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到底找到了相当的话,他用力拱起膝盖,想使她抬起身来,说道:〃娇蕊,你要是爱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我不能叫我母亲伤心。她的看法同我们不同,但是我们不能不顾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个人。社会上是决不肯原谅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们爱的只能是朋友的爱。以前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可是现在,不告诉我就写信告诉他,都是你的错了。……娇蕊,你看怎样,等他来了,你就说是同他闹着玩的,不过是哄他早点回来,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娇蕊抬起红肿的脸来,定睛看着他,飞快地一下,她已经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诧异刚才怎么会弄到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镜子来,侧着头左右一照,草草把头发往后掠两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没睡好,清晨补了一觉,朦胧中似乎又有人爬在他身上哭泣,先还当是梦魇,后来知道是娇蕊,她又来了,大约已经哭了不少时。这女人的心身的温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软缎面上的鸭绒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觉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娇蕊就走了,一句话没说,他也没有话。以后他听说她同王士洪协议离婚,仿佛是离他很远很远的事。他母亲几次向他流泪,要他娶亲,他延挨了些时,终于答应说好。于是他母亲托人给他介绍。看到孟鹂小姐的时候,振保就向自己说:〃就是她罢。〃
初见面,在人家的客厅里,她立在玻璃门边,穿着灰地橙红条子的绸衫,可是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笼统的白。她是细高身量,一直线下去,仅在有无间的一点波折是在那幼小的r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风迎面吹来,衣裳朝后飞着,越显得人的单薄。脸生得宽柔秀丽。可是,还是单只觉得白。她父亲过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个殷实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门当户对。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就快大学毕业了。因为程度差,不能不拣一个比较马虎的学校去读书,可是鹂是坏学校里的好学生,兢兢业业,和同学不甚来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围的恶劣的东西隔开来了,像病院里的白屏风,可同时,书本上的东西也给隔开了。鹂进学校十年来,勤恳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白的膜。在中学的时候就有同学的哥哥之类写信来,她家里的人看了信总是说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从来没回过信。
振保预备再过两个月,等她毕了业之后就结婚。在这期间,他陪她看了几次电影。鹂很少说话,连头都很少抬起来,走路总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规矩她应当走在他前面,应当让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够自然地接受这些分内的权利,因为踌躇,因而更为迟钝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绅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学来的,所以极其重视这一切,认为她这种地方是个大缺点,好在年轻的女孩子,羞缩一点也还不讨厌。
订婚与结婚之间相隔的r子太短了,鹂私下里是觉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应当是一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结婚那天,她还是高兴的,那天早上她还没有十分醒过来,迷迷糊糊的已经仿佛在那里梳头,抬起胳膊,对着镜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觉,像是装在玻璃试验管里,试着往上顶,顶掉管子上的盖,等不及地一下子要从现在跳到未来。现在是好的,将来还要好──她把双臂伸到未来的窗子外,那边的浩浩的风,通过她的头发。
在一品香结婚,喜筵设在东兴楼──振保爱面子,同时也讲究经济,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亲从江湾接来同住。他挣的钱大部份花在应酬联络上,家里开销上是很刻苦的。母亲和鹂颇合得来,可是振保对于鹂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不满的地方,鹂因为不喜欢运动,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振保忠实地尽了丈夫的责任使她喜欢的,但是他对她的身体并不怎样感到兴趣。起初间或也觉得可爱,她的不发达的r,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鸟,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动的心脏,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却又是酥软的,酥软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来她连这一点少女美也失去了。对于一切渐渐习惯了之后,她变成一个很乏味的妇人。
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每三个礼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规律化的。和几个朋友一起,到旅馆里开房间,叫女人,对家里只说是为了公事到苏杭去一趟。他对于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较喜欢黑一点胖一点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辱屈。这对于从前的玫瑰与王娇蕊是一种报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这样想。如果这样想,他立即谴责自己,认为是亵渎了过去的回忆。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伤的一角,放着这两个爱人。他记忆中的王娇蕊变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个痴心爱着他的天真热情的女孩子,没有头脑,没有一点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铁一般的决定,舍弃了她。
他在外面嫖,鹂绝对不疑心到。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她时常把这样的话挂在口边:〃等我问问振保看,〃〃顶好带把伞,振保说待会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错了事,当着人他便呵责纠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没看见,他母亲必定看见了。鹂每每觉得,当着女佣丢脸丢惯了,她怎么能够再发号施令?号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见仆人眼中的轻蔑,为了自卫,和仆人接触的时候,没开口先就锁着眉,嘟着嘴,一脸的稚气的怨愤。她发起脾气来,总像是一时x起的顶撞,出于丫头姨太太,做小伏低惯了的。
只有在新来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当家少nn,因此她宁愿三天两天换仆人。振保的母亲到处宣扬媳妇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辛苦奔波,养家活口,回来了还得为家里的小事烦心,想安静一刻都不行。〃这些话吹到鹂耳中,气恼一点点积在心头。到那年,她添了个孩子,生产的时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觉得有权利发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为她生的不过是个女儿,也不甘心让着她,两人便呕起气来。幸而振保从中调停得法,没有到破脸大闹,然而母亲还是负气搬回江湾了。振保对他太太极为失望,娶她原为她的柔顺,他觉得被欺
骗了,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x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他还是兴兴头头忙着,然而渐渐显出疲乏了,连西装上的含笑的绉纹,也笑得有点疲乏。
笃保毕业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内做事。笃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笼罩住了,不成材,学着做个小浪子,此外也没有别的志愿,还没结婚,在寄舍里住着,也很安心。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经理要回国了,大家出份子送礼,派他去买点纪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银器。两人一同出来,搭公共汽车。振保在一个妇人身边坐下,原有个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妇人不经意地抱过孩子去,振保倒没留心她,却是笃保,坐在那边,呀了一声,欠身向这里勾了勾头,振保这才认得是娇蕊,比前胖了,但也没有如当初担忧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还打扮着,涂着脂粉,耳上戴着金s的缅甸佛顶珠环,因为是中年的女人,那艳丽便显得是俗艳。笃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记起了,是听说她再嫁了,现在姓朱,娇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见了。〃振保向她点头,问道:〃这一向都好么?〃娇蕊道:〃好,谢谢你。〃笃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娇蕊点头。笃保又道:〃难得这么一大早出门罢?〃娇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带他去看牙医生。昨儿闹牙疼,闹得我一晚上也没睡觉,一早就得带他去。〃笃保道:〃您在哪儿下车?〃娇蕊道:〃牙医生在外滩。你们是上公事房去么?〃笃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别处兜一兜,买点东西。〃娇蕊道:〃你们厂里还是那些人罢?没大改?〃笃保道:〃赫顿要回国去了,他这一走,振保就是副经理了。〃娇蕊笑道:〃呦!那多好!〃笃保当着哥哥说那么多的话,却是从来没有过,振保也看出来了,仿佛他觉得在这种局面之下,他应当负全部的谈话责任,可见娇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过了一站,他便下车。振保沉默了一会,并不朝她看,向空中问道:〃怎么样?你好么?〃娇蕊也沉默了一会,方道:〃很好。〃还是刚才那两句话,可是意思全两样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爱他么?〃娇蕊点点头,回答他的时候,却是每隔两个字就顿一顿,道:〃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儿子的海军装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领,低声道:〃你很快乐。〃娇蕊笑了一声道:〃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无非是男人。〃娇蕊并不生气,侧过头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可是到后来,除了男人之外总还有别的……总还有别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当时并不知道他心头的感觉是难堪的妒忌。娇蕊道:〃你呢?你好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满幸福的生活归纳在两句简单的话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头,在公共汽车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镜子里看见他自己的脸,很平静,但是因为车身的摇动,镜子里的脸也跟着颤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颤抖,像有人在他脸上轻轻推拿似的。忽然,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这完全不对,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应当是她哭,由他来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说:〃你是这里下车罢?〃
他下了车,到厂里照常办事。那天是礼拜六,下午放假。十二点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库门衖堂房子,可是临街,一长排都是一样,浅灰水门汀的墙,棺材板一般的滑泽的长方块,墙头露出夹竹桃,正开着花。里面的天井虽小,也可以算得是个花园,应当有的他家全有。蓝天上飘着小白云,街上卖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的东方的歌,一扭一扭出来了,像绣像小说c图里画的梦,一缕白气,从帐子里出来,胀大了,内中有种种幻境,像懒蛇一般地舒展开来,后来因为太瞌睡,终于连梦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静悄悄的,七岁的女儿慧英还没放学,女仆到幼稚园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鹂先把饭开上桌来,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饭来结结实实填满他心里的空虚。
吃完饭,他打电话给笃保,问他礼物办好了没有。笃保说看了几件银器,没有合适的。振保道:〃我这里有一对银瓶,还是人家送我们的结婚礼。你拿到店里把上头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们出的份子你去还给他们,就算是我捐的。〃笃保说好,振保道:〃那你现在就来拿罢。〃他急于看见笃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见着娇蕊之后的感想,因为这件事略有点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应尤为荒唐,也几乎疑心根本是个幻象。笃保来了,振保闲闲地把话题引到娇蕊身上,笃保磕了磕香烟,做出有经验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这就结束了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见老了。连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结了婚八年,还是像什么事都没经过似的,空d白净,永远如此。
他叫她把炉台的一对银瓶包扎起来给笃保带去,她手忙脚乱掇过一张椅子,取下椅垫,立在上面,从橱顶上拿报纸,又到抽屉里找绳子,有了绳子,又不够长,包来包去,包得不成模样,把报纸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阵风走过去夺了过来,唉了一声道:〃人笨凡事难!〃鹂脸上掠过她的婢妾的怨愤,随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笃保可笑了没有,怕他没听懂她丈夫说的笑话。她抱着胳膊站在一边看振保包扎银瓶,她脸上像拉上了一层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笃保有点坐不住──到他们家来的亲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鹂极力想补救方才的过失,振作精神,亲热地挽留他:〃没事就多坐一会儿。〃她眯细了眼睛笑着,微微皱着鼻梁,颇有点媚态。她常常给人这么一阵突如其来的亲热。若是笃保是个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湿的手心,绝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亲热。
笃保还是要走,走到门口,恰巧遇见老妈子领着慧英回来,笃保从袋里摸出口香糖来给慧英,鹂笑道:〃谢谢二叔,说谢谢!〃慧英扭过身子去,笃保笑道:〃哟!难为情呢!〃慧英扯起洋装的绸裙蒙住了脸,露出里面的短,鹂忙道:〃嗳,嗳,这真难为情了!〃慧英接了糖,仍旧用裙子蒙了头,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远远坐着看他那女儿,那舞动的黄瘦的小手小腿。本来没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他
把她由虚空之中唤了出来。
振保上楼去擦脸,鹂在楼底下开无线电听新闻报告,振保认为这是有益的,也是现代主妇教育的一种,学两句普通话也好,他不知道鹂听无线电,不过是愿意听见人的声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蓝天白云,天井里开着夹竹桃,街上的笛子还在吹,尖锐扭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声音有点破,微觉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没有法子毁了它。
寂静的楼房里晒满了太y。楼下无线电有个男子侃侃发言,一直说下去,没有完。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界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像他母亲是知道他的牺牲的详情的,即是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他也觉得人家欠着他一点敬意,一点温情的补偿。
人家也常常为了这个说他好,可是他总嫌不够,因此特别努力去做份外的好事,而这一类的好事向来是不待人兜揽就黏上身来的。他替他弟弟笃保还了几次债,替他娶亲,替他安家养家。另外他有个成问题的妹妹,为了她的缘故,他对于独身或是丧偶的朋友格外热心照顾,替他们谋事、筹钱,无所不至。后来他费了许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绍到内地一个学校里去教书,因为听说那边的男教员都是大学新毕业,还没结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没满,就闹脾气回上海来了。事后他母亲心痛女儿,也怪振保太冒失。
鹂在旁看着,着实气不过,逢人便叫屈,然而鹂很少机会遇见人,振保因为家里没有一个活泼大方的主妇,应酬起来宁可多花两个钱,在外面请客,从来不把朋友往家里带。难得有朋友来找他,恰巧振保不在,鹂总是小心招待,把人家当体己人,和人家谈起振保:〃振保就吃亏在这一点──实心眼儿待人,自己吃亏!唉,张先生你说是不是?现在这世界上是行不通的呀!连他自己弟弟妹妹也这么忘恩负义,不要说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时候来找你──没有一个不是这样!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亏还是死心眼儿。现在这时世,好人做不得呀!张先生你说是不是?〃朋友觉得自己不久也要被归入忘恩负义的一群,心里先冷了起来。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欢鹂,虽然她是美丽娴静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太太,可以做男人们高谈阔论的背景。
鹂自己也没有女朋友,因为不和人家比着,她还不觉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保也不鼓励她和一般太太们来往,他是体谅她不会那一套,把她放在较生的形势中,徒然暴露她的短处,徒然引起许多是非。她对人说他如何如何吃亏,他是原宥她的,女人总是心眼儿窄,而且她不过是护卫他,不肯让他受一点委屈。可是后来她对老妈子也说这样的话了,他不由得要发脾气g涉。又有一次,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他没作声,不久就把慧英送到学校里去住读。于是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
鹂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只有那个时候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做事,不说话,不思想,其余的时候她也不说话,不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