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兀自描绘未来的蓝本,却发现不知何时小人儿已经蜷在他怀中睡著了。
而他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加快步伐,为小人儿提供一个安稳休憩的场所,
看著她娇俏疲惫的睡颜,他把她牢牢护在胸前,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宣誓:
“你放心,我答应了你的事,就算到死,也保你周全。”
(12鲜币)124。翻山
苍术与天元中间隔了一条低而缓的白云山脉,枫叶红时,一山鲜豔欲滴,亮煞人眼。来来往往赏秋烧香的来客很多,混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任何一个人都显得微不足道。
从山那边过来的香客里有一对年轻男女,一路互相搀扶,饿了就靠在树边,女子为男子擦擦汗,男子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亦关切的拿出干粮来细心的掰成小块递给女子吃。
路过的香客无不羡慕的看著这对小夫妻,两人面容给汗水和尘土玷污了七八分,十分狼狈,就连衣服也因长途跋涉有些褴褛了,可是那温馨的模样,不由让人想起少年夫妻相伴时。
那对“小夫妻”便是甘草和花飞飞二人。
花飞飞见甘草吃不太下又给她递上水袋,有几分欣喜,“甘草,咱们歇一歇,等翻过这座山,就是天元了。”
甘草微微蹙眉,轻缓道,“白云山坡浅,翻过这座山是容易,我只是担心,到了天元,反而深入虎x了,朝廷,或许比田天齐来的更可怕……”
花飞飞似想起什麽,眉间也闪过一丝极为避讳的忧色,随即消失不见,又笑言安慰道,“不妨事,朝廷厉害的人物,大抵我们都能对付,”他随即拿起枯枝,在地上画了草图,“你瞧,咱们现在在这里,从天元到定柔如果走捷径的话,堪堪绕过天幕山即可,其实,不过是借了一角罢了,天幕山终年y寒陡峭,又是天山王封地,鲜有人靠近,或许,未必惊动朝廷的狗腿呢。”
甘草见他如此说来,也稍稍放下心来,又好奇问道,“那天幕山可是有什麽矿藏宝贝?”
花飞飞失笑,“终年y寒险峻之地,哪里有什麽宝贝,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甘草怪道,“天山王位高权重,又是皇叔,怎麽封地在这样的地方呢?听起来倒像是吃了暗亏。”
花飞飞道,“这你倒是说对了,位高权重,若是再给他金山银山还得了,可见小皇帝也并非不谙世事,还是有所顾忌的。这位皇叔,恐怕难以善了。”
花飞飞又补道,“不过,天山王的驻军并不在这里,他还是暂居天都,驻军则散布在关外和京畿周边,小皇帝想要对他有所防备,只是却也暂时耐不得他何,姑且算是僵持吧。”
甘草不由想起了康熙小皇帝,她一向听起周围的江湖人谈起这位龙霖皇帝都唤作“小皇帝”,可见世人也没存了几分敬意,她猜这小皇帝大约不过十岁吧,心里也颇有些惋惜。
花飞飞见她表情,失笑道,“甘草,你又多c心了,眼下我们生死未卜,都是托这小皇帝的福,你莫不是还在惋惜他吧?趁早收了这心,他再小,也是个皇帝,不是你想的那麽简单的。”
甘草懒得掰扯这些复杂的世事,便拽拽他,“咱们赶路吧,争取今夜入得天幕山。耽搁在这地方,我不安心。”
花飞飞被她拽著往山那边翻去,腿脚凌乱,脸上却有些惬意的笑著,“甘草,跟你在一起,即使是逃命,也甘之如饴,我恨不得咱们一直逃下去才好……”
甘草白了他一眼,“乌鸦嘴!瞧你说的什麽傻话,你以为是游乐麽?还说的逍遥自在……”
她脚下匆忙,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便到了山的那边,田天齐虽然j恶,但也算说话算话,这路途上并没有派出人来跟踪追杀。
而眼下准确的来说,已经到了天元了。
眼见要踏上新的征程,回首往山上望去,甘草突然觉得心中一派苍凉,像是有极度的不安和担忧在心中挣扎,呼之欲出。
花飞飞见她怔忪,不由问道,“甘草,你怎麽了?不是催促快走麽?”
甘草望向山顶白云深处,恍惚问道,“听说这里白云山寺是龙霖国寺,灵验非常,是不是这样?”
花飞飞点点头,“若不是赶路太急,我便带你去烧香拜佛,求个平安。”他嘴上没说,其实他生死於度外,只想求个姻缘。
甘草想起前世今生种种,由不得她不信神灵,仿佛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可是既然有神灵,为什麽要她来到这几乎无用武之地的蛮荒之地,还过得这样凄楚?
她心思复杂,想起了那黄泉下的孩儿,终究聚集了几丝敬意,向著山上行了个佛礼,面上遣隽圣洁,喃喃念道,“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倘若你们看得到善男花飞飞,善女甘草赤诚之念,希望念在一片拳拳无恶之心,保我孩儿依依早日投的一个好人家,不要受苦受难……”说著脸上转而一片狠厉:“……保我义兄妹俩一方平安,手刃仇人,待到大仇得报,报仇雪恨,必定三拜九叩,叩谢我佛眷顾。”
她却不知,即使佛祖真的听见了她这番说辞,那说辞中的仇恨杀意却是与佛旨格格不入的,仇恨只会入魔,释怀才是佛道。
所以此时,她唯能依靠的,便是自己了。但这个粗浅的道理,她此时却是不懂的。而待到日後她决定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时候,她却情知,自己早已心甘情愿坠入阿鼻地狱,这世间,没有谁比自己的双手更靠得住,即使沾满血腥令人作呕。
白云山顶,灰色袈裟的和尚盘膝而坐,穿过漂浮游移的白云望向山脚,那周围缭绕的白云隔阻了他的视线,在山中营造出一片不真实的感觉,连带著他的安宁,都显得如此不足道。
普觉大师不知何时已在他身後,心中有些惋惜,这个徒儿,进了寺门就几乎不肯言语,几乎麻木,而现在,虽然肯言语几句,却依然恍若痴痴傻傻,他不忍,想要点拨一二,“在想些什麽?”
了尘起身,良久偏了偏头,遗憾道,“徒儿在想,何谓放下,如何放下。”
普觉大师笑了笑,“未曾拿得起,谈何放的下?”
了尘摇摇头,“有的事,昨日於今日已经仿佛相隔百年,但是偏偏日复一日,都如梦魇无法忘却,这样的事,要如何再拿得起?”
普觉大师道,“有因必有果,有得必有失。即使是痛苦,也是我佛的淬炼,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修。倘若不能彻底摆脱过去的纠结缠绕,那了尘这一辈子,都无法真正了尘。”
了尘没有接口,只是依然茫然的看著山下。
普觉大师却又说道,“你看那山下,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悲欢离合,痴念欲求。你所纠结的,於苍天大地俯瞰之下,不过沧海一粟,不足一提。端看你是否有一隅胸襟装的下,”他顿了顿,叹息道,“了尘,你这样成日冥想,是不会空有所悟的,反而是对我佛的亵渎,过去你不谙世事,才会缺乏一颗明辨是非的强者之心,善者之心,行者之心。不如你下山去四方游历,也许,尝遍酸甜苦辣,看遍世间百态,你就会明白,如何理清丝丝缕缕的纷扰,如何皈依我佛。”
了尘愣了愣,似乎不太明了,但是他也同样想要放逐自己,或许风沙的磨砺可以充盈他的空虚,而他也隐隐意识到,自己呆在山上,其身份对主持大师可能带来的麻烦,遂点点头,“弟子今晚就去准备,明日就下山去。”
(11鲜币)125。银刀
翻下白云山脊到了天元,路便好走了许多,天元正是京都天都所在行省,天都则是前朝壬都改头换面的新城,虽然换了朝代,但是先帝不愿劳民伤财,改动不大,处处渗透出古城的风味。而白云寺又是国寺,因此纵然这里没有开官道,来来往往的香客也已经把路踏了出来。
然而情况却非常不妙。
田天齐下了追杀令,虽然他依言没有亲自追来,但是各门各派的赏金杀手也如同跗骨之蛆,花飞飞轻功再好,带著甘草一路逃亡也有些吃不消了。两人几乎没有缓冲休整的时间。
而进入了天元之後,很明显的,能感觉到身後追踪觊觎的势力又多了些秘密的眼睛,想必就是朝廷密探了。
甘草忍不住狐疑道:“花大哥,我觉得有些不对,我们原来准备的路线竟然一直有追兵,照这样的走法,不知是否田天齐那j贼在我身上做了什麽手脚,我们打算避开大路走山路的做法也许对方也已经料到了。”
花飞飞沈吟了一会,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反其道去走官道,在朝廷的地盘走官道,九死一生,唯今也只有在入天幕山之後看能否设个障眼法甩掉他们。”
两人最後决定行下下之策,不走山脚,连夜入山,在山外是死,那或许入山的话对方还会有所顾忌。
两人几乎走了最偏僻的山路,这里山势陡峭,几乎没有路径,好在花飞飞轻功好,在山路上终於有了用武之地,抱著甘草树丛间连连飞跃,逐渐甩掉了追兵,往山里走的深了些,到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山中y寒的很,让人泛起彻骨的寒冷,草木并不很繁盛,多是参天的高杉大树。这样的树林里,想要隐匿绝非易事。
他生起一堆火,“这里暂时安全,今晚要连夜赶路,甘草你先睡会,我去布置些陷阱。翻过了这座山,就能够到定柔了,也许今晚会有极厉害的来客。”
甘草点点头,也没有心思吃东西,又困又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又做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妇人走到她面前,“小姑娘,如今你如同过街老鼠,怎麽样,要不要同我学功夫?”
甘草揉揉惺忪的眼睛,愣愣的半天说不出话。
妇人似乎有些失去耐心,“我不过看在你是一棵好苗子,想给你脱胎换骨的机会,但是此时你也没有多的选择。”
她见甘草还在犹豫不定突然语气凌厉起来,“我已经给过你三次机会,这次再不珍惜,我可再也不会找你!”
甘草愣愣的想著,明明只做过两次这样的梦啊?难道还有一次她忘记了?
“我不杀无辜之人!”甘草想起了她那个教功夫的条件,忍不住重申道。
她的坚持始终不能放下,前世即使她是当家家主,也是赏罚分明,其实甘草算不得特别精明强干的女子,她又比较喜欢研究家族里那些武书,并不是一个善於谋划的人。而麻烦龌龊的地方,自然有邱白路替她摆平,可以说,她的手上没有沾过一滴血。
妇人似看待一个愚蠢的生物:“啧啧~~~真是冥顽不灵,你落到这一步田地,竟还如此看重你所谓的道义?痴儿,你还没有看得透麽?”
甘草咬咬牙,不再出声,很想看清她的模样,凝著眼神望她,可是稍一集中精力,就发觉头痛的厉害,眼前清晰了一刻马上就随著精力的涣散又模糊下去。不过终於一瞬间看得清妇人的样子,她美豔的如同一朵芍药,神色张扬,带著丝丝冷漠,浑身丝绦锦绣,朱红冶豔,丝毫不见徐娘老态,反倒是个举止优雅的宫装美妇。
美妇摇摇头,极失望的转身走了,甘草忽然觉得似乎要失去这根救命稻草,急切地想拉住她的衣角,一用力,又醒了过来。
她怔了半天无法回转,四周荒凉寂寥,什麽都还是原样,却又似乎有什麽不同,她低头,发现手里还余有一角衣炔,一块朱红轻纱,上面绣著一朵妖冶红莲。
四周安静的没有人,甘草突然一阵心慌,她都睡过了一觉花飞飞还没有回来,她担心花飞飞出了什麽事。
甘草心里突突跳著,当下也顾不得什麽交代,一路小跑,远远听到两人说话,躲在杉树後面,看见花飞飞正与一个深蓝锦衣的男子在对峙,那男子骨架宽大,浓眉利眼,鼻骨挺拔,一身的落落正气,他就像一只睿利的鹰。
花飞飞从容一笑,道:“想不到,朝廷为了抓我,竟然派了御用银刀凌霜寒来,啧啧,真是看得起我。”
凌霜寒用刀指著花飞飞,冷冷淡淡:“本来是要抓一个女人,没有想到揭了你的追杀令三年都没寻到你的踪迹,这回却撞在我手上。”
花飞飞面色一肃,“那麽我们就正面决斗一场吧,如何?”他不知甘草醒了没有,但二人决斗的声响势必会惊动甘草,希望甘草能趁机先走!
凌霜寒面色惊异,要知道花飞飞也就是一身顶级的好轻功,让他追踪三年都无迹可寻,可是如今竟然要同他正面对决,岂不是自寻死路麽?
他疑惑的看著他,“你可不是开玩笑?”
花飞飞仰天一笑,笑的极为洒脱,一身的风流自负,眼珠一转,“倘若你不能杀死我,那麽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凌霜寒也大方摆出攻势,“好,决不食言!”
花飞飞身形灵敏,先攻了上去,转瞬就绕道凌霜寒身後,向他腰间飞出二指,凌霜寒神色一禀,侧身躲过,却被花飞飞一剑拦向脖子,他上下受制,只能往後飞出,避开花飞飞极快的攻势。
凌霜寒重整了攻势,全身迸发出全力以赴的气势,一招一式密不透风,力道刚猛,只一道刀气就震得花飞飞脸色不稳,近不了身,再好的身手都化作了无用。
趁著花飞飞脚步虚浮,凌霜寒稳稳飞身上前,刀刀重手,得花飞飞避无可避,花飞飞本来就善逃跑不善打斗,给他得躲闪不及,身上划出一道道刀伤。
凌霜寒近他,手下只要再轻轻的一刀,就能取他首级,“论武功,你不是我的对手,胜之不武,你可还要再运用你的轻功?我可以给你一炷香来逃跑。”
他一直想要抓捕他归案,可并不是今天这样来的诡异。而且其实心底,他与他无怨无仇,并不是那麽讨厌。当初若不是花飞飞在天都做了几个大案子,把相府和京兆尹的女儿睡了,也不至於陛下要他亲手去抓捕一个y贼,不过他是知道,那相府小姐和京兆尹的女儿私下却眼红红的拜托他手下留情,这让他心里对女子厌恶的同时,对花飞飞也不是那麽执著。
(13鲜币)126。赌夜(虐)
花飞飞见他手下留情,若有所思,借他停下的缝隙问道,“今天不巧撞在你这里,看来是我忘了烧高香了,恐怕够你回去向小皇帝邀功讨赏了吧!”
凌霜寒摇摇头,“我今天是为一个女犯而来,不想跟你多纠缠。若是你今天比武胜过我,我可以放你走。”
花飞飞心中转了一圈,凌霜寒既然这样说,可见那命令是下死了,他装作不屑的嗤了一声,道,“我好歹也是天下第一y贼,怎麽,还不够一个女犯有分量?”
凌霜寒见他倒计较这个,冷哼道,“你嫌命太长,不妨去天都走一趟。”
花飞飞轻哼一声,“什麽样的女子?还身价重过了我?”又问,“小皇帝要你抓那女子,抓住以後会如何?”
凌霜寒似是想不到他突然问这个,但也不屑於撒谎,何况在他看来,一个弱女子在天幕山里很难逃得出去,而杀完那女子再来追捕花飞飞依然来得及。
“杀无赦──”
花飞飞心中一凉,终於下定了决心,施展轻功往山那边来路掠去,想要引开凌霜寒,嘴里还挑衅道,“所谓御用银刀,不过如此罢了,追都追不上,何谈杀呢?”
凌霜寒见他要逃逸,也追了上去,可跟了几步,见越来越远,又觉得不妥,从怀中拿出一方通缉小像,上面的女子正是甘草,凌霜寒看了几眼,又看看花飞飞去处,终究还是拔腿向林子深处走去。
花飞飞见他不追过去也懊恼了,饶了一圈截住凌霜寒去路,“怎麽,想不到大内第一侍卫竟然是这样的无用!”
凌霜寒被他几次三番拦截又出言相激,心中也生了疑,更恐生变,皱皱眉再不手软,提起大刀果断杀了上去。花飞飞纠缠著他左右来回躲闪,他的剑迎上那大刀几乎不能相持。而他的纠缠在凌霜寒眼中竟然如同戏耍一般。
凌霜寒大怒,痛下杀手,“你这麽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不到一刻,花飞飞身上便挂了彩,却依然不肯离去。
他的甘草应该不至於睡得这麽死,应该已经明白利害,逃走了吧?那他就放心了……
突然花飞飞听见杉树後传来的紧张的抽气声,心中又苦又涩又喜又甜,甘草竟然没有丢下他逃走,她还是挂念他的安危,她心中是有他的……既然这样,为她死了,又能如何?
凌霜寒下意识看向树後的女子,再想起通缉令上的小像,又惊又疑,“原来──你是她的同党,怪不得……”
花飞飞微微一笑,竟然是那样光华无限无与伦比的美男子,他看著凌霜寒道:“凌霜寒,记得你的誓言──”在甘草的惊呼声中,竟然一剑穿透了自己的胸腔!
甘草再顾不得其他,连跑带摔的扑上来,眼泪汹涌的落下来,“花大哥,你怎麽这样傻?”
花飞飞却不看她,只看著凌霜寒,想说什麽,却止不住吐血,坚持道,“你没能……杀死……我……是……是……我自己……你……输了……”
凌霜寒震惊,看了眼甘草,“你不用说了,我什麽都明白了──让我放过她却是不能,不过,我可以给她一夜时间……”
一个弱女子一夜翻过这座山,几乎不可能,不过,总是一线希望,何况,过了这山就是定柔了。
凌霜寒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离开两人几丈开外,席地坐下,闭目不语。
花飞飞这才看向甘草,他无力的枕在他手臂上,血y汹涌的从口中涌出,“妹子……花大哥没用……不能……不能帮你报仇……也无法保你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