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皇上!”李春烨连忙又叩拜。“微臣速去速回,回来再好好侍奉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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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月流青天 七(1)
李春烨归心似箭,偏偏礼部尚书张瑞图出巡山西,还要几日才回来。现在,李春烨的心思又变了,看皇上那么器重他,他觉得应当竭尽所能地报答。再说皇上病成那样子,万一真要发生什么,就这样逃走,良心上说得过去吗?什么沉船,纯粹是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即使真要沉,也应当跟船长一起沉。在皇上病榻前,他突然萌生新想法:先请假回去几个月,给老母亲做寿,乔迁福堂,安排好后面几幢房子及春草堂的建筑事务,即返京城,专心为皇上分忧。既然皇上终于准允,就该早日起程。反正还要回来,告别、饯行之类的繁文缛节都省了,可是张瑞图不能不等。皇上命他题写匾额,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皇上不用说,这张瑞图,如今是名满天下的书法家,各地给魏忠贤建的生祠大都请他题写。匾额带回去往崭新的福堂上一挂,那多光辉啊!因此,他决计等几天。何况,手头事务也要好好交代一下。辽东那边眼下应该没什么事,但不可掉以轻心,还得加强防务。
等了五日,张瑞图终于回京,李春烨立即邀了魏忠贤一道上他家。张瑞图是福建泉州人,跟李春烨算老乡。一听皇上要他代为题匾,二话不说,一挥而就。他想了想,又加“玉音”二字,以示此乃皇上所嘱。而且,将玉字那一点,点到左上角,以示对皇上尊崇。如此,他才觉得满意,一边等墨汁晾干,一边命家人端上酒菜。
张瑞图比李春烨小两岁,但幼负奇气,聪颖过人,更早进士及第,上年以礼部尚书入阁,晋建极殿大学士,加少师,也是一品高官,但他名气更大,资历更老,而他又向来恃才自傲。他们平素无多往来。今天,利索地赠墨,纯粹是看皇上的面子,这酒宴就让李春烨感到受宠若惊了。说老乡吧,泉州在闽东南,泰宁在闽西北,其实还戴着斗笠亲嘴不到。因此,敬酒时李春烨每每要站立起来,并且双手捧杯,毕恭毕敬。张瑞图嘴上说不客气不客气,一次次又受之泰然。魏忠贤看不过意,不耐烦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啊,累不累啊!你不累,我看着还累呢!再站起来,要罚酒!p股一抬,喝掉重来!”
“就是嘛,老乡不必客气!”张瑞图这才真挚地说,“泉州跟泰宁远是远点,可也很近!有位泰宁人,在我们泉州做了很多好事,我一听泰宁二字就感到特别亲切。”
“哦?有这回事?”李春烨头回听说,“谁?什么人?”
“南宋的,邹应龙……”
“哦——,我母亲的老祖宗呢!”
“那么更亲了!他当泉州郡守时,主建了顺济桥,至今造福两岸百姓;扩建了砖城,让海外各地商旅更流连泉州;更重要的是他兴建了石井书院,那是我们泉州建院最早、规模最大、设备最完善的书院,从此泉州人文大兴,我就是从那书院出来的……”
张瑞图侃侃而谈,李春烨洗耳恭听。他心里暗暗吃一惊:我怎么没听说过?《宋史》上怎么没记载?该不会有出入吧?
临别,张瑞图摸出一张银票,硬塞给李春烨,说:“老弟华府落成,又逢太夫人寿庆,双喜临门啊!遗憾愚兄不克分身,不然定要上门讨杯喜酒。想给老夫人贺个礼,又怕路途不便,老弟代为了!”
“不敢当!不敢当!”李春烨不想收。“老兄赠墨,已是无价之宝!”
“嗳——,那字是皇上的!”魏忠贤见状,有些儿尴尬,但是帮腔要李春烨收下。“桥归桥,路归路嘛!”
出门分手时,魏忠贤回首请张瑞图留步,然后拉着李春烨的手到他轿内,急切说:“把银票拿出来看看!”
“看什么?银票没见过啊?”李春烨莫名其妙。
“我看……没看清楚,会不会……会不会有问题,假的?”
“不会吧?”
李春烨只好掏出来让魏忠贤看。魏忠贤只看了一眼票面,随手归还。他具体看了什么?究竟什么意思?他没说。李春烨没追问,但一直在心里想,害得一夜睡不好,生怕生出什么事来。
华月流青天 七(2)
第二天一早,魏忠贤差人来,送一个红包,上书“贺一品太夫人邹氏九十华诞”,里面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张瑞图送的那张是一百两。
“秋老虎”特别晒人。河道上船只很多,南来北往,大都起早赶晚,图个清凉。在等张瑞图的时候,李春烨就写信回家,说不日起程,专程回来乔迁福堂并为老母亲祝寿,要家里做好准备,速战速决,以便他尽快赶回京城。
秋天,收获的季节,运河更忙了,不是码头不过坝也常发生堵塞的事。船给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很是无奈。李春烨引导吴氏看乡村风景,讲述童年的故事。他说家乡也有河,叫杉溪——金溪,也有运河大运河深。如果有人用雷公藤毒鱼,他会赶去捡鱼。不会水的,只能在两岸捡些小鱼,他会水可以潜到深水里捡大鱼。吴氏听着迷了,但又有些儿不相信:“那么深怎么看得见?”
“鱼死了沉到水底,都是白白的。”李春烨说。
“水里怎么睁开眼睛呢?”
“照样——跟我们平时一样睁啊!”
“那眼睛不是会进水吗?”
“进水没关系,照样……”
“我们洗脸,眼睛进一滴水都难受……”
“你不相信啊!”李春烨急了,两眼寻了寻,看到吴氏身边一柄发亮的铜镜,一把抓过,扔进河里。“我能把它捡回来,信不?”
吴氏怕起来,拖住李春烨的胳膊:“算了,我信!那又不值几个钱……”
“相信我!”李春烨说着就脱衣裳。
吴氏拦不住,李春烨一跃跳下,直潜水底。铜镜没有死鱼亮,不容易发现目标,他浮起来换几次气。她更心疼了,一再说算了,不用捡了,可他不甘罢休。终于,他捡起来,送回船边,递到她手上。她怕他再扔下去,连忙转回船舱,把镜子藏进自己随身的行囊。当中触到一个小瓶子,触火一样缩回手。她怔了怔,利索地取出那个小瓶子,慌忙抛入另一边河中。不想,被他看见,大声问道:“又要我去捡是吗?”
“不!不是!”吴氏涨红了脸。“没用的,小石子!你快上来吧!”
“不,我要再玩一下!我好多年没这么玩了!”李春烨说。
偌大的运河,真是让李春烨玩的。他踩着水,撩起水泼吴氏。吴氏不停地躲着,呵呵直笑,开心极了。她真不敢相信,他在水里比在地面更自由。他还能躺在水面,举起双脚,或者双手比划着什么,边比划边用俚语唱道——
十八的妹妹笑嘻嘻,
好比那个冬瓜削了皮。
眠到半夜亲一下嘴,
好比那个白糖拌糯糍……
运河与长江在江苏镇江交汇,距南京还有一段路。李春烨决定拐到南京休息两日。吴氏不解,他说:“南京是个漂亮的地方,让你好好玩两天,让你开开心。我看你除了看我游水,总是闷闷不乐。要不,我再下水。”
“不用啦!我怎么闷闷不乐啦?”吴氏嘟囔道,一把拉住李春烨。她想笑一下,可是笑不灿烂,两只腮像秋天的茄子一样绷着。
“就是。”李春烨俯到吴氏耳边说。“在床上……那种时候都好像……”
“没得啦!”
“就是嘛!我早发现了,又不好问。我想也是,开始时候有那么个病人,后来又怕鞑虏打到京城来,我也没什么心思。可后来,我一次次加官晋爵,你该高兴起来啊!”
“我高兴啊,没有不高兴啊!”
“不,你骗我!我活了六十来岁,你骗……哦,你是嫌我……嫌我糟老头?”
吴氏连忙拉起李春烨的手,不停地抚着,内疚地说:“没有!”
“你不必瞒我,我知道。”李春烨将吴氏紧紧搂在怀里。“我想好了,到南京玩两天,如果你还不高兴,到杭州,我就送你回家……”
“不——,我不回家!我宁愿跟老爷做牛做马!”吴氏痛哭起来。哭了好一阵,这才说,她到了魏忠贤府上,魏忠贤才对她说:“她们都知道给那些老妃子送银子,你怎么不知道呢?你如果送了,今天肯定也是妃子!”她这才知道宫中也有猫腻的事。她家里并不富裕,可如果早知道的话,借也会借点。魏忠贤当年为了进宫,不也是借钱送礼吗?
华月流青天 七(3)
李春烨听了,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楚。想了想,他说:“其实啊,做宫女只是表面风光。妃子过的其实是寂寞难耐的日子,还不如普通百姓。我想,我女儿以后,只要嫁个普通百姓就好了!”
吴氏一时听不太明白,李春烨准备慢慢开导她。
明始祖建都就在南京,到成祖手上才迁北京,但现在还有一整套衙署留在那里。钱龙锡在南京当礼部尚书,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见李春烨带着家小来,非常高兴,把他们从驿馆接到自己家中食宿,热情洋溢。钱龙锡右脚有些瘸,但还是边说边不停地围着客人转来转去,亲自为他们端茶送水果。
“老兄脚怎么啦?”李春烨关心地问。
钱龙锡爽朗地笑了笑:“哦,没什么!年初,不小心跌了一跤。”
“这么重,怎么信上没见你说?”
“没什么!现在不碍事了!春上,完素兄他公子送灵路过,央我写墓志铭。那时我正躺床上,动都不能动,可我答应了。现在脚好了,可以走了,我已经收集资料,准备年底给他寄去。”
晚上吃饭,除了钱龙锡夫妇,还请了几位官员相陪,美酒佳肴,歌舞相伴。
酒喝六七分回府,男人作男人叙,女人作女人谈。李春烨说:“月色这么好,出去走走吧!”
“那——嫂夫人呢?”
“她——她们聊她们的吧!”李春烨故作神秘说,“我是要去捡我的魂!”
“捡魂?”对此,钱龙锡不陌生。经常看到,有人病了,除了看郎中,还要请几个老妈子捡魂——就是到病人受过惊吓的地方,焚香念经,用病人的衣裳一遍遍招摇,一路喊病人回家,回到家在水缸里舀几舀,魂就回来,病就不治而愈。江日彩病时就到街头招过魂。难怪李春烨今天特地拐到南京来。“你的魂丢什么地方?”
“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那可是青楼林立之地啊,不是开玩笑吧?”
“我知道那地方最风流,我的魂可能就丢那地方。”
“你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到过?”
“本届花魁之类当中,有没有一个叫景翩翩的?长长的——苗条的个子瓜子脸……”
“没……没有,好像……绝对没有!”
“怪了!”李春烨如实相告景翩翩的情况。听说,她可能到南京来赛花魁。以她的情况,很有可能来,并且很可能弄个女状元、女榜眼、女探花、女解元之类当当,或者名添“金陵十二钗”之类,高山流水,寻觅知音。这种比赛,跟殿试一样,三年一回,她怎么会错过?当然,也许她临场发挥不好,解元都没混上,而钱龙锡脚又不方便没经常去,自然不会知道。如果真的没有,那只有另一种可能:被汀州名士娶走。但他坚持要寻寻。
秦淮河畔,远远就望见灯火辉煌,听到莺歌燕语。走近河边,只见画船箫鼓,去去来来。河边楼阁,有露阳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茉莉风起,幽香弥远。皓月之下,有些曼妙女子浴罢,露台杂坐,团扇轻绔,缓鬓倾髻,软媚着人。李春烨一处处望去,一遍遍摇头。钱龙锡指着不远处“八百居水阁”的招牌说:“那是金陵最有名的青楼,到那去看看。”
“八百居水阁”热闹非凡,好些人额头都是平平的。有些熟人还跟钱龙锡打招呼,谁也不避谁。李春烨壮起胆来,直点景翩翩的芳名。老鸨说没这人。他要她再想想,她想了想叫道:“哦——,想起来啦!想起来啦!瞧我这记性……”
“快领我去见她!”李春烨催促说。
“哎呀——,客官……”
“嗳——,我可不是什么官,叫我老板吧!”
“老板就老板吧!我说这位老板,人家正走红哪,哪能说见就见。”鸨娘叫人上茶。“过几日吧,我一定给你留着。今日,且看看别的姑娘吧,她们一个个也……”
“我只要景翩翩!”李春烨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摆在桌上。
华月流青天 七(4)
老鸨看看银子,又看看李春烨的脸,无奈说:“说实话吧,我不知道什么景姑娘。”
“我相信你见过这个!”李春烨又摸出一锭银子,一并推到那老鸨面前。
到过青楼的人都知道,老鸨与妓女往往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异曲同工,只是想多要点钱罢了。李春烨很自信,没料这老鸨不耐烦,把两锭银子推回他面前:“哎哟——,客……老板,我说了没有这个人,你就是给我十锭一百锭,我也交不出这个人来!”
“难道她改名换姓了?”李春烨自语说。
钱龙锡接话说:“妓女的名字,跟换男人一样啦!”
“老板也换一个吧!”鸨娘立即说,“我给你们找两个,保证是金陵城里一流的!”
“怎么样?”钱龙锡征求李春烨的意见。
李春烨想了想,说:“试试吧,也许她们会知道。”
李春烨和钱龙锡进一间茶室,边饮茶边等女子进来,等了很久。等不耐烦,钱龙锡大声嚷嚷要去找老鸨。李春烨觉得这种事不宜喧哗,有意找话拖住他:“这里生意真好啊!”
“就是太好了,不把我们当回事,这臭老鸨!”
“刚才进来,我看你跟很多人都熟啊!”
“是哦,好几个是同事,有个是南京吏部尚书,忘了给你介绍一下。”
“没关系!这种地方,还是不认识为好!”
“没什么!到了这种地方,就没必要假正经!”
这话让李春烨的心感到重重一击。如今世道确实太虚伪了!怪谁呢?还不是皇上——太祖皇上!为了夺取江山,杀人如麻。为了保住江山,急于求经济,不惜亲自鼓励上妓院,世风日下,想刹车都刹不住,只能多些伪君子……
李春烨正沉思着,钱龙锡又想出门去催,两个艳丽的女子终于进门来。估计她们会不会是刚接过客的,钱龙锡很恼火,劈头就责问:“怎么拖这么久!”
稍矮的女子莞尔一笑:“在百~万\小!说。”
“哦?”李春烨兴致马上高涨。“看什么书?”
“烈女传。”
“大胆!”钱龙锡大怒。“母狗休要亵渎节妇烈女!”
“我是母狗。”那女子不亢不卑笑道,“二位是公猴(侯)。”
“秦淮女子果然不一般啊!”李春烨大笑,拉着钱龙锡坐下。“快上酒!”
酒上桌,两个女子却撒娇,说不会喝。钱龙锡又发火:“哄鬼!你看你那双爪子……”
高个女子知道钱龙锡指的是她的脚,愠怒,但随即妩媚一笑,索性高高抬起一只:“我的脚怎么啦?嫌我的脚太大?”
“还抬那么高?”钱龙锡捏了捏鼻子。“都是酒味!刚才肯定喝过金莲杯,还骗我不会喝!”
喝了几杯酒,李春烨与二位女子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们真的喜欢百~万\小!说?”
“喜欢啊!”稍矮的女子说。
“真喜欢看烈女传?”
“狗p,我才不看哩!”
“那你都看些什么书?”
“《金瓶梅》、《r薄团》,还有《剪灯新话》、《欢喜冤家》、《宜春香质》、《如意君传》,还有五色春宫图,还有……”
“哪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书啊!”
“这都是当今最流行的书啊,大人没看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