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希人怔了一下,再次侧过脸来,我不懂?他不解地问。
你才二十七,这时候就走……心口又抽紧了,又紧又痛,她不得不再做几下深呼吸,才能够继续说下去。真的太年轻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会有遗憾,因为你一定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无法完成,可是,如果你能够把握时间,尽全力在时限之前实现那些事,就算无法全部完成,起码也能减少一些遗憾……
她极力保持冷静的面貌面对他,如同过去在面对那些面临死亡的病人一样。
离世的人,最怕带着遗憾离去,但如果你爷爷知道你已经尽力满足自己,不使自己带着太多遗憾离开,至少他会觉得安慰一点……
聿希人若有所思的微微俯下脸,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还有,好好和你爷爷谈谈,谈谈你心里的话,或者谈谈你的忧虑或害怕,甚至愤怒,不要再为了不想让他难过而隐瞒他或欺骗他,因为,那反而会使他更心酸、更哀伤。她按住他的肩头。你要明白一件事,现在,他只希望你能用最快乐的心情度过最后的时间,所以,老实告诉他,怎样你才会快乐吧!
语毕,她拍拍他的肩,起身。我去请你爷爷过来。
片刻后,她看着聿爷爷在聿希人身边坐下,聿希人回过头来定定地凝视着祖父好一会儿,蓦然双臂一探拥住了祖父;聿爷爷也回抱住了孙子,背影激烈的颤动起来,那极力压抑的哽咽充满了绝望的悲凄……
她没有再看下去,猛然转身,前方不远处是另一扇门,三不管一头撞进去,原来是浴室,她双手撑在洗脸枱边缘,脑袋低垂,牙根紧咬,拚命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
不到半年……只剩下不到半年……
良久、良久后,她的呼吸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方才徐缓地抬起脸来与镜子里的人四目相对。
镜子里的人,双颊被泪水渲染得一片狼藉。
好久、好久了,从七岁那年开始的吧,她再也没有掉过半滴泪水了,因为爸爸告诉她,她必须学会用冷硬的心去面对死亡。
不管是多么可怜的生命的殡落,她都不能心软。
起初,她无法理解,但愈来愈多的死亡围绕在她身边,于是,有那么一天,她终于明白了。
世上任何人都可以同情死者,唯独她不能。
自那而后,她终于慢慢学会面对死亡而无动于衷,从强行压抑到麻木不觉,她终于学会了——铁石心肠。
可是……
她抬手抹一下脸上的泪痕,低眸看着手指头上的潮湿,那么多年没掉过半滴泪水了,为什么现在……
她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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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聿希人把吃完药后的水杯递给那个曾经陪他到星巴克的男人,见关茜好奇的看着那男人偕同另一个高大沉默寡言的男人离去,他笑笑。
他叫杨頵,另一个是石翰,是我的贴身保镳。
贴身?关茜歪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下。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的吧?她说的是石翰;在星巴克,她见过杨頵了。
我不想让你觉得不自在,所以叫他们远远跟着我们,不能让你发现。
厉害!关茜衷心赞叹。我真的都没发现耶!够格加入cia了。
聿希人沉默了一下。在我三岁时,乃乃去世了,为免触景伤情,爷爷决定退休回台湾养老,妈妈也带着我回台湾陪伴爷爷,那几年,每年暑期妈妈都会带我回希腊,直至十岁那年,我们刚回希腊两天,妈妈就被绑架了,虽然爸爸付了赎金,但妈妈还是被撕票了……
关茜抽了口气,惊骇地捂住差点失声叫出来的嘴。
两年后,杨頵和石翰就出现在我身边,我不知道爸爸是从哪里找到他们的,只知道他们会用生命来保护我,对我彻底忠心耿耿。聿希人徐缓地道。由于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三天两头生病,爸爸又特别要杨頵去上护理课程,以便照顾我的身体;至于石翰,他懂得更多,有机会的话,你会见识到的。
关茜颔首,然后,脑袋又歪了。那么,上午你和聿爷爷谈过之后,决定要做什么了吗?
聿希人露出苦涩的笑。我想做的事很多,不过现在能做的只有一项……
哪一项?
虽然我是在希腊出生的,但爷爷是台湾人,妈妈也是台湾人,我有四分之三的血统是属于台湾人的,也曾经在台湾住过七年,所以这里也应该算是我的家乡,可是我对这块土地却一点也不熟,因此我想用剩下的时间好好认识一下这块家乡的上地……
最重要的是……深思的目光凝注在聿希人脸上,关茜慢条斯理地接着说下去。你不想让关心你的人眼睁睁看着你的病情一日日恶化而束手无策,他们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痛恨自己帮不了你,你不希望他们承受那种痛苦的煎熬,只好远离他们。
你真了解我。聿希人叹气。
你好温柔。关茜低喃,心口又开始抽痛了,一阵又一阵,好痛!
那也是为我自己,聿希人不太同意她的说法,其实,他也是自私的。要他们为我承受没必要的痛苦,我死了也不安心。
没必要?
为什么他就不能多为自己想想,只剩下半年生命了,他可以更自私、更任性一点呀!
那你爷爷呢?他能了解吗?
可以。
那就好。
聿希人忽然握住关茜的手。你能够陪着我吗?
望进他温柔沉郁的眸子,其中盈满无尽的恳求,刹那间,她的心不仅剧烈的抽痛着,更添一股奇异的悸动、莫名的情愫。
那悸动并不陌生,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开始了,但此刻特别强烈。
那情愫,她也很熟悉,几乎每次跟他见面时就会感受到,但此刻格外深沉。
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也不知那是由何而来、因何而来,只知道这种不明的悸动、没来由的情愫,此刻深深刺痛了她的灵魂。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回答。
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的。
谢谢你。聿希人很显然的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自从得知……嘴角无奈的勾了一下。之后,我的心情就一直十分紊乱、低落,唯一想到的是不能让爷爷太伤心,其他的完全没办法思考,不,我根本不敢去思考,我……拒绝做任何思考。可是……
幽邃的眸子深深凝住她。不知为何,有你陪着,我似乎就此较就能够平静的面对死亡,也才能够考虑到其他问题……
因为他需要的是有人能够帮助他找到平静,而不是陪他一起痛苦。
而她,总是能够让他忘却自身的痛苦,她以为是他有耐性倾听她的苦水,其实每一回见面,只要她一开口,他就会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她生气蓬勃的语声中,贪婪的分享她那精采又丰富的人生,意图窃取她的人生经验来丰富他自己的生命,那么,或许他就不会那么遗憾自己的生命太短暂了。
他的生命实在太顺畅了,除了亲人过世与疾病之外,毫无波折挫折可言,根本就是一场枯燥乏味的人生,用她的话来讲,就是:一整个闷啊!
相反的,无论多么辛苦、多么艰困,她总是活得那么起劲,比任何人都活力充沛的走在命运的道路上,从来不认输,再多的坎坷挫折都看不进她眼里,一心披荆斩棘编织出一片亮丽的人生。
她的生命才是活的,她的生命力比谁都强悍,她牢牢地掌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以最积极的态度创造自己的人生,就是这一点让他动情、使他倾心,直至深刻而不可自拔。
可是,他却只能将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心动深深埋藏在心底,因为……
他没有将来了!
我真的很需要你。他只有现在,只能把握住现在,剩下的生命,他只想跟她在一起。
我了解。不,她一点也不了解,但她必须这么说,也只能这么说。我会陪着你的,努力压抑着愈来愈难以控制的情绪,她更坚定地许下诺言。一直到最后一刻!
再次得到承诺,聿希人唇上泛现安心的微笑。谢谢你,真的。
不客气。连续好几下深呼吸后,关茜终于恢复冷静。什么时候出发?
爷爷说他要从国外进口一部方便我旅行的车子,需要一点时间,所以,两个星期后吧,大概六月初就可以上路了。
也对,想要好好看看这片土地,最好自己开车,随时都可以停下来。
那正好,医院里我也必须交代一下。她开始思索有哪些事必须优先处理。
……你真的是医生?
关茜马上丢过去两颗又白又圆的龙眼,两手也跟着掐过去。
你·还·在·怀·疑?
聿希人立刻举双手投降。不不不,我不敢,不敢!
关茜噗哧笑了,最好不敢!收回掐人的手。要怀疑,也请怀疑在心里,谢谢。
聿希人也跟着笑了。你要到医院去吗?
废话,不然我怎么交代!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我会很忙,没空招呼你喔,只要你不怕无聊的话,随便你。
不会,不会,我……
艳红的夕阳下,初夏的微风徐徐吹拂,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佣人来通知他们用晚餐。
只剩下……不到半年时间……
第五章
砰!
包铁的拳头看准目标直接轰下去,差点把院长那张大型原木办公桌改造成两张小书桌,老处女关茜又在飙火了。
你敢给我暂停看看!
庞东启满不在乎地撇开脸。你不在就没有人帮那些贫户看诊啊!
我不在也是因为你调我到聿家去的呀!关茜暴吼。那你就应该找人替我的班啊!
有啊,星期一到星期五,都有;星期六,没有!
为什么?
星期六的贫户看诊的医生是义务性的,医院没有找人替你代班的预算。
没·有·预·算?
超高等级的收费标准,医院都快赚翻了,竟敢给她这样说!
关茜气得差点爬到办公桌上,把另一拳k到办公桌后那只猪头脑袋上,不过,为免星期六的贫诊被报复性地撤销,她硬吞下那口气,拳头飞弹的攻击目标转了一圈后又回到办公桌上。
你这只猪头……
不然你出代班费,我可以帮你找人代班。
好,我……
我来出吧!
虽是在门外等候,门也是关上的,但关茜的吼声实在太惊人了,几乎可以从地球直接传到月球上去,聿希人想不听到都不行。
咦咦!聿少爷,您怎会来这里?庞东启立刻捧着狗腿的笑脸迎上前去。
你好,庞院长,我陪茜茜来的。聿希人温和一笑。星期六的贫诊只有茜茜一个人吗?
茜茜?
庞东启狐疑地瞥一下关茜。呃,是只有她一个。
那么,麻烦你找人来代她的班,另外再多找两位,一切费用由聿家负责,我会通知爷爷这件事。
是是是,既然是聿少爷的交代,当然没问题。
稍后,关茜与聿希人离开院长室,并肩走向电梯,打算到病房楼层去,杨頵和石翰慢两步尾随在后。
谢谢你啦!
不客气,这是我能做到的。
瞥他一眼,关茜一本正经地咳了咳。如果能再多两个医生就更好了。
聿希人失笑。没问题,我会告诉爷爷。
还有……她左看看,没人;右看看,也没人,凑近他,压低声音。健保不给付的医疗费用,如果贫户负担下起的,我都会用手术红包支付,可是如果陪着你的话,我就拿不到手术红包了……
聿希人深深注视她一眼。放心,以后有那种费用,全部由聿家代为支付。
果然是凯子,呃,不对,是慷慨。
关茜喜笑颜开乐歪了。那就谢谢你啦!希望他说的以后是无限的以后。
两人一边聊一边进入电梯,关茜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发现有一位医生瞪着惊愕的眼,盯住唇泛温和浅笑的聿希人直瞧,还揉了一下眼睛再看,好像在怀疑自己的视力是不是出了问题?
是他的脑袋有问题吧?
喂,关茜用手肘推推聿希人,小声道。那家伙大概也欣赏过你的超级魔鬼秀吧?
聿希人淡然一哂。是。
魔鬼变身天使,难怪那家伙看得眼睛都比竹竿还直了!
啧啧啧,我真是太厉害了,大家都拿你没辙,只有我能够收服你这只魔鬼耶!关茜装模作样的赞叹自己,唉,真是太崇拜我自己了!
那也是你教我的呀!聿希人嘴里在抗议,唇畔的笑意却更深了。
杨頵和石翰默然相对一眼,心头一阵心酸的感动。
自从医生宣布少爷的病已是药石罔效之后,少爷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真正的笑容了,直到认识关茜,笑容才又回到少爷脸上,而且他是真的笑得很开心。
只要少爷能笑着度过最后这几个月,这已是他们唯一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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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要把我丢给别的医生?
一进入病房,周老先生劈头便质问过来,表情不太高兴;关茜神色自若的顶了一下大黑框眼镜,拿起病床尾的病历表察看。
周爷爷的手术很成功嘛,接下来只是吃药的问题,任何医生都行啊!
好,算你厉害!周老先生不甘心的承认,所有医生都说没把握而不敢动刀的手术,这个老处女竟然成功了,真是老天没眼!但虎头蛇尾可不行,我老人家还没出院呢!
没办法,我得去陪他嘛!大拇指往身后的聿希人比一下。
是喔,男朋友比我老人家重要?工作中还把男朋友带来,太不专业了!
不是男朋友,是男的朋友好不好!
没错。
你……
至少周爷爷还看得到曾孙出世,他却连明年的春天都看不到了!
整整十秒钟之后,周老先生才会意过来关茜所说的话,老眼蓦睁,闪着骇异的目光,瞪住聿希人差点说不出话来。
你……你说什么?
他呀,放回病历表,关茜走到床边,只剩下不到半年生命了。掀开周老先生的睡衣,仔细检查手术伤口。你说,我该留下来恭送周爷爷你活蹦乱跳的出院呢?还是陪他度过最后不到半年的时间?
周老先生依然瞪着聿希人,后者含笑歉然以对。
对不起。抢了老先生的主治大夫,他也不想,可是现在他比老先生更需要关茜,只好说对不起了。
他竟然还笑得出来!
你……周老先生艰涩地挤出声音。去陪他吧!他能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吗?
尤其是那个人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不该死……
中午,关茜带聿希人到医院附设餐厅用餐,杨頵和石翰特意坐另一桌,好让关茜和聿希人能够自在的聊天。
如同你说的,除了病人以外,医院里的员工都对你,呃,不太亲近。
聿希人说出他观察了一上午的心得,护士们不把她看在眼里,也没有其他医生和她亲切的打招呼,连警卫、清洁工跟她说话也带着很明显的轻忽,如此不友善的工作环境,亏她还能工作得那么开心。
关茜嘲讽地哈了一声。说得可真含蓄!
需要我帮你吗?
你已经帮我了。
她说的是星期六贫诊的事,但他想帮的是更深入的问题。
不,我的意思是说……
关茜,你怎会在这里?我以为你在聿家……咦咦咦?聿……聿少爷?
骆天扬端着餐盘站在桌旁,惊愕地瞪住俊颜温雅的聿希人傻眼了,如同所有那些曾到聿家见识过聿少爷魔鬼秀的医生们一样。
聿希人微笑颔首。你好。
骆天扬还在傻眼,关茜左右张望一下,叹气——没有眼科医师。
你妈妈和未婚妻又到哪里去玩啦?不然他是不敢主动来找她哈啦的。
人尚未回神,嘴巴就愣愣地回答了,韩国。说完才尴尬的回过神来。
关茜马上向聿希人使了一下轻蔑又不耐烦的眼色,聿希人顿时恍悟,这家伙就是那个背叛了关茜的前男友。
你啊,别过太爽了,关茜很好心的提醒前男友。虽然你妈妈和未婚妻不在台湾,抓耙子可到处都是,小心有人去跟她们讲一些五四三,你就准备迎接一场超级龙卷风吧,保证直接把你刮到外太空去替外星人看病,不用两年你就削爆了,乾脆自己开医院,恭喜,恭喜,你终于成功啦!
面颊扭曲了一下,骆天扬涩涩地说:我们还没有结婚,而且……表情忽转强硬。你是我的同事,她们没有权利管到这里来。
没有权利?
怎么他还是不懂,孝子的老娘都有权利管孝子管到死呢!
真的没有吗?关茜低头吃饭,懒得再看他。
我……
骆天扬还想说什么,却被广播的声音打断,他的一位住院病人出状况了,他只好匆匆离去,关茜这才抬眸瞥一眼,不屑地哼了一声。
愚蠢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