡,冲天的火焰,死去的父皇、冯皇后……
不知为什么,竟然忍不住,用手蒙了脸。
那是一种差点绝望恐惧之后的释然——自己就这一个亲人了,如果她也要去了!
有敲门声,轻轻的,一下一下。
真假节烈6
他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虚掩的门开了一条线,是米妃,后面跟着几名婢女,捧着热气腾腾的御膳,还有火盆。
新帝依旧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
火盆靠近。
仿佛一团红色的火焰在眼前爆炸,他倏然心惊,猛地睁开眼睛,大喝一声:“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头发也是凌乱的,眼珠子里一片血红。
米妃大吃一惊,立即就跪下去:“陛下……臣妾,臣妾给您送火盆和御膳……”
新帝的面色稍稍缓和,淡淡道:“祖宗家法,宫殿里不许生火盆,你难道不知道?”
“可是,陛下您的身子太虚弱了,这几日天寒地冻,臣妾怕您受不了,再说,再说……先帝昔日也在宫里生火盆的……”
新帝勃然大怒:“你竟敢让朕和先帝攀比?先帝并非是不尊家法,而是年纪大了,又有风寒,他是疾病缠身,是迫不得已……朕年轻力壮,难道就要处处贪图安逸,和先帝相比了?你这是要朕做个只知道贪图享乐的昏君?”
米妃吓得战战兢兢,只是叩头:“臣妾该死,臣妾该死……”
“下去。”
众人退下。
屋子里,再一次一团冰凉,只有桌上的御膳,散发出一股朦胧的热气。
旁边的大太监王琚尽心尽职地提醒:“陛下,先用膳吧,您总要保重龙体……现在,许多事情,千头万绪,每一件,都要等着您去裁决,您可决不能倒下了。”
他长叹一声,这才草草吃了点东西,但是,每一样东西入喉,都是苦涩难咽的。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太令他措手不及了。
夜深了。
守候在外殿的大臣全被遣散,忙碌了一天的人们都深深入睡了。
只有立正殿里,两旁都是宫人,大家屏息凝神,谁也不敢有半句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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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立正殿仿佛变成了一座活的坟墓,空气那么凝重,昔日的獐子r炖苹果干,帝后的弹琴作乐,已经渺无声息。
整个世界都完全变了。
芳菲在这样的静谧里缓缓睁开眼睛。
旁边驻守的红云和红霞,已经累得在打盹。不远处,张娘娘坐在门口,也微微闭着眼睛。
她们三人,自从她回宫后,就一直守着,寸步不离地照顾她,煎熬得已经满面憔悴。尤其是张娘娘,年纪也大了,头发也隐隐地有些花白了。
她张开嘴巴,想叫她们下去休息。可是,喉头翻滚,声音嘶哑,根本发不出声来。
环顾四周,耳边只有呼啸的寒风,燃烧的火盆——这宫里,只有这一间屋子才有火炉。但是,到处都是人,却到处都是空虚。
她睁大眼睛,也许是为了求证——求证那个人是否就在门口。会推门进来,半夜里,搂住自己的身子,低声地说:“小东西,你睡着啦?”
她的眼珠子瞪得那么大——就如昔日他宠幸小怜的那些日子,每晚醉醺醺地回来,还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就如他发病的那些日子,每晚回来,浑身冰凉,总是狠狠地搂住自己。
但是,现在呢?
现在他去了哪里?
她突发奇想,他会不会又是悄悄地去宠信某一个不知名的美女了?如果是那样,那该多好啊——他总会回来,半夜三更才醉醺醺地回来,然后,想许多借口,找许多理由,欺骗自己。
可是,已经没有可是了。
周围那么死寂。
廊庑上还有一圈一圈的白色的纸花,做得那么精细,几乎如冬日的天地里盛开的白花。
陛下,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连撒谎也不撒了。
浑身那么虚脱,她几番颤抖的嘴唇,连守候的红云等人都无法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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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夜,都在寒风肆虐。
芳菲彻底醒来,已经是第二日上午,她面目浮肿,整个人都处于虚脱的状态了。张娘娘和红云都哭得泪流满面:“娘娘,您终于醒了。”
正往里走的新帝听得这声欢呼,急忙冲进来,喜出望外:“你醒了?太后,你醒了?”
芳菲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着这个一身便服的新帝。
新帝!
先帝!
她脑子里模糊地厉害,也没有回答他。
白日里看得分明,新帝见她的面孔完全是浮肿的,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尤其是头发,几乎全被烧焦了,短短的,东一块,西一团,如狗啃过一般,一靠近她,甚至隐隐还有那种焦糊的味道。
他几乎从未见过如此难看的女人——心里一阵一阵地翻搅,微微别过头去,他的声音也那么沙哑:“快,喂太后进膳。”
张娘娘端来了燕窝粥,芳菲却摇头,根本吃不下去。张娘娘强喂她几口,不过三五勺,她稍稍振作了一下,喘过一口气来。
她的目光,一直没有接触新帝。
好一会儿,新帝才道:“太后,东阳王等大臣等在外面好久了,让他们进来么?”
芳菲没有做声,这些人跑来干什么呢?
新帝立即替她做主,对外面的太监们道:“请他们进来吧。”
随即,东阳王,乙浑,京兆王,陆丽,中书令高允等纷纷进来,赶紧跪下去:“臣等参见太后……”
这是芳菲第一次见到他们如此大规模地跪在自己面前。
北国的这班显赫朝臣,第一次心悦诚服地跪在地上给冯皇后请安。
跪在最前面的东阳王道:“娘娘舍生取义,忠贞刚烈,这等义举,令我等无比钦佩,今后,皇室家族一定会效忠娘娘。请娘娘今后保重玉体,后宫的事情,还需要娘娘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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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贺也说:“娘娘的义举,真是令臣等钦佩,先帝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但是,恳请娘娘保重玉体,一切以先帝的嘱托为重……臣等送来了长白山的千年人参,让娘娘滋补身子……”
高允也说:“太后此举,完全足以名列北国第一列女传……是北国妇女们学习的楷模,太后真不愧为母仪天下……臣已经考虑在新添的北国历史里,记下这一笔,为娘娘新建生祠,千秋万代,表彰节烈……”
……
芳菲茫然地听着这些吱吱喳喳的声音,并不觉得欣慰,而是觉得齿冷。在大臣们的眼里,准确地说,是在男人们的眼里,是否心甘情愿地为先帝殉葬,才是检验一个女人是否是好女人的第一标准!
昔日,雄辩滔滔,他们十分祭祀的冯皇后,终于变成了一个节烈的——好女人!
但是,自己并非是为罗迦在殉葬!
她清楚地知道,绝对不是!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恨他——是因为憔悴,饥饿,意识模糊,出现了幻觉,不慎一脚踏空而已。
只是不慎而已!
绝非是有意殉葬。
她愤愤地:自己怎么可能替罗迦殉葬?
自己怎么可能替这个骗子殉葬?
无论是纵目神,还是罗迦——自己一生最抗拒的便是替任何人殉葬——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无权让其他人替自己殉葬!
罗迦,其实是自己的大仇人!
天大的仇人,亡国,灭家,毁灭一切希望的大敌!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应该是要复仇才对的。
从小到大,自己喜欢什么,他便会毁灭什么:从自己的花树,自己的破玩偶,自己的初恋,再到自己的孩子……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千方百计地诱拐自己喜欢他。
可是,当自己真正喜欢他了——他便把他自己也彻底毁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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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怎么可能替这样的男人殉葬?
自己恨他都来不及。
不料,这样,竟然得到了这帮子大臣们的一阵高度赞扬。
这个世界,真是太荒谬了。
她的神色十分漠然,不言不语,根本不对他们这一番或真或假的称赞发表任何看法。
但是,大家显然是以为帷幕之后的太后太过虚弱,伤得太重,无法开口而已。
新帝心里却非常的安慰,轻松,这是自父皇丧事以来,感觉到的唯一一件喜事——终于可以放心了,朝臣们,是再也不会对冯皇后有什么意见了。他们现在服气了。
这时,在这群趾高气扬的鲜卑贵族眼里,冯皇后,才真正成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乙浑报告:“小吏李奕、王肃等舍生取义,在火海中救助皇后,他们都受了轻伤,估计半月内能够恢复。为了表彰他们的忠心,经东阳王同意,擢升李奕为内务府秘书令,王肃为礼部侍郎,特此告知陛下和娘娘。”
新帝当即下令恩准。
乙浑又奏道:“现在娘娘玉体欠安,臣等商量了,以后的事情,就臣等尽心竭力辅佐陛下处理,而后宫的事情,就太后全权负责处理……”
这是第一次真正地承认了冯太后后宫女主人的地位!
终于达成了先帝临终时的嘱托。
所谓后宫半壁江山,现在,这些如狼似虎的鲜卑大臣们已经彻底同意了?
芳菲心里冷笑一声,但是,嘴唇干裂,无法说话。既没想到赞成,也没想到反对。
新帝替她答应:“各位的心意,太后都心领了。今后,就照此安排,太后处理一切后宫事宜。”
众臣谢恩退下。
屋子里寂静下来。
新帝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太后,你好生休养,你的伤势不碍事,会好起来的……太医说了,就连外面的疤痕也会痊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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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出声:“李奕和王肃呢?”
“御医正在替他们诊治,乙浑刚刚禀报了,没有任何大碍……”
真实情况是,李奕和王肃也曾经守在门外,但是他们现在的地位,根本无法有资格来探望太后,只能作罢。
芳菲并非是不知道,只淡淡道:“张娘娘,把立正殿的补药,捡上好的,给他们二人一人送一盒去。”
张娘娘立即照办。
新帝见她神色冷淡,又见她虚弱不堪,也不再多说,秉承着彼此的身份和距离,行了一礼,告辞出去了。
芳菲注意道,他口口声声行的是太后的礼仪——其实,在罗迦生前,太子极少向她行大礼,但是,此时她骤然升格为太后——他名义上正宗的庶母了,他的距离,他的礼仪,便十分明显了。
事实上,他还比自己稍稍大一点,此时,行了这儿子的礼仪,不知多别扭。
新帝刚出门,便有人通报,说米妃等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