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饮酒的李静,与心中郁郁的刘夫子,两壶酒喝下去,就都现出了醉态。李静踉跄着到书房拿了琴,以自满的姿势盘坐好,把琴放在双脚上,弹了起来。
学了一年多,李静最擅长弹的,就是《雨霖铃》。因为不知道柳永到底生没生出来,醉酒的李静,还保持着心中的那根弦,只谈不唱。
李静弹罢一曲之后,刘夫子从腰间取下长箫,吹了一曲《虞美人》。
李静接着弹了一曲《水调歌头》;
刘夫子回了一曲《望江南》……
近两个时辰,李静弹了她所习得的所有琴曲,除了词曲,还有走调的诗曲、赋曲;刘夫子也不在乎李静的走调,一直回应着李静。
最后,刘夫子起调,两人合奏完一曲高产流水,双双倒在了檐下。
天空已经下起了雪,李静和红姑两人尽了心中的浪漫情怀。只苦了红姑,除了伺候李静,还要照顾酒醉的刘夫子。
红姑是真的想就那样不管刘夫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按照李静的观念,刘夫子是爷爷辈的,可是,三十出头的红姑看来,刘夫子的身份,首先是个男人。
这个时代,老夫少妻的情况不在少数,像红姑这样办了离合的单身女子,谨言善行尚且会被人嚼舌头,要是稍有不慎,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李静离家这一年多,红姑在李家基本上就是个没用的人,李家肯留下她,不过是看在她照顾了李静这么多年,并且知道李静身世秘密这件事上;为了不给人找到借口赶她出府,红姑几乎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到厨房领餐只在所有人都领过之后,私下里做绣品换了钱也从来不给自己添置新衣服,环阗装饰更是没有。过年大扫除整个院子,包括棚顶都是她自己打扫的。
这样的红姑,李静却给她招来了刘夫子这样一个麻烦。
李静的院子房间虽多,但是能住人的就她的那一间和红姑那一间,客房什么的,完全不存在的。被褥自然也没有多余的。
这样的大半夜,下人们伺候完了主人,正是放松下来要就寝的时候,不能回家过年还要伺候主人就够委屈了,要是红姑叫人送刘夫子回房,人家一气恼,随便一句话说出来,都能砸死她;要是自己送刘夫子回房,先别说红姑不知道刘夫子住在哪里,她一个女子,大半夜扶着一个陌生男子,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要是就那样把刘夫子丢在檐下不理,红姑从李静口中听到了,人家是李家的西席,虽都是吃李家的饭的,可是,刘夫子那是李老爷都要在面上敬三分的人,如果被她怠慢生病了,她除了卷铺盖走人再没有别的出路。
红姑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烦恼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咬了咬牙,扶起刘夫子进了她的房间。
喝酒出了一身薄汗的刘夫子,在红姑思考的那段时间,受了风,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
红姑把刘夫子扶到她的房间,连鞋都没给他褪下就扶他上了床,自己匆匆退出了房间,在李静的房间呆到了天亮。
天亮后,红姑做好了早餐也不见刘夫子出门,在门口徘徊了两盏茶的时间,鼓起勇气敲响了自己的房门,用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这么小的声音,即使刘夫子醒着,都不见得听得到。更况他现在昏迷着,当然不会有回应。
如果李静真的是男儿身,红姑此刻大概就要找来李静叫刘夫子起床了;偏偏,李静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身,红姑自然不能让她的名誉丝毫受损。尽管,在宋州城,李静作为男子的名誉都已经败坏到一定的程度了。
最后,红姑又敲了几次门没人回应之后,闭着眼睛推门进去用她此刻能够发出的最大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祠堂祭祖
回应红姑的是满室的沉默。大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红姑慢慢的睁开了她那双睫毛过长的眼睛,映入红姑眼帘的,是……是衣着整齐躺在床上的刘孺子。不过,因为醉酒的原因,红姑昨夜慌乱中给他盖得被子已经有大半跌落在了床下。
红姑深吸了口气走到了床前,再次颤着声音叫道:“刘夫子……刘夫子……”
依然是没有回应。
红姑伸出手碰了碰刘夫子的肩,对方还是没有反应。红姑试探着把手放在了刘夫子的鼻前,颤抖着的指尖只感受到了鼻尖的冰凉。
红姑吓得缩回手后退了两步,想要发出尖叫声,可是,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一样完全发不出声音。
正好,这时梳洗好的李静过来问红姑吃早餐,敲了两声没人应门,李静就推开半掩的房门往内室走去。
李静边走边道:“奶娘,新年第一天,你怎么赖床了?”
没有得到回应,李静掀开布帘,首先她眼帘的是大半落在地上的棉被和船上躺着的人形。
红姑这时已经吓得缩在床尾的墙角发不出声音了。
李静失笑地走上前道:“整天说我睡觉姿势不好,原来奶娘也……”
剩下的话,李静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她捡起地上的被子抬头看时,眼前的不是乌发春颜的红姑,而是花发枯颜的刘夫子。
心中怔了一下,看到刘夫子整齐的衣着,李静也大致猜出了缘由。
唇边的笑容加深,李静帮刘夫子盖好被子掩上了被角,收回手时,李静碰到了刘夫子的下巴,宛如在寒风中冻了很长时间的冰凉。
跟红姑一样,李静颤着手探了探刘夫子的鼻息,很微弱、很缓慢,而且,呼出来的气息因为房间的冷空气很凉。
呼了一口气,李静转身,走到柜子边又拿了一床被子给刘夫子盖上。
帮刘夫子盖好被子,李静本想到厨房找红姑把房间的火盆弄得旺一些,转身间,看到了瑟缩在墙角的红姑。
隔着长长的睫毛,李静看到不到红姑的眼睛,光线的y影中,也很难看到她的表情。
李静以为红姑是睡着了,便走上前俯身摇了摇红姑的肩道:“奶娘,醒醒,这样睡会着凉的。”
红姑缓慢而僵硬的抬头看了李静一眼,待眼睛聚焦看清李静之后,她猛然起身,伴随着起身的动作,“啊”的一声尖叫出声。
被红姑的力道一带,李静重心不稳倒在了地上。没时间管自己摔疼了的p股,李静挺腰起身抓住红姑的肩道:“奶娘,冷静些,是我。”这个时候,李静只以为红姑做恶梦了。
红姑颤抖着双手反抓住李静的胳膊声音中带着惶恐的尖利道:“小姐,小姐,刘夫子他……刘夫子他……死了。”说到“死”字时,红姑的声音变得微弱的几不可闻,随着“了”字说完,她的身体开始失重往下滑。
李静撑住红姑的身体道:“奶娘,夫子还活着,你冷静点儿。”
红姑神色恍惚的看向李静道:“还活着吗?可是,我明明……”
李静撑起红姑让她坐在桌边给她倒了杯茶道:“夫子还活着,只是因为饮酒受风晚上又着了凉身体变得有些凉而已。您等下在屋里多放几个火盆,然后在去厨房熬碗姜汤,让夫子的身子暖和暖和。为防万一,我现在就去请大夫。”
红姑喝下一杯凉茶深呼吸了一口抓住李静的手道:“少爷,刘夫子真的还活着吗?”
李静微笑着反握住红姑的手道:“还活着。不过,如果奶娘不快点儿把房间弄暖和一些的话,夫子可能就要被冻死了。”
说完,李静对着红姑眨了眨眼睛。
以往,红姑都会语带气愤的说一句“少爷,您又捉弄奴婢?”
今日,红姑却只是又握了一下李静的手便去拨弄火盆。
李静看红姑弄着了那个火盆才起身道:“待会儿把我房间那个也拿过来,然后,记得到厨房去帮夫子熬一碗姜汤。”
走到门口,李静又回身掀开里屋的门帘道:“对了,我早餐不要吃饺子,喝南瓜粥吃合子就好了。”
奶娘在李静走后,挪到床边又探了探刘夫子的鼻息,确定刘大夫确实活着。帮他翻了个身,让他侧身躺着,又帮刘夫子掩了掩被角,才拍着胸口舒了口大气。
关上房门,奶娘拿衣袖擦了擦眼角。之前,碰到刘夫子的鼻尖的那一刻,她想到了那个在她怀里咽气的不足月的孩子。
李静骑马到了最近的医馆,被告知两个大夫都被人请出去出诊了,一家是喝酒喝多了,一家是被炮仗炸伤了眼睛。李静骑马去了喝酒喝多了的那家,被告知大夫刚刚被城南一家吃海味吃坏了肚子的人家请去了。
李家住在城北,不想追去城南,李静去了隔街的另一家医馆。得到的消息同样是大夫被请去出诊了。
连跑了城北的十条街,李静才堵住了一个出诊回来的大夫,在另一个等在她之前的人开口之前,把大夫扔上了马背快马疾行到了李家。
下马之后,大夫扶在李家门前的石狮旁大吐特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李静让看门的下人处理了大夫吐出来的秽物,半扶半拖着那个大夫进了她的院子。路上,李静遇到了请她前去祭祖的下人。
“我现在没时间,你告诉父亲,我等会儿再去。”快步走着的李静突然停下来,那个大夫又干呕了两声。
下人挡在李静身前道:“不行,四少爷,吉时不等人的。”
李家,背地里对李静说三道四的人很多,但是,敢拦在她面前的人却是没有。
李静看了那人一眼道:“你叫什么?来府上几天了?”
那下人眼神回应着李静道:“小的孙平,来府上一个月了。”
一双很有意思的眼睛,让李静对他起了兴趣。如果不是赶着给刘夫子看大夫,李静大概要抓着他跟他聊会儿天。
“你知道菡萏院怎么走吗?”李静说着,把手里的大夫往孙平那边递了递,不过,手并没有松开。
“小的知道。”孙平说着,识相的扶住吐得眼晕的大夫一只胳膊。
“把这位大夫带到菡萏院,我去祭祖。”李静说完,转身离开。走出十来步,李静又回身对孙平喊道:“你还没告诉我在哪儿祭祖?”
“回四少爷,祠堂!”
李静赶到祠堂的时候,祭祖仪式已经开始了。她本想就这样悄悄退出去,却被眼尖的李让看见了。不得不对着一堆牌位磕头。
因为没有穿正装,祭祖过后,李静还被当日给她行束发礼的那个族中长者责骂了。
本来,李静是要被罚跪祠堂一天的;后来,身为族长的李寂给李静求了情,才让她跪一个时辰。
大年初一,被罚跪祠堂,这一年得多倒霉呀。
正当李静皱着眉头坐在蒲团上吃供奉的果品时,祠堂那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开的声音吓得李静手中的糖酥掉了一地。
看到李静身体的抖动,一声刻意变了声的声音用严厉的语气道:“不孝子孙,竟敢抢祖宗的供奉?”
听到那个声音,李静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糖酥,用手拍了拍,放在嘴边吹了吹,接着吃。吃到噎着了,还拿了旁边供奉的酒来喝。
李让关上房门走到李静身前坐下道:“静,我刚才吓你,你不害怕吗?”
李让咽下口中的糖酥道:“本来门响的时候确实害怕了,你一出声,就不怕了。”
李让在李静拿起另一块糖酥时道:“静,这样,不好吧?就算你不想跪拜祖宗,也不能抢了他们的供奉呀。”
李静递了一块给李让道:“你吃吗?”
李让咽了咽口水道:“我吃过早餐了。”
李静收回手道:“不想吃就算了,祖宗面前撒谎,更不好吧?”
李让跪直了身子双手合十对着那五排灵位拜了拜,才接过李静手中的糖酥咬了一口。
吃到八成饱,李静抬头看了看被蜡烛照亮的那几排灵位道:“为什么最上的祖宗是姓徐的?”
李让咽下口中的糖酥,舔了舔嘴唇道:“烈祖本来是孤儿,曾被义祖收作养子。”
李静看了看第二排也是只有一个的牌位道:“那个义祖,只收养了烈祖一个孩子吗?”
李让喝下一口酒道:“义祖生有六个孩子,但是,只有身为养子的烈祖最得他的心。”
李静换了个坐姿道:“是这样吗?”
李让放下酒壶抓住李静的手道:“静,不可妄论先人的。”
李静想抽出手,抽不出来,转而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李让的手道:“我知道啦。让,只过了一年,你就越来越像个儒生学究了,再过两年,等你进了国子监之类的地方之后,大概就不会想跟我说话了吧?”
李静说完,故意叹了口气。
李让抓住李静的手加重力气道:“按照朝廷的法令,李家的后人,即使入朝为官,也不会有实权的。所以,我不会去国子监的。我要跟静在一起,静,你答应我,以后别再一声不响就离开了。你知道这一年多来,我有多担心你吗?”
李静抬起附在李让手背上的手帮他擦着眼泪道:“真是服了你了,又不是个女人,哪来那么多眼泪?我不是跟你说过再也不会想出海了吗?”
李让吸了吸鼻子道:“谁知道你是真的不想出去了,还是暂时觉得没意思过两年又要出去了?”
“喂,你抓疼我了。”李静说着,伸手掐了掐李让那张比她白皙很多的脸颊。
李让手上松了些力气道:“你又转移话题了。”
李静抽出被李让握着的那只手,双手捏了捏李让的脸颊(就如以前苏长山经常对她做的那样)道:“我跟你说过不会出海了,就真的不会出去了。不过,我也不可能一直守在家里的。我又没有权力继承家业,在成年之前,总得找条谋生的路。虽然表哥说了镖局给我留了位置,可是,镖师这个行业,我不是特别喜欢。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想做的。”
“为什么不能继承家业?静也是李家的孩子呀。况且,大哥和二哥都各有产业,他们不会觊觎静那一份的。”对现在的李让而言,这个话题,似乎是太沉重了些。虽这样对李静说着,他的心里,却明显有些慌乱了。
“我的名字不记入家谱的。而且……算了,等到二十岁生日时,你就知道了。”其实,只要告诉李让她的女儿身,显然就能有效的摆脱这个“君子如玉”的少年对她的亲昵纠缠。可是,李静暂时,觉得身边有这样时刻牵挂着她的一个缠人的人的感觉也不错。
“即使真的那样,我的那一份分一半给静就是了。不是你总跟我说,小孩子就要像小孩子的样子,不要过分去顾及那些成人的礼节的吗?现在,静也别想以后的事,我们两个好好在一块儿玩就是了。”李让说着,大概是为了掩饰心中渐渐漾开的不安,撒娇般的摇了摇李静的胳膊。
撒泼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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