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一个人是怎样活下来的呢?
哥哥拿出一个空了的水袋,打开袋口,系在一根长长的细绳上,甩进了井里。
水袋拍击水面发出一声闷响,等到绳子绷直了,哥哥就拉了上来,将装满的水袋递给我。
我喝了一口,井水清澈甘甜,比我在冰雪消融而成的河里灌的水清凉可口多了。
我们把所有的水袋都灌满之后,哥哥重新把青石板移了回去。
虽然帐篷搭在主殿里,这屋子还算完好,只有屋顶破了一个小窟窿,哥哥还是谨慎的用石块把帐篷的边全部压牢了,以防被大风刮跑。
我闷闷不乐的抱膝坐在火堆边看着他,哥哥抿着嘴唇,很认真的压住帐篷布,然后再把一块一块的砖石垒上去,那神情,就仿佛在完成他的艺术品。
他用砖石把篝火堆也圈了起来,里面添上木炭用来夜里取暖。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我们简单的吃了一点东西就钻进帐篷里开始休息了。
我有些不开心,哥哥的身份让我越来越好奇,可是他却什么都不肯说。不仅仅是因为这些,而是我分明的感觉到了我与他的差距。他自己完全可以在这片土地生存下去,带着我,他根本就是带着一个包袱,一个沉重的负担。
我背对着哥哥躺着,紧紧的拥着毯子,开始默默的流泪。
外面的风越刮越大,不时的夹杂着石块被风刮起,敲打在围墙上的声音,风从屋顶的窟窿里钻进来,发出鬼哭狼嚎般恐怖的声音,将帐篷顶吸得一起一伏,像一只巨兽蠕动着的胃袋。
而我却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窒息,这头巨兽正在吞噬着我,将我整个人消化得一点不剩。
哥哥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盖在我的眼睛上,他看到了我抽动的双肩,感觉到了我脸上的湿气。他用长满茧的手心轻轻抚摩着我的脸。
他扳过我,我蜷成一团,缩进他怀里。
“为什么哭?”哥哥的嗓音有点沙哑,可能是因为伤还没好,刚刚又在外面顶着冷风砌墙的缘故。
我把手探进他的衣服里,轻轻数着他一根一根凸出来的肋骨,又是一阵心酸难过。
哥哥就是用这样瘦弱的双肩扛起我这个沉重的包袱,用羸弱的身体支撑起我生的希望。
那一刻,他成了我唯一的活下去的信念。
为了不辜负哥哥的保护。
我抱着他,埋头在他的肩窝里,使劲嗅着他身上淡淡的麝香味,他的下巴瘦削,但是白皙好看,形成一种恰到好处的优美弧度,轻轻的搁在我的头顶。
我不再执着于他从哪里来,有着怎样的过去之类的问题上,我在乎的只是他现在在我身边,并且以后也将是。
“哥哥,累不累。。。”我带着啜泣问。
哥哥很奇怪的看了看我,不加思索的答道:“累,当然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我深切的感到自己是个负担,在狩猎队里是,现在也是。
“顺便。”哥哥说完便倒头睡去,看起来是真的很累。
他为什么总是这样说?为什么总是这样?
我睁着红肿的眼睛,看着不断被风吸起的帐篷顶,哥哥的肩膀露了出来,我轻手轻脚的替他盖好,然后继续看着帐篷顶发呆。
外面是入秋之前的第一场大风,气流如同巨大的浪潮一般呼啸着刮过这片屹立了千百万年的高原,将所遇到的一切席卷殆尽。
风刮过岩石之间的裂隙,发出凄厉的悲鸣,如同厉鬼的哭泣,如同野兽的咆哮,又像是一群女人和婴儿在哀嚎。。。惊心动魄,热闹非凡。
但是我只想躲在这顶小而温暖的帐篷里,紧紧的抱着哥哥,外面的一切都不愿意去理会。
哥哥白净的脸,哥哥恬淡的睡颜,哥哥修长的睫毛,哥哥平稳的呼吸,哥哥匀称的唇。。。
我慢慢的靠近他,细细的嗅着他的气息,用嘴轻轻的触碰了他的唇。
这场大风一直持续了三天,跟哥哥预测的一模一样。
我们几乎足不出户,最多就是在帐篷前燃起一堆篝火,为了节约燃料,这个火堆很小很小,只够维持基本的燃烧以供我们取暖。
我们就这样坐在火堆前,倾听外面呼啸的风声。
我发现,哥哥除了戏弄我之外,很少说话,也很少会笑,大多数时候他就躲在帐篷里睡觉,到我叫他吃饭他才肯出来,这甚至让我怀疑,戏弄我其实是哥哥唯一的爱好了。
他把一只干瘪的死老鼠放在我的鞋子里,然后邪恶的看着我又哭又叫,抱着他的大腿不肯放松——不过,那其实是我装出来的,只为博哥哥一笑,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在狩猎队里那会儿,临时营地里经常会出现老鼠,它们总会在我的硬木板床底下弄出很大的声响,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们一起到院子里的井旁去取水,我认真的牵住绑着水袋的绳子往上拉的时候冷不防的被哥哥从背后一推,我一个踉跄就往井里栽了下去,半途却被哥哥拦腰抱住。看着我吓白的脸,哥哥做了个鬼脸,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我气得牙痒痒。
我不小心n床了,被哥哥嘲笑了一整天,他把被我n湿的裤子拿去洗却被大风刮跑,害的我追出了院子跑了好远,跑到气喘吁吁才捡回了那条我唯一的裤子。然后,我光着p股追裤子的事又成为了哥哥的笑料。
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窘迫。
我喜欢看哥哥的笑,即使把我作为笑料我也心甘情愿。
如果这场风暴永远不过去,我想我都已经快要沉溺于和哥哥两个人在这个破旧的寺庙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了。
没有□,没有压迫,没有无休无止的血腥,这就是我所梦想的幸福。
直到第四天,我们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已经天光大亮,阳光普照,微风和煦,一个风和日丽的大晴天,我才从那种幸福中猛然转醒,意识到该是上路的时候了。
哥哥一大早就在收拾东西,食物和燃料已经不多了,必须赶快依照次仁的指示一直往东南方向走,找到那座气象观测站,在更为寒冷的季节到来之前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生存下来。
我们手牵着手背着背包站在寺庙的大门口,哥哥表情严肃的最后回头看了看,再次带着我踏上旅途。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我一边走一边问,因为我看到了他眼中的依依不舍。
哥哥什么都没有说,只顾埋着头走路。
蓦地,他停下来看着我,低声说道:“等你有一天不再需要我了,我就回来。”
“真话?”我好怕哥哥像往常捉弄我时一样突然做出一个灿烂的笑脸说道:逗你玩的!
“真话。”我永远都忘不了哥哥说出这两个字时那坚定的眼神。
“谢谢你,哥哥。”
“你想去哪里,絮儿?”
我愣住了,冬天之前,我们要找到那个气象观测站,然后呢?我又该去哪里?
我环顾四周,突然感觉到无限的凄凉。天大地大,我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可是。。。
“哥哥,我想再听一遍你叫我絮儿。”我满怀期待的看着他。
“絮儿,你想去哪里?”哥哥又重复了一遍。
他温暖的笑容定格在了我的脑海里,成为我永世难忘的回忆。
够了,已经足够了。
有哥哥牵着我的温暖的手,有哥哥喊我名字时恬淡的表情,去哪里都无所谓。
“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我下意识的说出口。
☆、痛
20
接下来的十多天,都是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我们的心情也都跟天空一样,一碧如洗。
我和哥哥一边追逐打闹一边赶路,旅途变得轻松了许多。虽然天气开始渐渐转冷,食物也越来越匮乏,但是哥哥总能变戏法似的找到额外的吃的。他像是可以看破土层一样,背着手在地上转一圈,拿刀子一挖,往往可以挖到好东西。
有时候的老鼠或蛇,有时候是可以食用的草根,我几乎在怀疑,他是不是主宰这片高原万物的神,否则怎么会连这儿的泥土里有什么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是,哥哥在我心目中,就是神,是拯救我的神。
没有地图,没有指南针,可是哥哥总是能够肯定的告诉我,我们这是在朝着正东方向进发。六天之后,我们准确的到达了狩猎队建在河谷里的临时营地。我暗暗觉得惊奇,当初我和老大他们几个走了几天都没有找对方向,甚至回到了走过的路上,哥哥竟然连找都没找方向,轻而易举就走对了,我为老大他们的死觉得不值得。
次仁和达娃都撤走了,带走了所有能用的东西,营地里只剩下堆积如山的藏羚羊皮。我和哥哥把羊皮全都搬了出来,堆在空旷的地方,浇上汽油,全部烧掉了。
把营地里简陋的窝棚拆了下来,可以烧的木板劈成小块装进行李里以补充燃料,又在附近挖了许多可以吃的草根作为食物储备带着上路,我们都明白,接下来会有一段很长的旅途。
“哥哥。”我走到正在埋头卖力干活的哥哥面前。
哥哥擦了擦汗,仰起脸眯着眼看我。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看着一望无际的远方,低声说道:“次仁跟我说过,从这里一直往东南方走,会有一个气象观测站。”
“嗯。”哥哥应了一声,继续干活。
“你想去吗?”我担心的问道。
“你呢?”哥哥反问。
“其实我觉得,如果和哥哥在一起,永远在这里流浪,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我认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哥哥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傻瓜,冬天很难熬的。”
“那你是想去?”
哥哥不说话,表示默认了。
“你有把握找准方向?”
“我没有,难道你有?”
“没。。。”我老老实实的低下头。
“快干活吧,天黑之前我们就上路。”
“可是如果没有找到路,我们要怎么办?”
哥哥突然停下了手中的活,用深沉的眼睛看着我,问道:“你不相信我?”
“那倒不是。。。我是想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以、以前是怎么活下来的,现在可不可以带着我。。。继续下去。。。”我吞吞吐吐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哥哥的过去。
哥哥什么都没说,收起了东西,拍了拍我的肩就走了。
又失败了,我叹了口气,悄悄的吐了吐舌头,哥哥还真是爱玩神秘。
就在我们出发后的第三天夜里,哥哥又一次发病,看他抱着头几乎往地上撞的痛苦的样子,我看得很心疼,却束手无策,急得直哭。
但是等到天一亮,哥哥的病却立刻好得利利索索,除了有些淤青的额角,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无力。
第二天,我们打包上路。
哥哥一直都没有说话,眼神黯淡的望着前方,我看着他发白的嘴唇和攥得紧紧的拳头,我知道他很不舒服,却什么办法也没有,只得默默的跟着他走。
我有时候会想:哥哥到底是不是藏民的孩子。看着他纯净无垢的眼神,几乎能与那块没有一丝杂质的蓝天融为一体。
“哥哥,吃饭!”我几乎包揽了所有的活,把他背包里的东西悄悄拿出一大半塞进我自己的背包里。
“哥哥,我累了,休息吧!”其实我并不累,只是哥哥没精打采的样子我看了心里很难受。
“哥哥,等我长大了就去赚很多很多的钱,养你,给你治病!”夜深人静,我常常等到哥哥睡熟之后悄悄的对他说。
因为我的承诺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苍白无力,甚至于我都不敢给他知道。
“哥哥,我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我们徒步跋涉了将近一个月,到最后,食物已经完全没有了,我们仅仅靠一点草根维持生命。哥哥越来越沉默,我猜他是弄错了方向,因为原本次仁所说的十五天的脚程已经远远超过了,到现在我们都没有看到气象观测站的影子。
我已经记不清我们走了多少天了,我只觉得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只是靠着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走在前面的哥哥的身影也变成了三五个。
“哥哥,我走不动了。。。”我靠在一块石头上喘着粗气,双腿像是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来。
哥哥又走了回来,抬起我的双臂试图背起我,但是他试了几次都失败了,看着哥哥苍白的脸色,我心疼的说:“就这样吧,哥哥,气象站找不到了,我们可能都要死在这。。。”
“你等一会儿。”哥哥说着,从腰里掏出小刀就走了,我知道,他是去寻找食物。
也许,正是因为一路不断的寻找食物,我们才会偏离方向,以至于走了这么多天都没有找到。
我晃了一□子,从石头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往前走了两步,却一个倒栽葱,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我刚想用胳膊支撑着爬起来,没想到身下的地面却一下子空了,我惨叫一声摔了下去。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什么坑里,从头顶照s下来的阳光晃花了我的眼,我下意识的摸了摸头,却没想到一摸一手的血。
屋漏偏遭连夜雨!我暗骂了一声,这是什么情况?!难道老天爷也知道我走不出去了,已经替我挖好了坟墓吗?
我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却一个趔趄又倒了下去,挽起裤管才发现,膝盖以下已经一片红肿。
骨折了?
我正在仔细检查自己还有哪里受了伤,就听到哥哥在头顶喊道:“絮儿?”
我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因为我真的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哥哥探头看了看我,不一会儿,一条绳子垂了下来。
“抓着绳子,爬上来!”哥哥命令道。
爬上去?我开始有点恼火,我现在这个样子难道说还有力气攀住绳子往上爬吗?
小腿已经痛到麻木,腹中饥饿的感觉越来越剧烈,甚至发出一阵阵绞痛。
哥哥见我没有动作,便把绳子固定在土坑外的石头上,然后自己哧溜一下顺着绳子滑了下来。
他看到我满脸是血,皱了皱眉,掏出一块干净的布走过来说:“给我看看。”
我又流下泪来。
哥哥,你这又是何必?
我捂着脸,把头侧向一边,拒绝他的触碰。
他走过来,却一下子踢到我的腿,一阵剧痛,我像触电一般把小腿缩了回去。
哥哥这才发现我的情况很不妙,忙捉住我的脚踝,捋起裤子,看到了我肿胀得像发酵的面团一般的腿。
“很疼?”
我咬着牙点点头,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落。
哥哥把一包刚采来的草根放在我的手边,说道:“先吃点东西,我再想办法。”说着转身开始察看这坑底的情况。
我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干巴巴的,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哥哥看我吃得艰难,便把最后一点救命的水递给了我。
我拨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我擦了擦眼泪,做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低声说道:“哥哥,你走吧!”
我真的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了,我真想趴在这个坑底永远的沉睡下去。这旅程太痛苦了,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就让小黑一枪打死来得痛快。
可是我却很感激,在我生命的最后能遇见哥哥,给了我一段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微笑着看着哥哥一点点走近我,看着他沉着脸蹲□来,然后冷不防的他用手掌噼噼啪啪给了我几巴掌。
“痛吗?”哥哥问。
我点点头,我被打得眼冒金星,脸上火辣辣的,哥哥打人真痛!
“痛就对了!活着就是一件痛苦的事,你应该很明白。”
哥哥又从背包找出木g和碎布条,将我受伤的腿给固定了起来,又把我额头上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处理。
我苦笑着看他,着生命连我自己都放弃了,你又何必这么执着呢?和我一样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你现在的感觉又是怎样呢?
哥哥又找出一条长绳子,在我腰间圈了几圈,把我捆牢了,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然后慢慢的爬上了那条垂下来的绳子。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他是想自己上去之后再用绳子把我拉上去。可是然后呢?拉上去之后该怎么办呢?拖着我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废人继续前进吗?
看得出哥哥的体力也已经严重透支了,他握着绳子的指关节已经发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好几次没抓稳手掌打滑掉下一段,但他仍然咬紧牙关坚持着往上爬,我看得心惊r跳。
哥哥爬到上面似乎已经用尽了力气,我听到他粗喘了几声,然后从d口探出一个笑脸。
与此同时,我听到外面的狗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