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席话,把刘大方听得毛发直竖。他一步跨上前去,扑到那人的面前。“妈?!”惨淡的夜光下,他仔细端详,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一年多以前,大方妈还是满头黑发,腰板直直,看上去像棒小伙一样有劲。此刻出现在刘大方面前的,是一个要饭花子,衣衫褴褛,弓腰驼背,头发全白了,上面沾着牛粪一类的脏东西。她的脸像一百岁的人那样苍老,饥饿和心理的磨难使她的表情看上去不是正常人的了。刘大方一把抱住她:“妈,妈,妈,是我,我是大方,大方啊。”大方妈吓呆了,嘴巴动着,没有声音,终于说:“是、大、大、方?”刘大方说:“是我,妈,”看着母亲的脸,他呜呜地、声音难听地哭,“我回来了,妈,我要给你们报仇了。”他把妈妈扶着坐下,发现自己坐在两个坟头前,就问:“妈,这是爸爸的坟?小英、英子呢?”大方妈朝另一座坟一点头,神情平静,也不说话。显然,她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刘大方扑过去,搂抱着妹妹的坟?心疼,心酸,叫唤着妹妹的小名,好像要把她从不醒的梦中唤醒一样。就在被老姨夫赶出来不久,在一个大暴雨的天气里,刘英英跟妈妈要饭时,突然犯病,跌进一条水沟,竟给淹死了。
大方妈问:“儿啊,你释放了?”大方从坟头上起身,揉着眼,说:“妈,我是逃出来的,”就把被王栋陷害在南山沟的事说了。大方妈这时显得格外镇定,刘大方本以为听说他是越狱 出来的,要吓死了呢。她说;“王栋是要把咱家赶尽杀绝啊,儿,你逃得对,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不管在哪儿,咱都在他王栋的手心里,要是关三年,说不定又弄个啥罪名,非把你害死才算拉倒,”大方说;“妈,咱们告状去。”大方妈摇头:“儿啊,你的罪证,他王栋都有,他的罪证,咱可半点也抓不着啊。他是狐狸精托生的哩。我这些日子,睡不着,就天天想着这前因后果,现在,想明白了。儿啊,这深仇大恨,咱是非报不可。要报仇,只有一条路,儿,你听妈的话,你要闯世界去,要成为比他王栋更大的人物,这样,才能报仇。只有这一条路,懂吗?”
刘大方这时满脑子转的都是今黑半夜如何闯进王家,手刃王栋,杀他全家,直想得热血,母亲的话哪有半句放在心上?就说:“妈,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歇着。”心里盘算,只等把母亲安排好,就去王家行事。大方妈就在前面走,让刘大方在后面跟着。转来转去,进到了一座破败的古屋子,正是那卒被红卫兵捣毁了无数次的姑子庵。里面唯一完整的东西就是那个无法砸碎的石座,原先是用来坐佛像的。大方妈的全部要饭家当就在那上头,她就睡在那里。刘大方看到以前大院受敬重、在单位当学毛选讲用模范的老母,现在沦落到如此地步,双膝一曲,就抱住母亲的腿跪了下来,嚎啕大哭道:“妈,我对不起你呀广大方妈把他拉起,严厉地说:“你这样子,刘家的仇何日能报?”抚摸着刘大方的头,她轻声说:“儿啊,快走,你远远地走吧,到天涯海角,哪怕到外国去,混出个人样回来,把害咱家的人一个个收拾,记住,一个也不饶过。到时,到我和你爸、还有你妹的坟头前,烧烧纸,我们地下有知,也就心甘了。”说着,泪水长长地流下。刘大方急了:“妈,你得跟我走广大方妈瞪他一眼:“我这样,能走一里还是两里广刘大方说;“不,我能背着你走哇。”大方妈说:“那,咱俩就谁也走不了了。休想啥哩?现在王栋准知道你跑了,正布置人抓哩。儿啊,你要是再出事,咱刘家这血海深仇就永世不得报了,你爸在坟里也要跳起来了。听妈的,快走吧。”刘大方急得脸红脖子粗,大叫道:“妈,你不走,我死也不离开。妈呀,我怎么还能再抛下你,让你受这样的苦哩?!”
大方妈不说话了,软软地坐倒。刘大方说:“妈,你饿吧?”大方妈说:“傻孩子,你当要饭的像吃食堂哩?妈已经两天一口米汤都没沽了。”大方妈的破了两个口的瓷碗里,已经落了一层灰。刘大方看得心酸,急摸自己的口袋,哪有什么吃的?母亲饿得脸像一张纸一样,眼看坐都坐不稳了。刘大方说:“妈,你挺着点,我、我马上就回。”说完,掉头就往老姨家跑去,心想老姨夫要是在家,不让拿吃的,他就一眼不眨地把他杀掉。到了老姨家,老姨夫还没回来。老姨听说找到了大方妈,就要跟着来。刘大方说:“你的病还没好,可不能跟着折腾了。”就让者姨给包了七八个大饼子,又拿了两根黄瓜,便急急忙忙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想;“妈啊,你可要挺住,吃的拿来了,多少时日了,今天,你要吃饱了。从今以后,儿要带你去吃遍全中国的好饭馆,每天都是饱餐。”
回到姑子庵,大方高声叫“妈”,见母亲靠在佛像座边,已经饿得睁不开眼。忽然闻到大饼子香味,她的两眼顿时张开,就像饿兽一样,她一下子坐直,往前又爬两步,伸出手来,急切地要刘大方把大饼子给她。大饼子刚一碰她的手,她一把就抓了过去,放到口边就要狠狠地咬一口。蓦地,她又停了下来。“有人,”她说,“快,”她指挥刘大方,天生的镇定的目光又出现,以手朝后边一指:“那边有小门,赶快跑,别管我,快,一秒也别呆,快!”她好像预感到了这是什么人,脸上表情呈现死一样的坚定,刘大方不由自主,依言朝后边躲去。那里果然有一小拱门,通到山坡上。但他躲在门后,听着动静,一时没有逃出。
不一会,就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少说有十多个人进了庵里。只听一个声音说:“哎,在这儿,在这儿,王部长,怎么样,我没猜错吧,这老要饭的总在这一带转悠。”就听王栋的声音:“嗯?是她?怎么看着不像哩?”“就是她,嗨,老要饭的,把脑袋抬起来。啧,这老x,还真有本事,要了这么多大饼子。”王栋哼了一声:“嗯,果然是她。我看,这大饼子不是要来的吧,还用篮子装着,这年头,对自己老娘都没有这么尽心的了,嗯嗯,还有黄瓜。”另外的声音道:“这么说,他一定是来过了?”王栋说:“这得问问她了。”那人就说:“哎,老要饭的,你儿子回来没有?”等了一会,大堂里没动静。那人又问:“这个老要饭的,哎,我跟你说话呢?你儿子,刘大方,他找过你没有?”又没有声音。那人就急了,开始说粗鲁的话。王栋说:“老国,你把人撒开,里外找一找。”有一个人就找到刘大方这边来,几乎与刘大方撞上,可他就是没发现。
那些人又把大方妈围住,王栋说:“刘大嫂,你还认得我吧? 你家大方从监狱跑回来了,知道吗?这可是罪加一等。你要是包庇,就是同罪,懂吗?你别装傻,我知道他来过了。这小子还把我家窗户砸了。告诉你,今天你得告诉我们,他在哪儿,要不,后果你自己负责。”姓国的说:“别跟她罗嗦,带她走,不怕刘大方不来找他亲妈。”王栋说:“刘大嫂,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要是我让他们把你带走,你就是同伙罪了。咦,你要干什么?”王栋忽然发出惊呼。其他人也都叫了起来:“快快,抓住她,这老要饭的要找死!”但是,等待他们上前,已来不及。只听咚的一声,便有众人叫道:“她撞墙了,哎呀,撞死了!”
刘大方这时如何能忍住,“妈呀”地大叫一声,从小门后就直窜出来。见王栋正跟着众人一道,以一种惊讶和厌恶的样子查看大方妈的情况。老妇头撞在石座上,脑浆都流了出来,当时就咽了气。刘大方明白,母亲知道他还没走,以死以定其志,使刘大方再无后顾之忧,赶快逃命。他大声哭喊,一下子就扑在母亲身上,这时才发现她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大饼子,饿到临死,还一口未来得及吃。刘大方哭了两声,忽然收口。他憋住一口气,突然转身,这时手里就抄起了母亲的那只讨饭大瓷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力,就把这只碗砍到了王栋的头上,一下子就将王栋砸倒在地。他扑上去,还要再砍第二下,如果这一下砍中,王栋的脑袋肯定要开瓢了。这时,国副局长已经同另外两个人扑到刘大方身上,夺下他的碗,把他铐了起来。王栋尽管没死,却在他的脑顶上留下了永久的一道疤。
照木兰县公安局的意思,要把刘大方留下来,由他们处理。但是,北河子早派了人来,坚持要把刘大方带回去。依照司法程序,北河子是有理的,于是,刘大方又被押上了东行的火车。在车上,他不吃不喝,也不流泪。这是一节普通客车,刘大方被两个警察夹着,坐在门口靠窗的位置,一路上,他咬着牙根,看着窗外。他的手被铐在小茶桌下的铁柱上,要解手时才给他打开。两个警察一路上什么都聊,没事就打牌,还偶尔跟刘大方开个玩笑,也没多少恶意。刘大方不理他们,显得麻木,像一根僵硬的香肠。
车到后山子时,天黑了,还下起了雨。刘大方好像坐在那里就睡着了。两个警察也一个睁一只眼,另一个趴在小桌上大睡。刘大方忽然动了一下,醒着的警察忙问:“干啥?”刘大方这时看见一个人进了厕所,就说:“上厕所。”那警察就骂:“你他娘的咋尽事?”却又无可奈何地起来,给他解手铐。押犯人的警察一般都对犯人能让就让,得忍且忍,为的是路上不出什么事,用他们的话说,是“老子回去再给你梳皮子”。刘大方就朝刚进去人的那个厕所走去,一开门,里面锁着的。他就往另外一头的厕所走过去,那个警察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骂人,声音又不能太大,怕别的旅客注意到他们。刘大方先前去过那个厕所,已经观察过了,那里没有机会。
他刚要进这个厕所,那警察把他拦住:“慢,”伸进头看一下,见窗户是关死的,且有铁护栏,这才放心,一摆首,示意刘大方进去。刘大方慢吞吞进去,样子像是随时都要倒下,软弱之极。他随手把门关上,警察把一只脚伸过来,顶住门,骂道:“你他妈想干啥?”犯人上厕所,门是不能关的。刘大方蹲下来,拉了一会,实际上什么也没下来,那警察就连叫“好臭”骂他,但脚还是顶在那里。他想抽一只烟解解臭味,脚也酸了,就换过另一只脚。刘大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那警察的另一只脚还没过来,只在半秒钟的工夫,刘大方一跃而起,将门一撞,就把刚伸过来的那只脚给顶了回去。那警察大惊,扔下烟,就来推门,却听见里边擦地一声将铁销c上了。警察大叫:“哎,你干什么?快开门!”就用脚来踢。一时哪里踢得开? 忙转身去拍乘务员的门,大叫拿钥匙。
刘大方早已看好,这个厕所里的铁栏上,有两个镙丝是脱掉的,其余也都老朽了。他关上门的同时就转过身来,双手抓住护栏,全身一用力,就将它整个地给掀了下来。开车窗时倒费了些劲,情急之中,他的力量是惊人的,已经锈住的窗户硬是在一阵尖叫声中给他打开了。他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身子就翻了出去。火车在这里是上坡,又是山路,速度不算太快。刘大方跳到地上还是感到了可怕的重力,好像整个地球都砸在了他的头上。他一直滚到路基下的高粱地里,方才止住,衣服全挂烂,头破血出,嘴唇肿得像馒头一样高。但他没有停下,立刻起身就顺着高粱地住前跑,也不知那是什么方向。他知道火车马上就会停下,那两个带枪的警察就会以正当的借口把他击毙。使他惊奇的是,火车并没有停下来,而一直朝东隆隆地驶去了。
第九章
第九章
刘大方发现这是一个矿区小镇,小山沟里,有几十所房子,都是山上青石砌成。他先躲在草丛里观察了一会静,确信没有人,再悄悄地溜到一家门口,扔了一块小石头,没有狗的反应,就半贴着地皮摸了进去。院子里晾着衣服,他迅速地把自己的烂衣服脱下,搭在晾衣绳上,要拿一套衣服换上,这才发现,绳上挂的全都是女人的衣服。就在这时,屋里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灯亮了,有人咳嗽。刘大方慌忙抓了一套衣服,连带着一条头巾,急急地逃掉了。在草丛里把衣服换上,还好,他身子单薄,穿上女人的衣服也不觉得紧。夜风很凉,他干脆把头巾也戴上。又回到路边,他想等着有过路的汽车就扒上去。一连过了几辆,不是拉煤的,就是载原木的,没有藏身的可能。又饥又渴,实在没有力气了,他就又朝小镇的方向走,想找点吃的。
他实在不敢冒险敲谁家的门,只想吃一口东西赶快逃跑,抓他的人随时会来到。在路边有一家饭馆,门是关着的,窗户也漆黑,他过去,贴着窗户站了一会闻到一股馒头味,就馋得像狗一样流出了哈拉子。他知道里面就是厨房,便想着法把窗户撬开,可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怎么也弄不开。他只好摸到门这边,从地上捡起一根小g,准备c进门缝里试试。谁知门是虚掩着的,手刚一碰,无声地开了。里面是一条黑黑的过道,不是直接通厨房的,而是进了一个住家的院子。那家的人还没关灯睡觉,一个女人哼着歌,抱着孩子在喂奶,肥大的茹房坦白地露着。刘大方看看没有男人的样子,胆子稍稍壮了点,女人心肠软,可以跟她要点东西吃,而不至于把马脚露出来。刚要上前说话,这时,忽闻街上有了杂杂的脚步声,而且,直接奔这边过来了。刘大方就听见一个人说:“先挨这条街搜一搜,再往红旗街那边查,那小子肯定还没出这个镇子。”不一会就听见邻居的几家有敲门问话的动静,这家的门也响了起来。刘大方赶快一矮身,躲在y暗的角落。那女人把孩子往摇车里一放,一边系上怀上的钮扣,一边往外走,嘴里还半嗔着半骂地说着:“来啦来啦,门也没锁,瞎敲你妈个腿哟。”一开门,见不是路过吃饭的卡车司机,就把接下要说的更带荤味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哎呀,倪主任呀,半夜三更的,您老也来吃……”“不是不是,”倪主任打断她,“权嫂,这是黑河子监狱的两位同志,他们跑了犯人,现在要查查。”女人说:“这是咋回事呢,我家也不是笆篱子,哪能跟犯人舍扯上哩,快走快走,我家里可没窝藏犯人,倪主任,你要是污泥浊水地埋汰人,明天我可告你去。”
那些人不理她的茬,一直闯了进来。正是那两个押刘大方的警察,由镇治保主任和几个基干民兵领着,里里外外地开始翻。刘大方见明晃晃的手电一进院子,就朝另一头去找藏身地,那里还有什么地方?情急之中,他一闪身进了女人的屋子。那些人找进屋里,刘大方急中生智,一探手从摇车里把那个小孩拿出,抱在怀里,听到脚步声,把身子就朝向里墙。那两个黑河警察一进屋,见屋子里有南北两面炕,北炕上是空着的,堆着新搓出的苞米粒,南炕上一溜睡着七八个小孩,尽头里还有一个摇车,摇车边坐着一个姑娘,穿着绿裤子,花上衣,戴着烟色的头巾,正坐在炕头抱着小孩哄着,面朝内,好像很害羞,听见人声也没回过头来看。倪主任说:“没有,走吧。权嫂,那是你妹妹?”权嫂初见那姑娘,心中一诧异,赶快把表情又恢复过来,说:“是、是呀,昨天刚从富锦来的。”就把倪主任一帮人送到门口,回转身,忙把门c上,进到屋来,刘大方正要把孩子往摇车里放。权嫂从背后一把抓住他,说:“嘿,好大的胆子,我跟你说了,你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去,下午他们就来找过你了……你不是菊花,咦,你是谁?”权嫂发现自己家的这个姑娘是个生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刘大方把孩子放好,头一低,夺路就跑,不承想权嫂一伸腿,把他绊了个跟头。他刚一起身,权嫂一把就把他的头巾扯了下来,顿时发出一声怪叫:“原来是个老爷们,呀,你是——逃犯!快来人——”她这一声还没叫出,刘大方一跃而起,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把她按倒在地上,手拧到背后,用地上一只小孩鞋上的鞋带捆绑起来,把她的嘴也用摇车里的一块n布堵住。忙活完,他感到更饿更累,就到厨房里找了两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又吃了两个,才觉得好受多了。又到外屋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咚咚咚地喝了,这才回到屋里,坐到权嫂的身边。
“他们还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