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只觉得突然间,她的世界就变成了黑暗。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拔起,耳边听得风声不住呜咽,而她的身体跟着一股漩涡飞速旋转着,越来越快,她终于禁受不住,心里暗叹运气实在衰,眼前猛然一黑,晕了过去。
据说阿鼻地狱,应该是这个样子。
楚楚睁开眼来,差点想再闭上,宁愿自己又晕过去。满山遍野,都是尸体,大约有几百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血r模糊,不能辨认其面目,只能从其衣服碎片上,辨得出是突厥人。凡是女尸,□都是□着,上面有不忍猝睹的乌青和斑驳伤痕,有几具的眼珠都被挖出,剩下一个个空d的血窝,叫她看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要狠掐了自己一把,才从痛感中发觉自己还在人间。碎落的身躯残骸到处都是,有几根大小不一的手指分别掉落在不远处,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从一只手上一刀刀剁下来的。有几具尸体已被烧成乌焦,还维持着奔跑的姿势,分明是有人故意放他们逃走,再纵火焚烧。血汇成的河流,在阳光下缓缓流淌,看这样子,屠杀过去,还没有多久。自己就孤零零躺在这场血腥里,那刺鼻的气味,叫她胃里一阵翻滚,忍了很久,才没有即时吐出来。
看样子,这场该死的沙尘暴,将自己莫名其妙带来了此地。
她努力叫自己镇定,待到晕眩的感觉好过一点,扶着土壁,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发现置身在一个小山谷上,四周都是错落的小山,夹杂着中间的山道,从她所立的位置望下去,一览无遗。
此地分明是突厥境内,看这个情形,显然是这群突厥人想从山上逃生,谁料却还是遭到了毒手。这群人对百姓如此施暴,手段之残忍狠毒,简直令人发指。虽然他们并非大唐百姓,但眼见得一条条活生生的生命就这样被剥夺,楚楚只觉得满腔愤懑,恨不能手刃这些暴徒,以济苍生。
但到底是什么人那么暴虐呢?要杀掉这么多百姓,应该不是一群简单的流寇。突厥人从来擅战,宁死不屈,对方也总该有所折损罢?
楚楚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要振作,再仔细去看这个修罗场,果然看到在几具突厥人的尸体边,侧躺着一个身着紫黑色甲胄的男子,被一个突厥男子用刀削去了头颅,歪倒在那里,头滚出老远。那突厥男子半跪在尘埃里,身体上戳满了弓羽,就像是一只张开的刺猬,手里还紧紧握着手中的刀,双目尤在怒瞪,仿佛在质问着苍天。
这甲胄的颜色很是诡异,远看去像是恹恹的黑色,及得近了,却原来还透着一股紫色,不是一般那种艳丽的紫,反而让人看了觉得有点鬼气森森。甲胄正中,是一块圆形的锁心镜,上面有淡淡的黑色花纹,楚楚左看右看,才发现这六棱形状,分明绘的是朵雪花,难怪她辨认不出来,几曾见到有黑雪花呢?!
黑色雪花?……………………她还在游疑,忽听脚下马蹄声杂响成一片,人的怒喝声,马的咆哮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脚下的土地都仿佛在跟着颤抖。
她一个激灵,连忙一个翻身,扑在地上,只探出一个脑袋向下望去,只见山脚下冲进来一大队人马,身着黑色甲胄,披发左衽,正是典型的突厥服饰,骑在马上,手执长矟或者角弓,个个面色凝重,急行而去。领头那人身形高大,五官深刻,楚楚正要细看,谁知他若有所感,竟抬头向她所在地望了一眼。她连忙把身体压低,感觉那道锐利的眼光掠了过去,才敢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身上,她顿有所悟,必是这身银甲折s了阳光,让人察觉了行踪,若不是自己机灵,只怕就要顷刻变阶下囚了。
她想了想,匍匐在地,尽量不要发出响声,四处搜索,果然让她找到几个散落的包袱,虽然被刀割开取走了金银等物,倒还落下了几套衣物。她大喜过望,连忙躲到角落里,将自己的锁子甲换成突厥人的褐袍。她本来身形甚是高挑,穿起来只嫌宽大了点,不过系紧腰带,便是无碍。只可惜随身所携之物,都被那飓风吹得七零八落,什么都没留下,她只得往脸上抹了几把泥土,勉强遮盖了点容颜。装扮完毕,她自己颇觉满意,觉得任是谁也觉得她是个突厥人,把锁子甲就地掩埋了,又匍匐回去,仍旧蹲在那个角落里,俯瞰山下的动静。
但听领头那人扬声用突厥语道:“步真,夏都离此地还有几日行程?”
骑兵中立即闪出一名长者,恭恭敬敬道:“禀俟斤,三日后,就应该能抵达千泉。”
道何难(上)
楚楚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jūn_duì ,在脑中猛然形成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蓦地站起身来,扬手便将身侧那具紫黑色甲胄的无头尸体,一把推下山坡。尸体骨碌碌在山脚滚了几圈,如她所料,啪地一声,重重跌落到了行伍中。
便听得山下突厥士兵连声惊呼,马的唿哨声响成一片,那个头领的声音尤其高亢,喝道:“山上什么人?罗碌,你带些人马,上去看看。”
楚楚心里冷笑一声,想了想,对那具半跪的突厥人尸体扬了扬眉,轻声道:“仁兄,得罪了。”一个飞跃,已跪到他身边,面上已是一脸漠然的神情,开始拔他身上重重的箭镞。
不久山坡上便传来纷沓的人声,及得近了,便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还有人不断在那里高声咒骂:“寒霜王朝的人,都是魔鬼!”还有个声音咦了一声道:“居然还有活人!”
楚楚只垂了双目,将一切置若罔闻,跪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拔着那人身上的箭,仿佛对她来说,这便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事。纵然有好几人站到她面前,高声或低声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她都充耳不闻。
有人低声道:“怎么看情形是个哑子,还是聋子?”还有人叹气道:“若是碰上你,不变成傻子就不错了。”
有人在那男子前站定,仔细端详了很久,长长叹息了一声,低低道:“这是处月部的契苾,果然是条汉子,想必这是他的家人。”俯低身体,柔声对她道:“小兄弟,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狼族儿女,讲求快意恩仇,你不若跟了我们去,一起剿灭寒霜王朝,为他报仇!”
楚楚心道一切果然按自己的设想进行,谁知突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罗统领,此事恐怕有诈。寒霜王朝铁蹄过处,几曾留过活口?”
谁知语音未落,那拔箭之人已抬起头来,一双明眸如寒星般晶莹璀璨,冷冷地扫视了他们一圈,又垂下首去,管自拔箭。
那人猛吸了一口气,心道:好亮的一双眼睛。哈哈大笑起来,道:“小兄弟,络蒙老人就是这样,心是很好的,但总是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这样拔箭,是没有用的,跟罗大哥去,替你家人报仇,以后就由罗大哥照顾你,好不好?”
他连问几声,都未得回音,旁人已经看不下去,道:“罗统领,此人大概受刺激太大,有些神志不清。我们勤王要紧,还是赶紧上路,由他去吧。”
罗碌叹息一声,直起身来,心想确实大事为重,不知怎么,觉得眼前的少年人气宇非凡,平生好感,竟然有点舍不得放他在此地自生自灭,已经迈开步去,又回头道:“他是被寒霜王朝的血魔部所害,你如跟我去,可取血魔人头,来祭奠他。”
山下已来催促,他心想此人心结难解,但军令如山,最后看了那少年一眼,突见他将男子手中长刀用力抽出,往手腕上用力一划,便流泻下一串血珠。他紧咬了嘴唇,也不呼痛,从旁拨过干草树枝,堆放在这些尸体上。
这正是突厥人崇尚的火葬之礼,这些人都是明白的,当下那罗碌的统领头一个帮忙,有不少人帮他捡拾柴火,而后,将他们点燃。
熊熊的火焰燃烧在山头,将地上男女老少垂死前挣扎的惨况照得明晰无比。众人环行,简单念过祷文,罗碌招呼军医取过金创药来,亲自敷在少年手上,看他瘦弱的身材,更觉怜惜,重重拍了他的肩膀一把,朗声道:“以后你就是木昆部的人了,我就是你的大哥,名唤罗碌,快跟我下去见俟斤罢。”
楚楚看眼前人长了张国字脸,满脸络腮胡子,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就是个豪爽的汉子,倒暗生好感。她无非就是为了博得众人的信任,继而混吃混喝,得以顺利抵达位于千泉的夏都,与杜长卿一行会面,为此不惜砍自己一刀。她倒不知罗碌也曾被寒霜王朝的人杀害了其妻母,连襁褓中的幼儿也不曾放过,是以才这般感同身受,对他格外怜惜。
人的运气,也是很重要的。楚楚心里想着,秉承少说多看的宗旨,任由罗碌牵着手,下得山来。任由他身后一个马脸老人拉长了脸跟在身后,显然是那个络蒙老人。
山下的突厥骑兵,还在不断穿过山谷。适才所见的那个头领,骑在一头黑马上,身边簇拥着一群汉子,闲闲等在路边。刚才距离远,又瞄得仓促,此刻才看清,此人身形极为高大,比一般的突厥男子还要高上一头,加上其魁梧的骨架,更令人顿生威压之感,五官立体,有一双深刻锐利的褐色眼睛,方正的下颌上蓄着密密的金色短髭。罗碌满面笑容,领着他走上前去,将山上的情形说了一遍,讲到山上的处月部惨遭杀害,那人目中闪过一股凌厉的杀气,但立即收了进去,恢复成平静的面容。
果然是个不好相与的。楚楚心里暗想,循着罗碌的指示施了一个礼,罗碌待要介绍,这才想起来还没来得及问他姓名,搔了搔头,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呢?”
楚楚正在转念为自己起个什么名好,突听那头领淡淡说:“名字暂且不用说了,罗碌,你打算怎么带他上路呢?”
罗碌想了想道:“虽然没有多余的马了,但也不是什么难事,跟我同骑算了。”还向她豪爽一笑,仿佛给了她特大的殊荣。
什么,跟这个突厥臭男人?!楚楚瞪圆了眼,想说不要,又想此时由不得自己拒绝,一时间怔了下。忽听那头领扬声大笑,道:“罗碌,你走眼了,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子,这明明就是个姑娘家!”随着他的笑声,几人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望向她。那络蒙老人高声道:“寒霜王朝怎么可能留下这个女人呢?!j细,一定是j细!”
要是一般人,恐怕吓都要吓死了,但此刻站在这里的是楚楚,她冷笑一声,终于开口道:“怎么,女人不算人么?”
她的突厥语从来娴熟,加上她声音清脆,听起来格外婉转。她也不去管他们的神色,又冷笑了一声道:“还是你们觉得,那该受诅咒的寒霜王朝,需要用j细来对付你们么?”
她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对那叫罗碌的络腮胡子施了一礼,转身欲走,心想这罗碌看起来好心得很,这招欲擒故纵,应该有用罢?
罗碌正对她瞧了又敲,才发现她果然没有喉结,正在那里猛点头,见她这个情状,忙一把拉住她,高声叫道:“俟斤,她一个女孩子,兵荒马乱的,你要叫她送死么?当年我的朵儿玛,要是碰到好心人,肯定也不会这么惨死在寒霜王朝的刀剑下面。如今叫我见死不救,怎么能行呢?”
楚楚暗暗点头,心道这突厥取趵热肠,倒不愧是条汉子,倒有点惭愧骗了他。那头领沉吟了半晌,制止了络蒙为首之人的质疑,道:“罗碌说得有理。我们宁可救错人,也不能任由我们狼族儿女受人荼毒。不过,看她这个单薄的样子,能吃得消跟我们一起行军么?”
楚楚瞪了他一眼,罗碌已急忙道:“我可以照顾她。”他满心唯恐头领改变主意,是以急急开口。
那头领又哈哈大笑,道:“络蒙老人,瞧见没有?你恐怕差点将你未来的统领夫人赶走了!”他身旁的突厥男子,都扬声大笑起来。
楚楚又羞又怒,右手微微一颤,心想何必如此费事,此人的马瞧着倒是匹良驹,不若抢了再作道理,正在那里盘算,身旁的罗碌满脸通红,大声道:“俟斤,你取笑我倒算了,人家一个小姑娘家脸皮薄,可是要难堪的。”紧张地看着她的脸色,想伸手去拉她,想想又不对,连忙缩回手来,高声道:“这位姑娘,以后你就是我罗碌的妹子了。你放心,罗碌决没有任何歪念,只不过罗碌和你一样,都是被寒霜王朝害死了家人。”说到后来,声音已然转沉,看了看她,道:“也是这样,一个人都没有留下。”
楚楚心想我是什么小姑娘,夫郎都娶了6个,无非是中原人看起来苗条清瘦,对比起高大健美的突厥女子,就宛如未成年的女子罢了,但看着这张热忱的脸,不知怎的,在脑中与昔日薛义的脸蓦然重叠,袖中手渐渐松开,倒反手握住了他,点了点头,罗碌大为惊喜,忙扭头对那头领道:“俟斤,你是同意了罢,那我就带她下去了。”看楚楚还在那里皱眉,拍了拍脑袋,叫身边的卫士让出一匹较为矮小的红马来。
此人看起来粗豪得很,却颇为细心。楚楚不觉向他嫣然而笑,一个轻盈的翻身,便落在马上。没注意到那头领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罗碌觉得她冷淡的表情减少了很多,很是欢喜,策马和她并行,去追赶他的部众。而他们身后,那头领冷冷笑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立即有人尾随过去。
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两人的背影,只见罗碌正在那里不停说着什么,而那女子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粉白的后颈,在阳光下,明媚无比,晃得他闪不开眼睛。
他低低吹了声口哨,含笑对身边人道:“纳都,这不但是个女人,看起来,恐怕还是千里挑一的美女呢。”
道何难(下)
说谎是件很高的技术活,往往需要用一千句谎言来弥补一句话的漏d。
这个楚楚早就想得明白,也一早想好了策略。这方法说起来简单,用起来可真不容易,当络蒙老人的盘问再次被她当作空气忽略后,络蒙老人的脸色,已经是比暴风雨前的乌云还要密布了。而罗碌照例在那里赔笑:“络蒙老爹,我妹妹她不爱说话,你就不要浪费力气了。”
络蒙老人的山羊胡都气得直翘,满脸通红,气哼哼地回转去,自不必说,定是又向头领去告状了。楚楚歪了头,欣赏着他皱纹满面的老脸上丰富的表情,直到发现一道眼光从后而来,极为犀利,立即垂下头去,做肃穆状。
说话可能有错,不说总没人能够揪到错罢?
她不肯再开口说话,除了罗碌的一力维护外,还得益于那头领的默许。此人说话不多,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有被看透的感觉。他并非是相信她,却反而更像是有恃无恐,冷眼旁观她到底准备耍什么花招出来。
楚楚心想我无非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碰上你们就赖上你们,混到夏都而已,实在不必紧迫盯人,但自己也明白无论如何,都消除不了嫌疑,还不如闭口不说。但既然如此,她引起的敌意当然更是明显,除了罗碌,其他人的态度都是不冷不热的,确切地说,是非常冷淡,好在她闯荡江湖以来,这样的冷面孔瞧得多了,根本就是视若无睹。
天色渐黑,突厥兵也不是铁打的,渐渐放缓了步伐。那头领眼观四周,沉声吩咐:“穿过山谷,就是大道了,那里有个平原,背靠雪山,今晚就在那里扎营。”
突听得一声高亢的叫声,惊空遏云。伴随着这声尖叫,空中掠过来一个巨大的黑影,却是一只成年的苍鹰,较一般的鹰更为壮硕,看起来格外威猛,凶悍无比,展开的双翅快及人高。突厥士兵高声欢呼:“鹰王!”
楚楚眼尖,早瞟得其飞翔的姿势,却不知为何看起来歪歪斜斜的。那头领显然是已经注意到了,面色极为凝重,伸出右手来,那苍鹰几番扑腾,才勉强降落在他的手臂上,才及抓住,又是剧烈一晃,若不是那头领机警,立即扶住,差点坠落下来。但见其鹰羽散乱,一边鹰爪赫然被人剁下了两根,血r模糊,突厥士兵惊呼连连,想必从未见过它如此情状。
那头领伸手制止众人的喧哗,从鹰脚上的铁环处,取下一个案卷。楚楚一眼瞥去,不禁吃了一惊,只见这案卷上血迹斑斑。头领展开读毕,目中锐光大增,猛然向她投来凌厉的一瞥。楚楚不解其意,望向身侧的罗碌,见后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她神色不安,却展颜安慰她道:“妹子放心,必然是出了什么变故,有你罗碌大哥在,定能保得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