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静看到范仲淹温润的笑颜,纵是有千般抑郁,万般不适,也只得回他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道:“没事,我一身武功虽然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御寒却是足够了。倒是你,读书人的身子文弱,别跟我一起,在这里站着吹风。”
话是这么说,可是,李静却把范仲淹给她披上的披风垫脚披在了范仲淹的肩头,自己靠在了范仲淹的身上。
有些话,两个人没有办法说出口,但是,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即使委屈、即使挫败,李静也觉得安心、温暖。
虽说是新婚,可是,范仲淹晚归一天,加上年前因为筹备到李家提亲的事耽误了许多工作,在新年赴任之前,当夜,他还是在案前工作到很晚。
虽然范仲淹说了让她先睡,可是,李静本来就不困,再加上,分明两人同床共枕不过三日,她却已经不习惯一个人入睡了,所以,她随手拿了本书,坐在范仲淹身边看。
范仲淹家里,用得是油灯,李静很无奈的,失去了剪烛夜语的浪漫意趣。不过,看着认真工作的范仲淹依然瘦肖的侧脸,于李静,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心里想着“终于与这个人走在一起了”,李静把书放在眼前,却是支着肘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范仲淹。
只是,两人独处的静谧温和的气氛,却被敲门声打断。
而两人都没有应门,声响过后,门外的人却是径自推开房门进屋了。
朱婷端着一个茶杯和一碗黑漆漆看上去黏糊糊的不知道什么东西,走到了范仲淹的桌前。
虽看了李静一眼,却是无视她直接把东西摆在书案上,埋头工作的范仲淹,只是对朱婷点了点头,就继续俯身案牍,而朱婷,似乎也习惯了范仲淹的沉默,东西放好之后,一句话没说,就转身离开。只是,她转身之前,看向李静的那个眼神,却是挑衅而嘲讽,仿佛在说“即使你坐在六哥身边,也不知道他需要什么,他更需要的人还是我”一般。
新婚生活(2)
李静从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冷静的对待,即使是她的转生,在知道已成事实之后,她即使百般的别扭,也平和淡然的接受了。
可是,刚刚仅仅是朱婷一个眼神,李静觉得自己二十几年的修养全都白费了,一股无名火火速地在胸间曼延开来,直烧得她灼痛愤怒。
而让她心痛的罪魁祸首,却丝毫未觉的继续埋首工作,偶尔,还会捡起那个碗中黑乎乎粘唧唧的东西吃上一个,吃完之后,手指随手在桌案边一方颜色莫辨的布巾上蹭波两下。
一切动作,做得那么无知无觉,习惯自然。
李静知道,这也许就是范仲淹这几年融入骨血的生活习惯,已经成了本能一般的存在。
从刚才他对朱婷的那种无意识般的点头来看,比起朱婷来,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显然是他案头的卷宗。
可是,他却在这种无意识间,让朱婷融入了他的生活细节的点点滴滴。
起初,李静答应范仲淹把朱婷养在家里时,心里想的,不过是她伺候了谢氏多年,被谢氏依赖而已。李静相信范仲淹对自己的感情,在她心中,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完全不会成为她的威胁。
虽然把一个情敌养在身边心理会有些别扭,可是,她自认,还有容纳一个没有威胁的情敌的肚量。
可是,仅仅是刚才一个瞬间,李静就后知后觉的发现,朱婷对范仲淹的存在,远不是一个母亲指定的女人那么简单,她用润物无声的执着努力,让自己融入了范仲淹生活的点点滴滴。
即使范仲淹不爱她,却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和照顾。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是一种长年累月的付出所达到的效果。
而范仲淹,或许心里真的爱着她李静,但是……
李静摇了摇头,她不能继续再想下去。
是她答应朱婷留在范仲淹身边的,而且,范仲淹对她承诺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不是真的爱她,他没有必要舍弃这个无微不至照顾了他经年,又是他母亲唯一认定的女人,远赴宋州,不惜下跪,向她求婚。
尽管内心充满了嫉妒啃噬的愤怒,可是,李静忍住了歇斯底里发作出来的冲动。
当然,她也不会什么都不做。
悄悄起身,李静走到了范仲淹的右手边,拿走了案上那个放着零食的碗。
范仲淹习惯性的去摸时,摸了两下,都没有摸到。
就在他习惯性放弃时,李静把碗递到了他眼前。
范仲淹自然地捡了一个,随口说了“谢谢”,只是,他在擦拭手指时,那块方巾也不见了,他才从案牍中抽出神来。
李静手里端着碗,对神色有些茫然地看向她的范仲淹温润地笑了,笑容在李静脸上缓慢地绽开,就如一滴水在范仲淹平静的心湖缓慢的漾开一般。
只是,范仲淹片刻间为李静的笑容沉迷之后,却被她眼中的审视以及他手中微微轻晃地碗和用指尖拎着的抹布弄得赧然、心虚。
他在极幼的时候,喜欢吃腌制好的梅子。那是其他的兄弟根本吃到厌的零嘴,而他,却很少有机会碰到。
即使那梅子是他母亲亲手腌制的。分到他手中的,也不过聊聊。
他总是舍不得吃,只在晚间读书时偶尔吃上一两个,还故意做出苦脸,跟母亲说,是为了提神。
后来,书都不读了,自然更加没有梅子可吃。其他的兄弟,渐长,也早就厌弃了孩提时代的零嘴。
复学之后,为了不让母亲难做,他离家寄住在寺庙读书。生活清苦,连一碗粥都要分三顿吃,更何况那种没用的零嘴,自是绝了。
可是,在他接母亲到江宁之后,梅子熟了不久,他的书案前便有了那种腌制好的梅子。
第一次吃的时候,他悄悄地哭了,不知道是为母亲仍然记得他幼时的喜好,还是为了母亲多年来的隐忍辛苦,抑或为了自己童年连个喜欢的梅子都不能尽情吃的那段不堪记忆。
之后,每天晚上,只要他要熬夜,书案前都会摆上一小碗腌制的梅子,不论冬夏。
他知道,他给母亲的那为数不多的钱财,除了家里的日常用度,母亲几乎都用在了买梅子上。
即使早就已经不喜欢那个过甜又太酸的味道了,范仲淹却因为顾念着母亲的一份苦心,这么多年,一直默默地把放到桌案的梅子吃完。
尽管,之后,他不得不偷偷用蘸了盐水的柳枝一遍遍的刷牙,尽管,为了中和胃酸他还要偷偷去药房买些药丸。
可是,李静现在的眼神,显然不是在问他梅子本身,而是,那每晚不经他允许,就径自把梅子送进他房间的人。而在这里已经成为他们两人的房间之后,那人依然毫无顾忌地闯入这样一件事。
李静笑了,可是,熟知她的范仲淹;或者说,熟知那种被嫉妒啃噬滋味的范仲淹,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强烈的愤怒和酸味。
看了眼处理了不到一半的卷宗,范仲淹起身,拿过李静手中的碗,和那个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巾,用自己全部的深情看着李静,拉着她走到了内室。
如当年初初识,李静在河边向她讲述她的身世一般,范仲淹用与李静当年相似的语气,为李静讲述了他一直想要遗忘的那段并不快乐的童年记忆,讲述了他那位受尽委屈,却无微不至的关爱着他的母亲。
范仲淹讲得很平缓,语气里也没有多少悲伤,可是,在他讲完之后,李静脸上,却已经泪流成河。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双臂环住了范仲淹的脖子,倾身附上了自己的双唇。
这个吻,初始,是一个不关□的安慰之吻。
只是,随着范仲淹从那种怅然的心绪中走出来,本来的单纯的一个吻却渐渐染上了情\欲的色彩,李静微微的喘息,也渐渐从抽泣转换成了呻\吟。
新婚的夫妇,在这个破败寒碜的茅草房的屋檐下,开始了温暖缠绵的夜生活。
第二天,李静在辰时刚到就醒来,她身边的床位,却是已经空了。
李静披衣起身,却看到披了她那件略小一些的披风的范仲淹,正在伏案整理卷宗。
有些失落,更多的,却是心疼和敬服。
这一刻,李静再次意识到,她的爱人,是那位名传千古的范大人。
穿好衣服,李静整理了床褥,走到范仲淹伸手给他按摩肩膀,虽然,她此时更想在热水中洗掉一身情\欲的粘昵。
不过,即使范仲淹不说,她也知道,家里多半没有浴桶,而且,她着实不想用昨日炒菜做饭的那口锅烧水沐浴。
拿捏着力道揉捏着范仲淹僵硬的肩膀,李静在心中叹息“果然还得搬家呀,就算其他所有都可以不在乎,吃饭和洗澡总不能忍耐。”
范仲淹忙完手下的工作,帮李静梳好头发,两人用院里那口井打上来的凉水洗漱过后,走到前厅兼饭厅。
餐桌上早已摆放好了早餐,谢氏和朱婷,也都穿戴整齐坐在了那里。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白粥、窝头、咸菜,唯一不一样的,李静的座位前,有一个j蛋。
谢氏看着李静的眼神,虽仍然称不上友好,却是挤出了一个笑容,而朱婷,一双眼睛红肿地像个兔子,显然不仅仅是熬夜的原因。
睡眠不足而反应弧更加迟缓的李静,并没有注意到餐桌前诡异的气氛。剥好了j蛋,自然地放到了朱说面前的碟子里。
她虽然不挑食,可是,要吃j蛋,她喜欢吃煎到七分熟的荷包蛋,而不是这种没有任何味道的煮j蛋。
谢氏看到李静的动作,脸上的肌r微微抽动了一下,如果李静眼神足够敏锐的话,当能察觉,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谢氏捏了下范仲淹的胳膊,给他递了一个眼色,范仲淹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夹起j蛋,送到了李静的碗中。
李静费力的吞咽完一口窝头,才想说“我不吃煮的j蛋”,却听范仲淹凑在她耳边道:“这是母亲特意为你准备的。”
不知道是朱说呼出的气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李静那张白皙的面颊,瞬间涨到殷红,红红的耳尖,恨不得滴出血来。
她夹起j蛋三两口囫囵咽了进去,吃得太快,嗓子噎得发疼。
饭后,李静送范仲淹到门口,范仲淹看四下无人,在李静唇上飞快地轻酌一下,眼神有些闪烁地嘱咐道:“上午杨夫人可能会过来接你去看房子,你要是怕拿不定主意,就去驿馆接上光禄一起。”
李静在范仲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后,回到家中,看到谢氏在廊下看她,红着脸喊了声“母亲”,谢氏脸上不知是青是白的转换过几个表情,最后,微微点了下头,对李静道:“郡主要是在家觉得闷的话,上午让芳儿带你去街上转转。当然,小地方,比不了应天府的繁华。”
谢氏第一次对李静露出善意,李静难免有些受宠若惊,有些心虚地道:“希文说上午杨夫人会过来,一起去看看房子。奶娘和表哥他们,不能一直住在客栈。”
果然,听了李静的话,谢氏的一张脸,冷得结冰了。
她嘴唇抽动了两下,最终拂袖道:“郡主请便。”
这一刻,李静真的想冲动地说“我不去看房子了,住在这里就好”,可是,身体残留的粘昵感,还有那让她哽噎的早餐,终究让她忍住了没有开口。
即使她委屈自己讨好谢氏,谢氏一时也很难接受她。她也怕,怕自己因为不能忍受这种生活,而失了那份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平和,变得暴躁、惹人厌烦。
既然能够改善,那还是把生存环境改善一下好些。
如果李静知道她一时的不适应给谢氏心里结下了多么大的疙瘩,这个疙瘩要花费她数倍的精力和耐心去解的话,也许,她情愿忍受一下生活的不便。
毕竟,谢氏不痛快了,范仲淹就不可能敞开了心痛快,范仲淹不痛快,即使他对她依然温柔,甚至怜惜,李静的心中,却也更加地不痛快。
只是,此时的李静,显然还太年轻了。
人心的苦涩冷暖,她所知太少。
纳妾之事
花了三天的时间,李静定下了城南商业街旁边一所两进的小院,付钱,休整等其他一系列的事情,都是钱裕在张罗,李静只是偶尔发表一下意见。
半个月之后,新房子收拾出来,可以入住时,谢氏却拒绝搬家。
范仲淹再三劝抚,谢氏也不是歇斯底里的发火,就是死死的咬住“不搬”两个字。
她不搬,李静自然也不能搬。就算其他都无所谓,她不能忍受别人在范仲淹身后戳他的脊梁骨说他“娶了媳妇忘了娘”。
结果,新房子,红姑、钱裕、李兴三人住进去了,秦广因为做了军中外聘的教习,就住在了jūn_duì 的营房。
明明有相对舒适的环境可以居住,可是,却不得不继续住在茅屋里,李静被谢氏的坚持弄得哭笑不得。
不过,作为妥协,李静也把厨房的用具里外换了一遍,又请匠人重新盘了一个大灶、一个小灶。
大灶专门烧沐浴的水,小灶炒菜。原来的那口灶,只用作蒸馏、存放饭菜。
一个月下来,李静大致摸着了谢氏的脾气。
如范仲淹所说,她就算再不喜欢李静,却绝对不会在言语上为难她。
而因为李静分明买了新房,却因为谢氏坚持不搬而继续留住在这个茅草房里,李静对房子的一些改造,添置的一些东西,谢氏虽没有支持,却也没有反对。
每天的早餐,仍然是朱婷在准备,李静的那一份,仍然会比其他人多出一个她不喜欢吃的煮j蛋;而午餐和晚餐,却是李静坚持做的,偶尔,红姑也会被李静叫来做菜,谢氏和朱婷,大概是本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原则,从来没有不吃。
白天,李静有时窝在房间里百~万\小!说,有时到新房子那边听红姑唠叨几句,有时也会出去街上转转,而谢氏和朱婷,依然按照她们两人以前的习惯生活,对李静,不干涉也不亲近。
她们三人之间,虽然处在一个明显敌对的立场,却又各自守着本分忍耐着,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
范仲淹的工作,比李静想象中要忙碌许多,即使是十天一次的沐休,他有时也要去上半天的班,或者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案牍。
一个月中,最多只有一天,范仲淹能完全放下工作歇下来,难得李静想要跟他独处,他多半又会被友人邀请出门。
好在,范仲淹每次出门,晚上回家时虽然一身酒气,却并没有沾染脂粉气。
在家的时候,范仲淹也会试着缓和一下李静和谢氏的关系,可是,谢氏就是执拗地坚持称呼李静郡主,态度上,也依然是疏离冷淡,偶尔,却也会流露出一丝认可的尴尬,但却也只是神态间,而从来不是言语上。
自从李静明确地表示过之后,范仲淹已经跟朱婷提过,即使打扫,她也能未经允许就进入他与李静的房间。这个允许,范仲淹刻意强调了,包括李静的。
晚上的梅子自然也就决断了,为此,在范仲淹出门工作的时间,家里三个女人又是一场冷战。
李静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到底是如何看待谢氏和朱婷的。
按照通常的社会伦理习惯,即使她和范仲淹搬离这里,留下谢氏独居,也并不是多么过分的事。只要给足她们维持生活的银钱就是。
范仲淹在说服谢氏无果之后,也跟李静提过他们两人先搬到新房子里,过段时间再把谢氏接过去,不过,李静终究是不忍心让范仲淹为难而坚持一同住在这里。
可是,她的隐忍,并没有换来谢氏的好感。
也许别的人,擅长讨好和侍奉长辈的人,能够轻而易举的解决当前的尴尬。
可是,李静却是,谢氏对她冷漠,她虽然并不怨愤对方,却也没有办法付出热情;
而对朱婷,李静渐渐的把她从范仲淹的日常生活中抽离,从饮食到衣服到房间清洁,虽然洗衣服洗得李静手指磨破了皮,没有得到工作繁忙的范仲淹半点安慰,李静却也在委屈中有一丝隐隐的成就感。
连日来的相处、观察,李静发现,朱婷虽然厨艺不佳,但是,是一个很会管家,且很会过日子的利落女人。
她虽然对李静抱有敌意,可是,那份敌视,从来都是明明白白的,没有偷偷摸摸的在暗中为难过李静。
甚至于,随着时间的推移,李静还能感受到她那近乎认命一般的委曲求全的对李静的接受。
但是,即使这样,她看着范仲淹的眼神,依然是热切而幽怨的,她依然在以范仲淹的妻子自居。
对李静,不是姑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