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捏紧那明黄色的绢帛,慢慢在椅上坐了。太阳升的高了,热气透过竹帘阵阵袭来。眉庄披着重孝,身上禁不住出了汗。帘外明晃晃的光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眉庄眯了眯眼,心中禁不住生出几分留恋。这是生命中最后一个艳阳天了罢。
嬛儿在宫中坐月子,自是见不到了。幸亏那日夜里匆匆见了一面,从此嬛儿要独自面对这宫里的风风雨雨,总是让人放心不下。不过若那孩子立了太子,皇后也要收敛许多。
爹娘还是去年进京才进宫见了一面,转眼又是一年多了。那时刚封了淑媛,爹娘好不欢喜,只道我在宫里得皇上宠爱,却不晓得这晋封也是太后亲自开口向皇上要来的。娘说等爹爹日后设法回京来做官,便可常常进宫来看我了。会亲手做了我最爱吃的糟鹅带进宫来。小时候娘做的那糟鹅真的很好吃,这些年总想着那个味道,只是再也吃不着了。爹爹素有入了冬便咳嗽的老毛病,一咳便是一冬。上次竟忘了问这些年可好些了。眉庄禁不住落下泪来,不想那日短短两个时辰的相聚竟成永诀。
眉庄正自垂泪,隐约听到里间皇后挪了挪椅子似是走了出来。忙拭净泪痕稳稳地坐了。
皇后将手中的绢帛递给眉庄,在眉庄对面的椅上坐了,并不说话,只是慢慢地饮茶。眉庄看看这份遗诏,没有了关于立储的内容,却添了许多琐碎的话语。眉庄笑笑,进最里间的净室里,取了那白玉匣子,将这绢帛放了进去。又将另一份拆去卷轴在观世音菩萨座前供着的莲花灯上焚了。不一刻整块绢帛尽化了灰,皇后看着香炉中最后一点火星燃尽,转身出去了。
眉庄捧了玉匣子跟着皇后回正殿复命,正殿中一侧跪伏着哭灵的嫔妃、皇子帝姬和各位公主命妇,皆穿了孝,白白地跪了一地。另一侧僧人在诵经。木鱼声、诵经声和哭泣哀号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满是令人窒息的哀痛。
眉庄望着前面皇后的背影,笑了笑,轻轻低声道:“那件东西其实早就焚毁了,皇后娘娘放心罢。”眉庄的声音湮没在一片诵经声中,皇后的身子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走去。
眉庄呈上玉匣依旧低了头跪着,许久玄凌叹了口气,道:“眉庄,你可是自愿随殉?”眉庄心头一酸,强忍了抬头看着玄凌,端肃道:“臣妾自愿随殉太后,望皇上恩准。”玄凌默然,停了片刻方道:“你可有什么要求?”眉庄轻轻摇了摇头,想了想却又道:“请皇上派人将储元宫中臣妾的旧物择几件出来交给臣妾家人留个念想罢。”说罢深深伏在地上。
良久玄凌方道:“赐惠淑媛加封惠妃殉太后。”眉庄谢了恩起身退出去,皇后坐在玄凌身侧面无表情地狠狠视着眉庄,眉庄只作不知。回身的那一瞬却看到玄凌眼中闪过几分不舍和怜惜。眉庄心中一动,对着那双眼睛轻轻地笑了笑退了下去。许多年没有看到玄凌这样怜惜的眼神了。这么些年的隔阂与冷漠,那些总是令人难以释怀的往事尽都融在那浅浅的一笑中。眉庄暗暗叹口气,他终究是她的夫君啊。
殿外的天空晴朗明净,已是正午时分,灼热的阳光烤得面上火辣辣的。眉庄扶了采月的手慢慢地走着,储元宫竟是那么远,好似永远也走不到。采月忍不住低了头偷偷地流泪,眉庄想说什么终是忍住了。身后不远处跟着几名内监,是皇后派来送行的么?眉庄轻轻笑了笑。
储元宫里满宫的奴才皆得了信儿,俱在宫门口跪着迎候。眉庄尚未走近,便听到一片低低的啜泣声。眉庄叹道:“大太阳下面跪着也不怕中暑,都该干什么去干什么吧。本宫想歇歇。”众人含泪应了,目送眉庄纤瘦的背影一步步走进深远的大殿中。
眉庄只觉得累,便扶了采月进寝殿去了。一回身却看到那几名内监却也如影随形跟了进来。眉庄微微蹙了眉,皇后定是怕我留下什么证据于她不利,恐怕一直跟在身边的采月也是要被灭口的。
眉庄躺在榻上歇了歇,吩咐传膳。
为首的内监见眉庄并不理会他们,便向眉庄行了礼,自去殿内将所有的笔墨纸砚尽数收去了,站在殿外候着。
眉庄见他们去殿外站着,便点点手叫了采月过来附耳交代了几句,采月抬起头眼中满是泪光,郑重点了点头。
用过膳,眉庄吩咐想要安安静静地沐浴,不用人进去服侍,众人只得依了。内室已备好了水,水中洒满花瓣,阵阵花香随着水汽飘散出来。眉庄探手抖开采月放在绣墩上的衣裳,果然夹着一件细白绸子的中衣。眉庄微微一笑,将中衣摊开,略一思忖咬破指尖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写了起来。满心千言万语,尽量拣了紧要的写来,也不知不觉写满了中衣。写罢,眉庄又细细看了两遍,方喃喃自语道:“嬛儿,皇后的性命便是交在你的手中了。”
眉庄将这中衣拿块绸子裹了塞在绣墩上的衣裳里,方才沐浴去了。水很暖,眉庄轻轻捞起花瓣在身上揉搓着,馥郁的芬芳仿佛要渗进肌肤里去。许久眉庄唤道:“采月,采月。”白苓进来道:“采月不晓得去了哪里,娘娘有什么吩咐?”眉庄轻轻笑道:“你来服侍也是一样的,水有些冷了。让他们抬些热水进来。”白苓答应着去了。
两个内监抬着一大桶热水进来了,其中一个小内监趁那个内监回过身去,飞快地将绣墩上衣裳下面藏着的丝绸小包袱塞在怀中,回头看了看低垂着的轻纱帷幔。帷幔后的水声中隐约夹着女子柔婉地哼唱声,似乎是济州民歌。小内监的眼中闪过一片泪光,决然回身去了。
未初二刻惠妃自缢殉太后。
据说惠妃薨后容颜如生,着一身桃红色的裙装,艳丽明媚。生前并无遗言,只是向着济州方向拜了九拜,含笑从容而去。
贴身侍女采月从此下落不明,不知所终。
第三十四章、月落
不晓得睡了多久,我终于清醒了些,用了几口小米粥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殿中已掌了灯,温实初正坐在榻边怔怔地看着我,却不防我睁开眼来,神色不禁有些慌乱,忙低了头,道:“娘娘醒了,可觉着好些了?”我微微点点头,道:“身上松快了不少。这会什么时辰了?都掌灯了温大人怎么还不曾回去歇息。”
温实初道:“是酉时了,娘娘整整昏睡了两天。臣刚刚请了脉,娘娘已无大碍了。”我叹道:“竟睡了两日,看来这毒中得不轻呢。那两个内监救过来了吗?”温实初摇摇头,道:“都没熬过下半夜便浑身抽搐死了,娘娘此番中毒当真凶险,那毒是下在一道白玉芙蓉羹中,下毒分量极大,娘娘吃上几口便足以危及性命。”
我笑了笑,道:“如此说来定是在这宫里有些时日的奴才做的,晓得将毒下在本宫平日爱吃的菜中。只可惜那羹本宫那日只吃了一小口,险些如了她们的意。可查出是谁做的?”温实初笑道:“已查出来了,是个在小膳房中劈柴烧火的小内监做的。只是拨到这宫里来也不过半个多月的光景。”我蹙眉道:“若是留了这个心,半个多月也尽够了。”
正说着,佩儿端了一碗药进来,见我醒了,禁不住先念了声佛,方笑道:“娘娘今儿可算清醒了,一连睡了两日,可是让奴婢们悬着心呢。”
我伸手命佩儿扶我起来歪着,道:“这不是好了么?哪至于要了性命。”佩儿舀了一匙药送入我口中,道:“今儿早上好不容易盼着娘娘睁了眼睛,不想又睡过去了。温大人被皇上拘在宫里两日都不曾回去了。”
我点点头,道:“温大人辛苦了,回府去歇着吧。”温实初见我已解了毒,便嘱咐了佩儿几句,方才告退去了。
我喝了药,吩咐佩儿找槿汐过来,话音未落,槿汐却挑起帘子进来了。槿汐问了安,微微红了眼圈,道:“娘娘今儿果真好了许多,只是脸色还差些,要好生调养些日子才行。”我轻轻叹口气,道:“可查出下毒之人是何人指使?”槿汐略犹豫了片刻,见佩儿去了,方道:“听小允子说今儿一早皇后被禁足了。”我点点头便也不再多问了。
正说着玄凌来看我,见我精神好了许多,y郁的脸色才舒展了些,唇边也有了一抹柔和的笑意。玄凌在榻边坐了,摸摸我的额头,道:“额上倒是不热了,身上觉着好些了?”我点点头,看看玄凌的脸色,道:“皇上脸色不怎么好呢,这两日可是累着了?”
玄凌恨道:“朕是被气的。想不到竟是那个贱人指使人做的。朕已经将她禁足了。待查清遗诏之事,朕必定废了她!”
我心头一跳,废后,这话从玄凌口中说来只怕是当真有几分意思了。玄凌只有承认那份遗诏,才能不理会矫诏中的朱门不可出废后之言。只是矫诏一事实在事关重大,只怕会一石惊起千层浪,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不要连累了眉庄的爹娘才好。不过皇后指使投毒确是蹊跷,皇后定已晓得我见了采月,当初采月仓皇出逃必定是有些证据在手中的,如今我见了采月,情势对她极为不利。此时对我下毒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难不成是晓得大限将至,只赌我还不曾将证据交给玄凌,拼死一搏?
正在暗自捉摸,玄凌看着我,道:“嬛嬛可是累了?”我回过神来,忙笑道:“睡了两日了怎会累,嬛嬛只是在想小膳房素来警醒,怎么如此大意,皇后却又为何故要取我性命?”
玄凌道:“皇后抵死不认,只是那下毒的奴才招了,她不认也不由她。朕晓得此事定是她做的。”我正自诧异,玄凌沉声道:“朕准备亲审采月,前日派人去接采月入宫,谁知竟晚了一步。”我大惊,道:“难道采月……”玄凌摇摇头,道:“采月前一夜险些糟了毒手,庵中人听到响动赶过去采月已经受了重伤。院中有打斗的痕迹,却一个可疑的人也没拿住。那暗中保护采月的人可是嬛嬛安排的?”我略一思忖,点点头,道:“臣妾也怕节外生枝,便让哥哥安排几个人保护采月。却不想这么快。看来臣妾见到采月之事也没逃过她们的耳目。此事明日召哥哥入宫一问便知。”玄凌冷笑道:“对采月下手不成,便在这边下毒。手段够狠的。不是她又是何人?”我犹豫片刻,道:“臣妾想去见见皇后。”玄凌想想道:“朕已经将她禁了足,不许任何人出入凤仪宫。也罢,等你身子大好了,去去也无妨。”
我轻轻叹口气,道:“这宫里一日也不让人清静,倒是在那庵中的几年自在些。”玄凌握起我的手放在唇边,道:“又说傻话了,眼见要过年了,嬛嬛早些养好身子才是正经的。”我轻轻答应了一声,合了眼假作睡去,许久,玄凌方才去了。
次日一早我用了燕窝粥便倚在榻上看品儿折些梅花来c瓶,奶娘抱了予涵和岚若过来问安,笑道:“娘娘看看太子和小帝姬,只怕病都好得快些。”我正是惦记他们,却不想奶娘便抱了过来,心下欢喜,便含笑接过予涵抱了,予涵闪着一对黑亮的眼睛看着我,口中咿咿呀呀地不晓得说些什么。那眼睛真像他啊,那么清亮。我怔怔地低头看着怀中的予涵,心底里一片酸涩。我暗暗叹口气,又接过岚若来抱着,岚若性子比予涵安静许多,我抱着岚若轻轻地摇着,品儿进来道:“清河王妃过来问安。”我忙命快请进来,好些日子不曾见过玉隐了,玉隐进来问了安,我让她在榻边坐了。玉隐越发出落的鲜艳明媚,衣饰华丽。气色还好,只是眉目间隐隐有些落寞之色。便拉了她的手笑道:“二妹出阁这么些天了,怎么今儿才想起入宫来看看姐姐。”玉隐涨红了脸,道:“王府里琐事极多,总想着入宫来问安,就是脱不出身来。不想阿姐这边竟出了这样大的事儿,昨儿晚上府里才得到消息。阿姐身子可好些了?”我笑道:“没什么要紧的,如今已经好了。”
玉隐又抱抱予涵和岚若,笑道:“太子和小帝姬长大了好些,越发机灵了。”品儿上了茶,立在榻边,向着玉隐笑道:“姐姐做了王妃,再不肯进宫来了,可是难得见上一面。下次再来,只怕太子和小帝姬都不认得姐姐了。”玉隐笑骂道:“这丫头也想着嫁人了,酸溜溜的像是呷了醋。”我笑笑让品儿下去了,方道:“他待你好吗?”玉隐神色一黯,旋即笑道:“王爷待我十分礼遇,玉隐能在他的身边,便也别无所求了。”我竟无言,半日方道:“日子久了便好了,六王爷是个心极软的人,必定不忍辜负你待他的心意。”玉隐点点头,眼中隐隐有了泪光,道:“昨日王爷已经启程去边郡了,这一去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呢。”
我怔了怔,叹道:“只怕皇上要对赫赫用兵了。”玉隐红了眼圈,道:“王爷素来是不理会这些俗事的,如今却巴巴的自请去边郡戍守……”说到这里忙咽住了,不再说下去。只是低了头坐着。半日方道:“听说蒋家那个泼辣的四姨乃乃被蒋溪休了,逐出蒋府了。”我摇头道:“原只想让蒋溪教训那悍妇学些规矩,却不想祺婕妤竟做的如此干脆。只是让那mǔ_zǐ 分离,也未免太狠了些。”玉隐道:“虽然玉姚秉性柔弱,但是经此一事,府中其他偏房侍妾也要规矩许多。原也是那悍妇自作自受。”我笑道:“玉姚若生了二妹的性子,便不用咱们替她c心了。”玉隐笑笑,端起盅子喝了口茶,却什么也没有说。直坐到用过午膳方才告辞回府去了。
我连着卧床休息了好几日,方觉得精神复原如初。这几日玄凌都不曾过来,不晓得在忙些什么。这日用过午膳,我披了大氅笼着手炉命槿汐跟着出去走走。几日闭门不出竟又下了场大雪,大殿的琉璃瓦上几乎存不住雪,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亮晃晃的刺眼。地上的雪皆已扫净了,只是在海棠树下尖尖得揽作一堆。风吹过,枯枝上的残雪簌簌地落下来。我忙侧过身子躲了,向槿汐道:“几日不出门怎么冷得这样了。”槿汐笑道:“娘娘在宫中歇了几日越发禁不得这寒风了,如今也正是冷的时候,这几日檐下都结了冰棱子呢。”果然西暖阁的檐下结了冰,亮晶晶的冰棱子在阳光映照下煞是好看。我轻声道:“今儿二十还是二十一?”槿汐笑道:“二十一,过两日便是小年了。”我点点头,道:“她的命倒是好,眼见过年了,又得了一个月。”槿汐低头看着脚下,口中道:“娘娘小心脚下的冰。暖轿在宫门口候着,皇上下了旨,除了这宫里的人,外面的奴才一个也不许进来。”
我笑笑,“还不是宫里的奴才下毒,若是存了这个心,怎样提防也难保万无一失。”槿汐道:“奴婢专门去问过小允子,小允子说并不晓得这奴才是谁拨过来的。”我笑道:“小允子新升了大总管,自然忙得发晕,哪能事事都亲自过问。”
槿汐笑道:“娘娘太宽仁了,若是奴婢定要好好骂小允子一顿。不论怎么个忙法,咱们这宫里的事情自然是要仔细c心的。”说着掀起暖轿的厚棉帘子来。
凤仪宫宫门紧闭,门外站着几名侍卫。宫门口的积雪很厚,只是扫出一条道来。因地上有雪,便径直到宫门口方落了轿。几名侍卫慌忙伏下请安。我隔着轿帘道:“皇上让本宫来看看皇后。”众侍卫犹豫了一下,忙起身开了宫门,道:“淑妃娘娘吩咐自当从命。”
凤仪宫中四下一片沉寂,只有宫监们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作一片。我揉揉太阳x,深深吸了口气。真的很想见见皇后呢。
暖轿停在了昭阳殿前,随侍的内监推开殿门。大殿里比往日更加空旷y冷。我立住脚,望着这深远y暗的大殿,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寒意。
殿内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怎么?淑妃不敢进来么?”我微微一笑,抬脚走了进去。皇后坐在平日接受六宫问安的宝椅上,冷冷地看着我。我看着皇后,微笑道:“皇后娘娘清减了。”的确平日皇后略显丰腴的面颊已经陷了下去,虽然不着脂粉,头发却整整齐齐挽着家常的发髻。只是不过几日功夫面上竟显出老态来。
皇后冷笑道:“淑妃是来瞧热闹的么?”我笑道:“臣妾几日不曾出门,今儿偶然路过凤仪宫,特意进来给皇后请个安。”皇后冷笑两声,道:“为置本宫于死地,你不惜演一出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