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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1 / 2)

小寒道:〃不。〃


许太太笑道:〃小寒说小也不小了,做父母的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二十岁的人了──〃


小寒道:〃妈又来了!照严格的外国计算法,我要到明年的今天才二十岁呢!〃


峰仪笑道:〃又犯了她的忌!〃


许太太笑道:〃好好好,算你十九岁,算你九岁也行!九岁的孩子,早该睡觉了。还不赶紧上床去!〃


小寒道:〃就来了。〃


许太太又向峰仪道:〃你的洗澡水预备好了。〃


峰仪道:〃就来了。〃


许太太把花瓶送出去换水,顺手把灰碟子也带了出去。小寒抬起头来,仰面看了峰仪一看,又把脸伏在他身上。


峰仪推她道:〃去睡罢!〃


小寒只是不应。良久,峰仪笑道:〃已经睡着了?〃硬把她的头扶了起来,见她泪痕未g,眼皮儿抬不起来,泪珠还是不断的滚下来。峰仪用手替她拭了一下,又道:〃去睡罢!〃


小寒捧着脸站起身来,绕过沙发背后去,待要走,又弯下腰来,两只手扣住峰仪的喉咙,下颏搁在他头上。峰仪伸出两只手来,j叠按住她的手,又过了半晌,小寒方才去了。


第二天,给小寒祝寿的几个同学,又是原班人马,去接小寒一同去参观毕业典礼。龚海立是本年度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拿到了医科成绩最优奖,在课外活动中他尤其出过风头,因此极为女学生们注意。小寒深知他倾心于自己,只怪她平时对于她的追求者,态度过于决裂,他是个爱面子的人,惟恐讨个没趣,所以迟迟的没有表示。这一天下午,在欢送毕业生的茶会里,小寒故意走到龚海立跟前,伸出一只手来,握了他一下,笑道:〃恭喜!〃


海立道:〃谢谢你。〃


小寒道:〃今儿你是双喜呀!听说你跟波兰……订婚了,是不是?〃


海立道:〃什么?谁说的?〃


小寒拨转身来就走,仿佛是忍住两泡眼泪,不让他瞧见似的。海立呆了一呆,回过味来,赶了上去,她早钻到人丛中,一混就不见了。


她种下了这个根,静等着事情进一步发展。果然一切都不出她所料。


第二天,她父亲办公回来了,又是坐在沙发上看报,她坐在一旁,有意无意的说道:〃你知道那龚海立?〃


她父亲弹着额角道:〃我知道──他父亲是龚某人──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


小寒微笑道:〃大家都以为他要跟余公使的大女儿订婚了。昨天我不该跟他开玩笑,贺了他一声,谁知他就急疯了,找我理论,我恰巧走开了。当着许多人,他抓住了波兰的妹妹,问这谣言是谁造的。亏得波兰脾气好,不然早同他翻了脸了!米兰孩子气,在旁边说:我姐姐没着急,倒要你跳得三丈高!他就说:别的不要紧,这话不能吹到小寒耳朵里去!大家觉得他这话稀奇,迫着问他。他瞒不住了,老实吐了出来。这会子嚷嚷得谁都知道了。我再也想不到,他原来背地里爱着我!〃


峰仪笑道:〃那他就可倒楣了!〃


小寒斜瞟了他一眼道:〃你怎见得他一定是没有希望?〃


峰仪笑道:〃你若喜欢他,你也不会把这些事源源本本告诉我了。〃


小寒低头一笑,住一绺子垂在面前的鬈发,编起小辫子来,编了又拆,拆了又编。


峰仪道:〃来一个丢一个,那似乎是你的一贯政策。〃


小寒道:〃你就说得我那么狠。这一次我很觉得那个人可怜。〃


峰仪笑道:〃那就有点危险x质。可怜是近于可爱呀!〃


小寒道:〃男人对于女人的怜悯,也许是近于爱。一个女人决不会爱上一个她认为楚楚可怜的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爱,总得带点崇拜x。〃


峰仪这时候,却不能继续看他的报了,放下了报纸向她半皱着眉毛一笑,一半是喜悦,一半是窘。


隔了一会,他又问她道:〃你可怜那姓龚的,你打算怎样?〃


小寒道:〃我替他做媒,把绫卿介绍给他。〃


峰仪道:〃哦!为什么单拣中绫卿呢?〃


小寒道:〃你说过的,她像我。〃


峰仪笑道:〃你记x真好!……那你不觉得委屈了绫卿么?你把人家的心弄碎了,你要她去拾破烂,一小片一小片耐心的给拼起来,像孩子们玩拼图游戏似的──也许拼个十年八年也拼不全。〃


小寒道:〃绫卿不是傻子。龚海立有家产,又有作为,刚毕业就找到了很好的事。人虽说不漂亮,也很拿得出去,只怕将来羡慕绫卿的人多着呢!〃


峰仪不语。过了半r,方笑道:〃我还是说:可怜的绫卿!〃


小寒眱着他道:〃可是你自己说的:可怜是近于可爱!〃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的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x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的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c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搁了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


慰!〃他嘿嘿的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r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y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画?〃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g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r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s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y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轻──这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么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签在沙发背上,两手c在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说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仿佛我有意和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母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y台边上。沿着铁阑g,編著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的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c到y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调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y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dd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错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像。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芥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的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的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一卷桃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c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的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r,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的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g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有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的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y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的谈了几句。海立起身道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的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的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y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s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的胀大了一些。什么都胀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桶……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s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的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舐了一舐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的告诉我,她爱你的父亲。他们现在正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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