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夫人提到月饼,李静脸上的红晕,又深了一层,羞愧地无地自容。
今天可是中秋节呀,她居然在这样的日子叨扰人家,还在人家家里大哭到昏厥。
轻咳了两声,李静用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哑着嗓子道:“谢……谢……”
晏夫人起身,揉了揉李静的额发,才去给她端放在食盒的月饼。
李静其实并不喜欢吃甜食,但是,磨得细腻的枣泥,配上湿滑的糖稀,对于此刻喝水嗓子都灼痛的李静来说,并不是一个太坏的选择。
一口气吃下五个月饼,李静才用手背擦擦嘴唇,坐直身子道:“谢谢,今天给你和晏大人添麻烦了。我自己也知道,破坏了人家的团圆佳节,罪不可恕。真的非常抱歉。”
晏夫人再次揉了揉李静深深低下的头,轻笑出声道:“初次见面时,我觉得郡主不仅人长得俊美,举手投足之间又有着不让须眉的风采,让我又爱又妒。现在才发现,你竟是一个倔强逞强的小孩子心性。
人生那么长,总会有不幸和困难,也并不是所有的障碍都要跨越不可。你一味的要求自己独自担负过多,可是会累到中途倒下的。
偶尔,像今天这样发泄一下,不也挺好吗?”
李静抬起头,有些赧然地躲过晏夫人温柔纤细的手指,脸上几乎灼烧起来的滚烫,轻咬了下唇道:“我也知道,我所遭受的,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样失礼的大哭,是太小孩子了。
只是,今天看到晏大人事业有成,儿女成群,而……而本就仕途多舛的朱希文,却因为我的原因,过了而立之年茕茕孑立。
想到即使接受了三年的辛苦治疗,终究不能给他孕育子嗣,而不得不与他分开,就一时情绪失控了。
在这样本该是家人团圆的节日跑到府上大哭,即使从此再不能踏足晏家,都不足以弥补我的荒唐罪过。真的很抱歉。”
李静这样的反应,显然是没有听进去晏夫人的话语。或者,听是听了,却不愿意试着接受。
这个障碍,于她,要么就是跨越,要么就是终结。是不存在第三个选择的。
晏夫人本来准备好的安慰话语,在李静这种闭目塞听的态度之下,也无从表达。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觉得李静可怜的自己,就像一个傻瓜一样。
被自己的丈夫另眼相看的李静,果然跟她是不一样的。
“妥协”这两个字,似乎并不存在在她的字典里。
连那位有着辅国之能的刘皇后都曾经委曲求全过,眼前的人,却是宁折勿弯的。
用过月饼之后,李静拒绝了晏夫人的挽留,跟她和晏殊道歉之后,抱着玩累了已经睡下的秦海,施展轻功,回了她在京城的院子。
第二天上午,送走摩西之后,李静抓住要缠着补修假日的朱婷出去玩的刘禅,让他帮着买了重礼,到晏殊府上道歉。
对于这样执拗倔强,不近人情的李静,晏夫人虽然说不上厌恶,但也减少了担心她寂寞,到她那里串门的时间。
之后察觉出来这些的李静,有些遗憾,却也是苦笑着认了。
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的孙冉,在她母亲和兄嫂的热情挽留之下,决定了留在京城待产。
守孝期满,仍赋闲在家的李让,自然就被岳父岳母要求着,留在了孙府陪着待产的娇妻。
摩西回宋州的时候,李兴父子跟着回去了。钱珏却是暂时留在了京城,以往由李静自己做的打水、劈柴的事,就落在了这个出落成清俊书生的少年身上。
知道钱珏已经考过学究的李静,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参加当年的秋试,但还是希望他回书院读书,待时机成熟之后备考。
可是,钱珏却说,他不适合为官,考过学究,不是文盲,就已经足够了。
这样说着的钱珏,青涩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的迷惘眷恋。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时代,能够考入应天书院的钱珏,居然这样轻易地放弃参加科举进身。
李静不禁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是,幼时极其活泼好动的钱珏,如今,长大了,俨然一个知书守礼的小学究,跟李静保持着不卑不亢的距离不说,问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他就变成了撬不开嘴的闷葫芦。
猜测着可能是青春期少年暂时的“非暴力不合作”的逆反心理,李静写信询问了钱裕。
可是,李静从那个不苟言笑,偶尔喜欢端读书人的清高架子的钱裕那里,得到的回复却是,这件事他早就知道。
至于他的态度,一向谨慎的钱裕,大概是不想李静过多干涉他们父子之间的事,并没有对李静表明。
李静尝试着劝钱珏回宋州无果之后,就让他住在了京城。
至于秦海,李静本来想拜托要回宋州的苏长山带她回去,可是,小姑娘却拉着李静的衣摆擦着眼泪不愿离开。
李静自认,她这里没有适合孩子玩乐的东西,她对秦海,也算不上体贴。
即使这样,这个相处了几日,却仍是怯怯的小姑娘,却还是宁愿留在这里而不回家。
李静给云娘写了信,半个月之后,才得到回音。
云娘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婉转的请求她暂时收留秦海。
秦海知道可以留在李静这里之后,那张总是微微觑眉随时都要哭出来的小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浅浅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那种仿佛暂时远离了痛苦之地的安心笑容,李静并不陌生。
只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收养了她的温暖的秦家,居然成了让秦家的嫡亲孙女避之唯恐不及的所在了。
从这日起,本来对秦海采取放养政策的李静,开始教她武功,就如当年楼寒教导她那般,严厉而尽职。
习武之余,李静也让钱珏教授到了十岁还不会写自己名字的秦海习字。
家里添了一个半大少年,还有一个童龄少女,以往整日无所事事胡思乱想的李静,生活也充实了许多。
重阳节那天,李静从连着几日没有到她家来叨扰的刘禅口中听说,刘蒹断发明志,拒绝了即将到来的婚礼,气得刘美大病了一场。
这件事,李静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想到刘蒹是那种怂恿秦芳去年轻人幽会的地方夜游的大胆性子,她也就没有多想。
不过,隔日,李静还是买了补品到刘家探望刘美。顺便,她也想看看被禁足在家闭门思过的刘蒹。
不过,刘蒹的贴身丫鬟说她家小姐身体不适,把李静挡在了房门外。
李静微微有些遗憾,此时,却并未做他想。
又是一年新年到,本来准备启程回亳州的李静,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耽搁了行程。
这一天,李静正抱着暖炉半倚在书房的榻上看秦海写字。
门外传来敲门声,钱珏把客人领进前厅,李静被告知刘皇后召她入宫。
从晏夫人那里,李静知道如今皇帝的身体不好,刘皇后已经开始正大光明的辅政。
在这样的年末,李静实在想不出那位国事缠身的刘皇后找她干嘛,而且,这重仍然飘着雪花的大冷天,她连家都不能回,更加不想出门。
尽管不想,李静还是换了衣服坐上了轿子进宫。
几年不见,刘皇后的鬓角,已经添了斑白。只是,那张脸,却比以前显得更有魅力了。
不是她做了什么特殊装扮,而是,以前总是敛藏锋芒的她,如今,已经隐隐发出了一种上位者独有的气势。
刘皇后微笑着招待了李静,让她用了点心,听李静弹了一下午的琴。到晚饭时,饭桌上,甚至温了酒。
这种悠闲亲昵的接待,却让李静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
挡不住刘皇后的频频举杯,一顿饭下来,李静即使极力克制,也染了九分醉意。
撤去餐具,刘皇后拉了李静的手走到榻上坐下道:“本宫听说你到京城住了许多日子了,怎么也没来进宫看看。是嫌弃我这老太婆啰嗦吗?”
玩笑的语气,透着隐隐的不满和责怪。
“小女此次进京,实不是因了什么光鲜的缘由。此身不幸,更不敢贸然打扰皇后娘娘。”李静说着,想要抽出被刘皇后握着的手。
刘皇后察觉到李静的动作,微笑着用另一只手附上李静的手背道:“是有什么烦恼吗?本宫好歹还担着你义母的身份,有什么烦恼,不妨跟本宫说说。本宫能为你解忧也说不定?”
触怒&贬谪
李静治病这件事,没有声张,但也不是秘密。
刘皇后既然主动召见她,必是欲有所为,现在这样明知故问,让李静本来就不安的心,更加添了三分忐忑。
“小女微不足道的家务事,怎敢烦扰皇后娘娘?”
刘皇后展颜轻笑道:“你这孩子,这么多年下来,还是这么克己谨慎。本宫就跟你开门见山好了,本宫想把伊人许给范爱卿做小,她日即使她侥幸诞下一儿半女,孩子也会尊你为大母。你看如何?”
李静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她千想万想,没有想到皇后竟然开口给范仲淹纳妾。而所纳之人,不是别人,竟是那日前悔婚的刘蒹。
“这是圣旨吗?”尽管李静强作镇定,可是,她的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了。
“一定要说的话,算是本宫以家长的身份对你提出的请求。”说着是请求,刘皇后的语气,仿佛笃定了李静不会拒绝一般。
李静抽出被刘皇后握住的手,起身,毫不犹豫的双膝跪地道:“小女恳求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显然没有料到李静会这般断然拒绝的刘皇后,脸上挂着的笑容僵硬了片刻。
随即,她恢复了笑颜起身向李静伸出手道:“你这孩子,怎么动不动就下跪?本宫知道你不愿意,可是,伊人说了,不嫁给范爱卿,她宁可出家。你忍心看着那个孩子一生常伴青灯吗?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要求让你为难了,所以,才托了本宫来跟你说。伊人愿意许下承诺,只要能跟在范爱卿身边,她不在乎身份、地位,绝对不会跟你抢正房夫人的位置。”
李静没有抬手握住那只伸出来的手,反而抬手仰视着刘皇后道:“皇后娘娘,能容小女说几句心里话吗?”
连番被拒绝,让这几年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的刘皇后的忍耐快要突破极限,但她还是在收回手之前,抚摸了一下李静的头顶,然后才徐徐坐下道:“地上凉,起来说话。”
李静被很多人以各种方式抚摸过,让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在对方弹指之间的,这还是第一次。
强撑了一口气站起身,李静拒绝了刘皇后赐坐的意思,站在那里道:“早在成婚之前,我跟相公就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我生性散漫怠惰,没有任何理想和坚持,但就这一点,无论如何都想守住。
如果……如果三年后我的身体仍然无法受孕,我会主动离开我相公;但是,在这三年期间,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任何女人,都别想踏进我和相公之间。”
“就算是死,你也不让伊人进门吗?如果范爱卿答应了呢?你预备如何?”刘皇后再好的涵养,毕竟已经习惯了作上位者,李静这样以死相,实在不让她不动容。
她刘家的人,委屈自己嫁进那个妾生的男人家里做小,竟然还有人敢拒绝?
“如果他答应了,我会跟他到官府办离合,让刘姑娘以正妻的身份风风光光的成亲。”前一刻不惜以死相的李静,这一刻,竟然这么痛快的选择放弃。
她难道真的笃定,那个男人在左拥右抱、高官厚禄面前,会选择守着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一辈子吗?
刘皇后气极,反而温言道:“本宫知道你性情刚烈,一时意气。这样吧,本宫做主,范爱卿以平妻之礼迎娶伊人,你依然是范家的正房娘子。伊人诞下的第一个男子,会过继到你的名下。”
不知天高地后的狂妄贵族,难道真的以为,世界上任何事都能如己所愿吗?
“小女只有一个要求,如果相公答应了迎娶刘姑娘,请皇后娘娘做主,为小女和相公办离合。”李静指尖颤抖着,努力让自己迎视着刘皇后的目光道。
刘皇后拿起茶杯,狠狠地落在木几上厉笑道:“好,到时候,本宫如你所愿,为你们见证离合。”
“之后再把你送到辽国和亲,让你在那北地蛮寒之地受尽折磨”,后半句,刘皇后只是在心里想着,并没有说出口。
“皇后娘娘如果没什么吩咐的话,小女就此告退。”李静努力硬撑了一口气出了皇后的寝宫,走到仍然飘着雪的夜色中,心情,却是如这严冬一般寒凉。
虽然嘴上从来没有说出来过,就如李静把苏长山视作父亲一般,在她心中,那个只可高山仰止的刘皇后,无异于感情上母亲一般的存在。
是刘皇后给了她来自女性长辈的理解和关爱,曾经,她虽然觉得困扰,可是,伴着刘皇后赏花,给她弹琴,听她话家常,李静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温暖开心的。
好在,李静一开始就知道,刘皇后那样心机深沉的女人,不可能单纯的善待她;她也从来没有对刘皇后有过奢求。
所以,李静并不恨刘皇后的狠绝,毕竟,这件事上,刘皇后之前给足了她面子,是她敬酒不吃吃罚酒。
可是,即使时光倒流,再给李静一次机会,她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任何事都可以妥协,唯独她的爱情和家庭,不能有任何的虚伪和懦弱。
李静抬头望了望天,在心中对范仲淹道了句“对不起,让你陷入两难。”
即使范仲淹选择了刘蒹,李静也不会恨他。毕竟,这个时代,皇权是至高无上的,偏偏,范仲淹的身份还是官吏。
雪霁之后,李静一行,赶在大年三十下午赶回了亳州。
虽然有钱裕和钱珏父子,秦海和秦广fù_nǚ 的难得团圆,可是,家里的气氛,却依然沉重不快。
由于治疗不能间断,过了初五,李静就又回到了京城。
关于刘皇后跟她谈过的事,李静再三挣扎,没有跟范仲淹说出半个字。
承诺容易守诺难,她用她的生命来守护他们之间的爱情了,她想知道,范仲淹能做到什么程度。
她不想喋喋不休的乞求,因为她知道,这一次,为了这个承诺,范仲淹搭上的,可能是一辈子的仕途。
而已经知道范仲淹留名青史的李静,隐隐的暗自断定,那人,终究会弃她而去。
不见得是范仲淹不爱她,而是,像范仲淹那样的人,事业,显然比爱情更重要。
他的十年寒窗,他的尴尬身世,他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绝唱。
三月,范仲淹奉诏入京,在与刘皇后隔帘相谈了足足两个时辰之后,离开皇宫。
三天之后,范仲淹收到吏部调令,调官泰州西溪镇监仓。虽是由以前的幕僚性质改为了朝廷直派,可是,位于海隅小镇的监仓官,与节度使府上的推官相比,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绝对的贬谪。
李静知道这件事之后,什么都没说,在范仲淹要她放弃那个三年治疗的约定跟他同行时,没有丝毫犹豫的跟着范仲淹一起收拾行李上路。
虽然李静把京城的房契转让给了朱婷,但是,在出发那一天,朱婷还是拿着收拾好的包袱出现在了马车前道:“六嫂是我入门以来接触的第一位病患,师父让我跟着直到六嫂痊愈,否则,终生不允许我出师。”
李静自然知道这是借口,在范仲淹拒绝了刘皇后的赐婚之后,跟李静详谈了一番,清楚地告诉了李静他的心意,解开了李静心中长了一年多的疙瘩。
如今,能不能受孕,李静已经不太在乎了。
不过,朱婷放下芥蒂的善意,李静自然也不好拒绝。
李静要走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打算离开之后再給晏夫人和刘禅写信。
尽管,她多少也知道,这一去,她跟刘禅之间,注定了隔阂。
本来亲上加亲的事,弄到这种程度,李静心里也不舒服。可是,其他任何事她都可以忍让,唯独捍卫自己的家庭和爱情这一点,她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
马车出了城,还是在长亭滞留了一会儿。
早就得到消息的晏夫人,虽然碍于立场没有到李静家里探问过,知道此别可能是此生难再见的她,还是等在长亭为李静送别。
而更让李静意外的是,新年之后,只在她家出现过一次的刘禅,包袱款款的骑在马上,那个架势,显然是要与他们同行。
在李静开口之前,刘禅就先发制人道:“伊人的事,我向你道歉。之前我也没有想到她对朱兄……
但是,伊人是伊人,我是我,我此次出来,是留书出走,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就无处可去了。”
话是对李静说的,刘禅的眼睛,却一直瞟向马车前站立的朱婷。
刘禅对朱婷的追求,李静看在眼里;可是,朱婷那个小姑娘的心思,她却看不明白。
而且之前有过朱婷为了范仲淹寻死那样的事,李静也不好站在长嫂的位置上询问她的意思,好像要赶她离开似的。
李静拉着刘禅离开众人一段距离才道:“即使你追着来了,朱婷可能也不会接受你的心意。而且,你该知道,我得罪了你姑姑,你这样跟着我们一起上路,不是让她面上难堪吗?”
“我喜欢朱姑娘,他是我三十年来第一次喜欢的女人。十年前发生那件事出京避祸时,我曾经发誓此生都远离女子。可是,我还是喜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