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原苦笑,这年头儿人们的恶梦多好梦少,那些恐怖荒乱贪婪暴力的负面情绪一扑一身,真让人不舒服到极点。
梦兽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由贪念和执念纠结所化。
所以灭不尽。
这里消失一个,在遥远的地方,一个人咬牙切齿的贪婪的梦中,又会生出一个。
空中飘浮的黑影渐渐少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碎银鞭现在由我使用,虽然不象辉月用起来那样威力强大,但是要防御一些小小的梦兽绝对不是问题。
手心里那一股旋风,渐渐缓了下来。
夜空重又变得澄澈。
低下头来,才看到碎银鞭上还有一道黑色的绸带似的梦兽,以一种很缓慢的姿势。慢慢挨近辉月。
大约因为它极慢又极弱,碎银鞭上那强大的灵气竟然也没有想要去挡住它。
我五指成爪型,掌心虚空,轻轻运力。
那黑带子一端在辉月的额角打了个转,身不由已被我吸在手中,一下子便挤碎了。
那无声的梦兽的死亡的瞬间,
我看到了,它吸到了辉月的一个梦。
“那个孩子在心里喜欢你,你难道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蒙蒙的黑暗中,听到那威严的声音:“辉月,你让我失望。”
辉月的声音响起来,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软弱无依的声音:“师尊,他是我看着长大,我信他决不会做出有害上界的事情。”
那人冷笑了一声,慢慢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辉月沉默着,然后问:“那么以师尊之见,该当如何?”
那人顿了顿道:“克心为上。”
辉月呼吸一窒,却没有应声。
昏暗渐渐褪去,看得到那站在殿中的两人。
大祭神尚真,辉月。
“师尊……”辉月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我愿用性命担保,将来他若是有危害上界的意图,我会第一个杀他,绝不姑息。”
尚真微微一笑:“你现在已经心软,将来又怎么能杀伐决断?”
辉月反过手来,掌心是一枚淡红的莹珠:“我现在便可以服下断情丹,正式掌执神殿,师尊便不用疑虑我会以后会多情误事。”
尚真摇了摇头:“为了这么个妖异,你居然肯断情绝爱?辉月,你是我的爱徒,为师怎么能让你下半生孤寂?虽然你算得是神殿掌教,我却并不想你一生孤独。”
辉月张口还待再说话,尚真摆手:“借口我不想再听。你要回答,你是不是听从我的吩咐?”
辉月黯然却坚定地摇头。
“当真不肯?”
尚真似是自言自语:“他来历不明,身份成谜,野性难驯,可以降服兽族的法器……这样一个不确定的危机,留在帝都实属不智。”
他拍拍手,沉稳轻快的步声由远而过,克伽从边门走了进来。
向尚真躬身,不发一言地站在旁边。
“若是你硬不起心肠,现在便杀了他,倒也省了日后的麻烦。”
辉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克伽明日去东战,作奔雷的副手,由他在乱中出手,决无不中之理。”尚真语气平和:“也免得你为难。”
辉月咬住嘴唇,血珠在苍白的唇上分外扎眼:“他剑术卓绝,对奔雷也忠心耿耿,现在杀了实在是可惜。”
尚真点头道:“这倒是。”只说了这句,下面便不再接口。
辉月握紧的拳松开来,声音冷淡:“师尊说得有理,还是留着他用处大一些。等后日他来神殿授冠,我自会见机行事。”
尚真慈祥的笑了,眉舒颜展极宽慰的模样:“你一向看事深远,为师自然放心。”
眼前光亮一闪,天色象是更亮了些,似是夏日的晨曦,和风妩媚。
我看到了自己……
还没有成年的自己,头发乱蓬蓬的披着,手里抱着一顶五彩辉煌的头冠,大步的跑近:“辉月哥哥!你说要为我授冠的,可不许躲赖。”
辉月的手指尖冰凉,飞天一把握住他手:“时辰到了,你还不来。我知道我平时多有得罪你,你也不用这时候迟延报复我啊!”
“我们去正殿吧?”
辉月轻轻嗯了一声。
我看到那时的自己兴冲冲的拉着他转身欲走,辉月轻轻摆脱了我的手,伸指在颈后轻轻点了一下。
我看到自己一声不响的闭上双眼,向后仰倒下来。
辉月抱着已经失去意识的我,在空无一人的殿阁中怔怔出神。
他的指尖,在我的眉上慢慢抚过去,向下缓缓划到下颔。
“飞飞。”
一滴水打在脸上,辉月抱着失去意识的我,无声的流下眼泪。
“飞飞。”
身后无声的走近了一人:“狠不下手来,现在就杀了他最好。”
辉月眨一眨眼,回过头去的时候面上一无异样:“我施术的时候要绝对安静,你出去。”
那人向后退了几步,却没有离开。
“抱歉了辉月殿下,这是大祭神的意思,我一定要在旁看着你施术。”
那一瞬间辉月的眼睛里有很复杂的情绪,屈辱,无奈,伤痛,怨忿……只是一瞬间,那些闪动的亮光就无声的又消没了。
他简单的应了一声:“好,那你看着。”
辉月的手势极好看,带着凄凉的无奈。
满满的悲伤扑在脸上,我轻轻喊了一声“辉月”,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不知道是自己想要流泪,还是辉月梦中的悲伤太沉重,沉重到我不能负载。
辉月一无所觉,散了一身的头发象流水一样,他仍然在睡梦中。
他能记得住他做过的梦么?
他会不会想起从前他所经历的一切?
我不知道。
哪里才有答案,我又该去何处寻找。
哪里能找到,那个失落了的辉月。
成子与慕原终于还是慢慢的开始说话,只要说话,就有转机,总比相看两相厌的继续冷战好多了。辉月这一天醒得晚,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我们也已经上路。用湿手巾替他擦手净面的时候,他睫毛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虽然心智象孩童,但是不能否认辉月的绝世姿容和优雅仪态,还是足以让人惊艳。
起码第一次看到他慵懒地睁开眼,纤长的手指挡住阳光,略有些爱困的样子,慕原睁大了眼,半张着口说不出话。
成子在一旁重重哼一声,用力抽了马臀一鞭,快奔向前。慕原嘀咕了一句什么,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过了头继续赶车。
花的原野已经渐渐到了尽头,辉月扒着窗子向外看,脸上有些茫然的表情。
慕原回过头来嘱咐:“接下去要上大道,中午就可以到芥城。那里很不太平,你注意不要让他抛头露面。”
这个他,自然是指辉月。
我把窗帘放下来,辉月转过脸来看我。
“戴上帽子好吗?”我柔声和他打商量。戴帷帽有些气闷,也难怪他前些天载着这个总是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慕原和我手边都没有易容膏或是类似的东西,希望在芥城可以买到,就可以省了帷帽的麻烦。
他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我把帷帽给他带好,然后系上带子,再把纱帷放下来,挡住他的他的脸。
“中午到城里,给你弄些你喜欢吃的东西。”我耐心的哄他,怕他会任性:“想吃些什么?你以前好象很喜欢一味叫岁寒三友的汤是不是?回来我让人给你做来喝。”
慕原在前面嗯了一声:“倒是好风雅的名目,估计是喜欢这雅名而不是汤了。”
我没有说话。
辉月靠在车壁上,今天他十分安静。
松子用干的烧热的锅爆炒,松香味浓郁的飘开。
梅子用糖培过,竹笋切成细的丝。
慕原和成子在一边看着我忙碌,慕原一边咋舌一边咽口水:“到底是上界的人会琢磨这些吃食,这样子做出来的汤是什么味儿?”
我笑笑没说话。
这汤是辉月自己试着做着好玩的,当初……行云,我,会跟前跟后,剥松子,挖竹笋,去找最好的蜜酿青梅。
不要下人帮忙,一切全是自己动手。
洗手作羹汤的辉月……
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辉月安静的坐在厨下一张小凳子上,衣摆迤逦到了地下,托着腮专注地看着我忙碌。
笋丝丢下水,然后是青梅。
看着在青碧的汤中上下翻浮的细的笋丝,水气袅袅,清香幽幽。辉月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回以一笑。
汤盛出来,洒上一层碾碎的松子。慕原迫不及待盛了一大碗,我看着他的猴急样子只是笑,然后盛了一碗给成鸿,他接过去的时候还不忘道谢。
然后是给辉月的。
拿调羹舀了,递到他的嘴边。
辉月眼睛看着我,张嘴喝了一口。
“味道不如你做的好……”我低下头,在汤的热气中掩饰变得朦胧的眼睛:“样子也不好看,没有配青竹叶和梅花瓣……不过如果不计较细节,还是有点那个味道的对不对?”
辉月乖乖的喝汤,并不出声。
“对不起,昨天吓坏了你是不是?以后我再也不鲁莽了,也绝不让你受伤害。”
“一直都不搭理我,还在害怕吗?”
辉月始终安静。
现在的我多么怀念他牙牙学语的时候。
虽然音发不准,可与现在的不言不语相比,那口齿不清的一声声飞飞显得多可贵。
喝了汤之后几个人都没有吃客栈的饭食。
用慕原的话来说,就是尝过了这么清雅出尘的味道,谁还吃得下红尘烟火?
清雅出尘的是辉月,不食人间烟火的也是辉月。
备了一大桶的热水,本以为会很困难才能劝辉月净身。
但是他看着热水的时候面容很平静,一点儿没有露出畏缩来,倒让我松了一大口气。
把他的外袍解下来平放在一边,然后伸手去解内衫的带子。
辉月身体抖了一下,眼睛定定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知道他的心智是不会抗拒我的照顾,但是被那样的澄澈又深远的目光扫过,我突然觉得手指有点不听使唤似的。
好象我在做什么……
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一瞬间象是过去的辉月站在面前,让我有种在冒犯他的清贵那种犯罪感。
摇一摇头,丢开那种错觉。
手指轻轻拉脱了衣带,软薄的内衫从辉月肩膀上滑了下去。
屋里唯一的烛火是在靠外间的桌上,屏风里面的浴桶这里显得昏暗。一线月光从天窗流泄进来,照在浴桶的水面上,有一点点的亮的象鱼鳞的波光。
软暖的水气弥漫在屏风内这一角,辉月的长发披了一身,象轻盈却丰厚的绸缎。
他身上有淡淡的一点花香味道,是路上那紫花的香。
象对待最珍贵易碎的玉器,轻轻把他拦腰抱起来放进浴桶的水中。热水装得刚刚好,淹到他的肩膀的位置。
拿水瓢舀了水,从他头顶淋下去,看着晶莹的水珠迅速没入发丛中看不见。
掬起那湿了水的象是美丽水藻的头发替他揉搓。
辉月垂着头看着水面。
端起一边木盆,用里面的清水替他荡涤发尾,把湿发挽起来在头顶,用一根玉棒绾住。
然后用湿的布巾替他清洗身体。
辉月的背部平滑光洁,在月光下融融生光,白皙美丽让人不敢视。
正中凹下去的一条脊线象是月亮上的淡淡影痕,一直没入水下面去。
微微别开眼,用轻柔力道的擦洗。
辉月伏在桶沿上,乖巧地一动不动。
肩膀上黏了一j乌发,蜷曲盘停在那里。我用指尖去拈,触到他湿热滑腻的肌肤。
他忽然回过头来。
分明的看到辉月的面容,在暗影中似一朵盛开的花,洁白而清艳。
“飞飞……”他口唇微微张翕,眼睛清澈得象泉水,轻轻喊我的名字。
“怎么了?水冷了么?”
我的手伸下去试水湿,并不觉得凉。
辉月的手在水中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绕上来缠住我的颈子。
“飞飞。”
这一声比刚才又低了一些,象是耳语。
有些茫然,象是被这月光和眼前的人蛊惑了一般,我没有想到要推开他。
辉月仰起头吻住我的唇。
他的唇温软带着氤氲的水气。
没有清晰的思考。
无论什么时候都清醒冷静的人,其实应该是很痛苦的。
比如,从前的辉月。
无论何时都保持清醒,下最恰当的决定,把伤害减到最小,把一切抹平象是云淡风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别人看到的永远是白衣胜雪,高贵出尘。
无人知道白衣下的血污,高贵背后的哭泣。
辉月的哭泣,我以前从没有看到过。
因为没有看到,所以认为他是不可击败的,不会痛楚,不会心软,不会流泪。
不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候。
推不开他。
手已经抬了起来,放在他光l的肩膀上。
可是却没有推开。
手放在那里,有些颤抖不稳。
并没有推开他。
在他拉近与我的距离的时候,手顺势滑下圈住了他的身体。
慕原认为这样的辉月不幸。
如果这样可以快乐,那么这样子一直保持下去也不是坏事。
辉月,如果可以,我想永远保护你,让你快乐。
我已经不能够再给行云任何东西。
而你,起码,我可以给你一个安全的保护。
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行云,辉月。
“飞飞?”辉月的声音清冷却又奇异的低哑,象软软的羽毛在皮肤上扫过去,让人全身战栗。眼神清纯中带着迷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那种清纯和迷惘。
我喘了几口气,拿干的毡毯把他包住,抱起来放到床榻上。手心里有他激情中释放的精华。
虽然心智象孩子,但是身体是成年人。
辉月刚才吻我的时候,我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他只晓得将身体挨近我,在那样的贴近和摩擦中,身体载来越热,情欲却找不到出口。
很自然的伸手,握住他脆弱的地方,帮他纾解。
他的呼吸变得烫热,头无力的靠在我肩膀上,呼吸软软的吹在耳上和颈后。
月光透过层层树杈枝叶s进窗来,影影迭迭,亦真亦幻如梦境一样。
“飞飞?”辉月软软卧在床榻上,充满魅力的声音慢慢说:“抱……”
我在已经有些变凉的浴桶那里洗干净手,然后慢一拍想到辉月又多说了一个字。
“飞飞”“怕”之外,会说“抱”。
有些惊喜,也有些唏嘘。
一天一天,他在进步。
虽然很慢。
但是总在向前的。
他会不会有完全恢复的那一天呢?
继续象一轮清冷的天上明月,高贵但遥远。
洗好手,脱下袍子要上床的时候,辉月大剌剌摊开手脚占了大半张床。
那张毡毯不知道什么时候踢散了,辉月美丽光洁的身体就这样呈现在眼底。
那双柔如春水的眼睛,带着薄雾似的光华。
“会着凉。”柔声说着,拉过毯子盖住他。
内衫没有除下,就这么卧在床的外侧。
辉月自然的翻了个身,手脚一齐缠上来。
他身体上带着清新好闻的气息,头发还是潮湿的,有两丝萦在颈项后面,凉凉的,有些痒。
“快睡吧。”
辉月身体挪动,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姿势。
呼吸声渐渐平缓均匀。
真好。
生理需求都满足了,就一无牵挂可以酣然入睡。
孩子的世界是完美的。
所有的黑暗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藏着,面前有人可以遮风挡雨,永远只看到阳光,什么事也不用挂虑。
月光在风中轻舞,暗影在斗室内幽暗。
手慢慢抚摸他的头发,我小声说:“辉月,但愿你永远都是孩子。”
曾经许下过诺言。
漫长的人生经历,一点一滴的渐渐想起。
许下那样的诺言,只有一次,却没有能兑现。
行云,在我措不及的时候,失去了他。
不想这样的一幕再上演一次。
这一回,我会好好保护辉月。
希望他能幸福。
能快乐。
能平安。
不知道生命的长路还有多久要走。
但是辉月,我会一直保护你,你不用长大也没关系。
慕原笑着说:“快到我们族人住的地方了……虽然说族规甚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