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快活地抚摸着饱硕的包谷穗,把l露在外的包谷粒耀得金黄晃眼;轻风把一股股新谷的香气向四野撒去;几只雀儿在天上箭一样地划过,将一串尖脆的叫声送进人的耳朵。又是一个叫人高兴的丰收的秋天。 云纬正在自家的包谷地里掰包谷。 包谷秆没人头顶,包谷棒尖上的那些枯了的缨子,因云纬掰谷穗时对秆躯的晃动,不时地飞起来,粘在云纬的头上、肩上;变黄变硬了的包谷叶,不断地用它带了小齿的边棱,去云纬的手腕上、手背上、胳膊上轻划一下,引起一点轻微的疼痛。对这,云纬一点也未加理会,她只是快活而麻利地掰着。一个多好的年景呵!今年的新粮收下,除了留够全家人吃的,剩下的要拿去卖些钱,给老黑、承银和承达都各做一身新衣服! 想到承达,她不由得停了手上的动作,扭脸顺着包谷垄的缝隙向地头看去,四岁的儿子承达正在地头一个人饶有兴味地逗玩着她刚才给他捉到的两只蝈蝈。“叫,叫呀!”她听见那孩子稚嫩的对蝈蝈的命令,沁满汗珠的脸上不由得浮上了一个笑容。 这孩子长得太像达志!眉、眼、脸型、嘴巴,都活脱脱是达志年轻时的模样。所幸的是,老黑并没有对这孩子提前出世生出什么怀疑,一直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爱孩子爱得比云纬有过之而无不及,常常让孩子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满村子转。云纬把儿子起名为承达,其中自然有一层隐义,对此,老黑也浑然不觉,直说这名字起得好!有一段时间,云纬一直担心老黑从孩子的出世日期上看出毛病,曾心虚地反复向老黑讲一个生育道理:有些孩子早产是正常的。每次她讲完,老黑总要笑笑说:“孩子早一点来到世上有啥子不好?” 唉,总算蒙混过去了! “妈妈,妈妈,有人来了!”地头的承达忽然叫了起来。云纬以为是村上的邻人谁也来地里收庄稼,没有在意,只漫应了一声,照样忙自己的,直到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向身边响来,才扭过头去。 原来是达志。 “你?来这儿做啥?” “你做这活儿太苦了!”达志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有些心疼地上前一步,摘下了沾在云纬头发上的一绺干包谷缨。 云纬的眼角闭了一霎,达志的这个关切举动令她心里一热,不过她还是后退了一步,淡了声问:“你不在厂里忙来这儿做啥?” “厂里最近又销出一大批绸缎,钱有了,我想得给你带点来,你当初为帮我盖厂房,花去了那么多钱,我不能——” “那就给我吧,我又有了一个儿子,也需要钱!”云纬很干脆地说罢,就把达志递过来的钱接下了。 “我还想为你们全家做点事,我想让你们全家都去我厂里帮忙,做厂里活多少要比干地里活轻松些。”达志当初刚知道云纬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马礪时,心里曾苦酸了很长时间,后想想自己有妻,又不能娶她,难道就让云纬守一辈子寡?便也慢慢气平下来。如今,他是诚心愿帮帮云纬的忙。 云纬闻言心里一动:全家一齐去到尚家做工,外人大约不会说什么,自己从此就可以和达志朝夕相处了!但转念一想,有顺儿、老黑两双眼睛在看着,有承银、立世两个已经长大了的孩子在身边,你还敢和达志做什么?罢,罢,罢! “俺们一家人干田里活已经干惯了,你只管把你的织丝厂办好就行。你走吧!”云纬担心待会儿老黑和儿子承银来地里挑包谷,让他们看见达志在这儿不好,就很断然地催。 达志过去已领略过云纬的脾气,见她这样说,不敢再站下去,只得轻叹了口气,转身向地头走。刚走到地头,却又听云纬在身后喊:“站住!”他停下步子,以为云纬又有话说,却不料云纬快步跑来地头,喘息着问:“你看我的小儿子承达长得咋样?” “挺聪明的。”达志漫应了一声,瞥了一眼那孩子就急忙扭过脸去。他一想到云纬会为那个又黑又瘦的老马礪生个孩子,他的心里就别扭、疼痛得难受。 云纬望着达志恹恹走远的背影,在心里笑道:尚达志,你那双狗眼真不管用!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好好高兴高兴!…… 云很厚,月亮没能挤破云层,只在云后转悠,天显出一片极朦胧的白;夜风踏动近处的树梢,发出一阵轻轻的响声;地上放着的三个空碗和一个菜盘,泛出幽幽的光。吃过晚饭的云纬,没有立刻进屋去刷锅洗碗,而是默坐在那里,一边散漫地望着这夜,一边回想着后晌在包谷地里同达志的见面。他又有些见老了,由鼻翼下来的那两道弧纹开始变深!他大约是因为太累,办那样一个织丝厂是不会轻松的,加上顺儿那女人没有精心也没有精力照料他,要是我给他做饭,早饭我一定给他炖一碗j蛋羹他吃了;晚饭时给他做上四个菜,让他喝一盅张仲景补酒;临睡前再给他下碗挂面,里边放几根拳菜;半晌里再用山萸r熬点水让他喝了,保准让他强强壮壮精精神神地去忙厂里的事!嗨,想这些做啥?你又不是他的老婆!他要你来照顾?不过顺儿也真是不懂,达志是厂子和家庭的支柱,把他照顾好了,对厂子对家庭不是都好?不说这些,只说夫妻关系,你把他照料得强强壮壮,他上了床精气十足,对你难道就是坏事?想到这儿,云纬的脸蓦然热了,但她却不能禁止自己顺这个思路去想,她的眼睛分明看到l身的达志爬上床,看了一眼睡在旁边的顺儿,懒洋洋没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另一个场面紧跟在这幅情景之后闪出来:她仰躺在床上,强壮结实的达志很快地撕掉衣服,虎一样跳上床照自己猛扑过来…… 这场面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在她的脑里和梦里,她现在常靠这幅幻景来打发窝在心里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每当这幅幻景最初来到眼前时,都要使她产生一种羞耻之感:你爱他的最终目的难道就是为了要这个?但很快她便又陶醉在这幅幻景里,为这种想象所激动,她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正爱着的中年女人正常的心理反应。她把这视为一种堕落:你正在变成一个不知害羞的女人! 达志这会儿在干啥?结账?保养织机?吃饭?同顺儿说话?唉,你犯得着c这份心?见到他了,你很快把他赶走,不见他了又这样想他,你这是干啥?…… “他妈,睡吧。”抱着承达的老黑这时从屋里踱出,轻声催。 “你带承达先睡吧,我坐这儿歇歇。”云纬应了一声,又继续着自己的遐想。老黑闻言先去把承达放到床上睡下,又出来收拾碗盘去厨房里刷洗。老黑平日心疼云纬,家务活也差不多替云纬做去了一大半。 “唉!”云纬叹口气。你既是已经跟了老黑,就甭再去想达志了吧。 “妈,你还没睡?”去村里找人借牛预备几天后犁地种麦的承银这时回来,见妈没睡,招呼一句。 云纬抬头看一眼身子早高出自己的大儿子,忽然想起达志后晌说起的要让全家人进尚吉利织丝厂的话,自己和老黑、承达不去,倒是可以让承银去,承银小时候识些字,再去厂里学学,不说别的,学会个开动力机的手艺,日后不也有了养家口的本领?再说,有承银在尚吉利,自己日后也好常去那里走走,见见达志。 “承银,城里有家工厂愿让你去当工人,你愿去吗?” 承银在黑暗中站着,没有应声。这孩子本来就寡言少语,后来因为家庭变故的刺激,话语更少。他平日为了减少说话的机会,连走路也是低着头,绝少看人。 “愿去吗?”云纬又问一句。 “谁家的厂子?”一刻之后,承银突然反问。 “尚吉利织丝厂。” “尚家的老板怎么会愿让我去当工人?”承银在黑暗中抬起头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母亲。 云纬一怔,黑暗里她感到自己的脸顿时有些发热变红,她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她觉出儿子似乎猜到了一点什么,她此刻才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 “我听人说尚家贴了个雇工招贴。” “我不去!”承银这句话说得很干脆。 “你不去拉倒!”儿子这种干脆的回绝和那种直视自己的冷淡y沉目光令云纬有些恼火,当然也有些心虚。 承银没再说话,弯腰从她脚前进了屋。在灶屋里洗刷完了的老黑这时又来催云纬去睡,她烦躁地挥手让他走开。她坐在原地,抬了眼久久地望着被厚云遮住的夜空,也许是因为风的作用,天上的云团如砸烂的冰块一样,在慢慢地离散飘开,几颗星从云缝中蹦出,俯视着正向子夜沉去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起身进屋。西间的灯在亮着,承银却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她走过去替儿子盖被,儿子手里还攥着一本书,她小心地抽出来翻看了一下封面,见上面写着“新青年”三个字,她没心去细看,只小心地把它塞放到儿子的枕边…… 承银长大了。 很少有十###岁的人像承银这样经受如此多的家庭变故。但这些变故他都用他那小小的肩膀,撑持过来了。 经历这些变故的后果,便是让他养成了冷峻内向的性格和常常独自低头思索的习惯。 差不多从搬到百里奚的第二年起,他常常低头思索的不再是自己家里的那些令他困惑的问题:母亲为什么不愿提起死去的父亲?清明节母亲为什么不去给父亲上坟?母亲胸口的伤是被谁刺的?……他这时开始思索起了另外一些问题:自家一家和村里的那些农人,为什么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在庄稼地里忙活,过的却仍是半饥不饱破衣烂衫的日子?城中的那些官人凭什么吃那样好穿那样漂亮?难道庄稼人就永远这样苦做苦活一辈子?世上有没有一个地方,那儿的人家家过的都是有吃有穿有住不忧不愁的日子?…… 他所以转而思索这些问题,是因为他的家境促使的,他和他的家庭所过的这种一天到晚在田间劳作的日子的确太苦了,这种苦日子使习惯于思索的他不能不去动脑筋。 他自然思索不出什么答案。于是他就越加感到苦闷、孤独。为了排遣这种苦闷和孤独,他常在晚上去位于村边的“五羊塾馆”,到那里找一个姓张的塾师借些书看,那位张先生的藏书不多,除了教学用的《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常见书外,就是一部掉了不少书页的《聊斋志异》。这部残本的《聊斋志异》,帮助承银度过了许多苦闷的夜晚,但“庙鬼”、“婴宁”、“聂小倩”这些鬼怪故事,终也使他厌倦了。有一天,当他去还这部《聊斋志异》时,无意中碰到了那位塾师的儿子,那位年轻人见他还想借书而自己的父亲又拿不出什么新书时,就笑着说:“来,我借给你一本!”说着,拉他到一个僻静地方,从怀里摸出了一本书递到他的手上,他打开一看,只见那封面上印着三个活蹦乱跳的字:“新青年”。 就是从这天起,他结识了一批年轻的朋友。 也就是从这天起,他知道了在这个国家中,有很多人也在和他一样地思索着怎样去建立一个人人可以过好日子的世道,而且他们已经有了许多新的设想和打算…… 他觉得自己的眼界一下子变宽了,他感到前边的日子有了盼头。 刚才,就在刚才,就是妈妈来给他掖被子的那刻,承银正沉浸在一个美好的梦里:一幅镶着金黄色边框的画向他飘来,在那幅画上,到处堆的都是白馍、卤r、烧酒和绸缎衣裤,到处都是一排排红砖青瓦新屋,画上的人们有的在吃,有的在喝,有的正试穿绸缎衣裤,还有的则在挑选房屋,他看见继父和娘 正拉了弟弟承达在那人群里转悠……
7
草绒从教堂做罢晚祷回来,进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儿子。儿子如今也已经四岁,此刻正坐在一个女仆的膝上让她给喂饭,草绒过来,不由分说就抱住儿子的脸,噗地亲了一口,以致她颊上也沾了儿子嘴角上的一截面条。 “妈喂,妈喂!”儿子向她扎煞开双手。草绒闻声急忙放了臂下挟着的《圣经》,上前接了女仆手上的饭碗,把儿子放到自己的膝上,用羹匙舀起一匙,先轻轻吹了吹热气,尔后小心地向儿子口中送去。 如今,草绒把一个中年女人胸中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上帝和儿子身上,儿子成了她在人间关注和关心的唯一对象。她把儿子起名为“秉正”,期望他将来能正正派派做人。 儿子现在成了她全部精神的寄托。 “吃呀,正正,吃得饱饱的,长得高高的,将来成为一个正正派派的男子汉!”草绒又亲了一下儿子的额头。 “正正派派?”小秉正抬起懵懂的眼。 “对,正正派派!当一个正派男人,就千万不能去做官,官场是乱葬岗,人一进去就得把自己的魂灵和心肝埋了,就变成身斜影歪无心无肝无魂灵的鬼了,咱小乖乖日后要么做工,要么经商,要么种田,就是不去做官,你说好吗?” “好!”小秉正不明所以地叫。 “我的乖乖真聪——”草绒还要说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管家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大夫人,为庆贺栗老爷荣兼混成旅旅长,今晚在前院摆了酒宴,老爷说让请你也去参加。” “不去!”草绒头也没扭,像扔石块一样地扔出了这两个字。 “不去恐怕不合适,紫燕夫人已经到了!” “啥叫不合适?!”草绒呼地扭过脸瞪了眼叫,“你去告诉栗温保,老娘就是不去,不去!看他能把老娘咋着!” “也罢,也罢。”管家被草绒的怒状吓慌,惶恐地向后退着身子。 荣兼旅长,官又当大了!你当吧,栗温保,不该你得到的,上帝早晚还会收回去!你得到的越多,他收回去的就越干净!你前半生得到的,后半生他会收走!你生前得到的,死后他会收走!栗温保,你甭高兴,我在看着你的下场!只要我不死在你的前面,你最后的下场我会看到的!…… 草绒一边在胸前划着十字,一边在心中叫。 一九二三年的春末夏初,南阳军界发生了一次大的变动:驻守南阳的奉系驻豫先锋队被改编为河南陆军第一混成旅,调往豫北驻防;把收编的第二混成团和栗温保的部队,扩编为混成旅,驻防南阳,栗温保任副镇守使兼旅长。 今晚栗府前院张灯结彩摆设酒宴,就是为了庆贺这个。 栗温保满脸喜色地半仰在一把圈椅里,静听着部属们和二夫人紫燕的恭贺之语,身心都处在一种舒服之中。旅长,这官职栗温保过去连听说也没听说过,人生有时候真是奇妙,只要你交上了官运,你原来根本不敢想望的职位,竟也会不知不觉间就属于了你。从今以后,你就可以号令几个团的官兵,你的手指只要动一动,这南阳的地面就会被震得晃一晃,这地界的大小各级官吏,都不能不看你的眼色,人到这个地步,是真该喝几杯酒庆贺庆贺了!自然,你还是个副镇守使,不过正如肖四他们说的,副职也有副职的好处!这年头京城里的总统、总理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