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走的路。 “大哥,看,据最近得到的消息,###晋承银就领人活动在这一带的山里!”肖四这时靠过来,手指着路北边不远处逶迤的山岭说。 “一定要想办法把那小子捉住!”栗温保一听这话顿时来了气。他一向把自己的部队视为宝贝,可没料到晋承银竟敢来他的部队里策划兵变,狗小子,你吃了豹子胆了!我只要捉住你,就要把你碎尸万段,我要让所有妄想向我的部队伸手的人都因此胆寒!我不管你是哪个党的,谁也休想夺走我手里的枪杆! 一想到党字,不禁又勾起了他另一桩心事:究竟加入哪一个党派?这段日子,在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好像都入了一个党派,大多数入的都是国民党,自己咋办,栗温保一直犹豫不定。此时想起这事,他提了下马缰,让坐骑放慢速度,低了声问肖四:“你以为咱们加入哪个党好?” “这些天我按大哥的嘱咐,找了些人了解各党的情况,眼下政党很多,有国民党、共和党、民主党、共产党、进步党、公民党、自由党、中国社会党、公民急进党等等,在这些政党中,若从势力大小看,以国民党的势力最大,它不仅眼下执政,很可能要长远执下去,大部分军界要人都是它的党员,如果加入这个党,于我们日后的发展会有好处!若从民众的拥护程度看,以共产党得到的拥护者最多,因为这个党的口号是让穷人过上好日子,所以对老百姓有很大的吸引力,不过以后它能不能成气候还很难说!” “我们自己能不能成立一个党?咱谁也不加入?!” “那当然也行,党嘛,就是一帮人为了一个什么目标聚在一起罢了。只是我们若成立一个党,就得为这个党c心,发表宣言啦,发展党员啦,开会啦,与别的党竞争啦,弄得我们连和女人们相聚过安乐日子的时间也没有了,咱何必呢?再说,指望咱那点兵马,也抗衡不住其它党的挤压欺负!” “这倒也是,”栗温保叹了口气,“那以你的看法,是加入国民党了?” “最后的主意还是由大哥来拿!” “加入这个党后,它会不会改编我们的队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这个!” “这个不足怕,我以为我们倒不如看准一支部队后,直接要求他们收编,尔后我们在那部队里往上图发展,说不定能弄个军长、司令干干,如果总是这样窝在南阳,怕很难超过别廷芳,干不出大名堂!人生有时就得冒点险,不经大险,难得大福!想当初我们如果不冒险进葛条凹当民军,会有今日的富贵?” “哦,你是这样看——” “官人,请买玉石长命牌!地道独玉雕的,买回去戴到儿女脖子上,会给他们带来平安!”几个小贩的叫卖声打断了栗温保的话,他抬头一看,方知已进了镇平城,几个小贩把手中的玉雕长命牌举到他的马前。他这刻忽然想起草绒给他生的那个儿子秉正,那孩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得到他送的一件礼物哩,也好,就来一个! 他来了兴致,笑着朝小贩伸过手去…… 栗温保已经很久不进草绒mǔ_zǐ 住的后院了,晚饭后他手提着在镇平城买的那个玉石长命牌走进后院时,满眼都是陌生。那一刻夕阳还有几根光线在院墙上搭着,院子里还是一片暮色初至的朦胧,他看见一侧的院墙上挂着一个雕有耶稣受难像的十字架,草绒和秉正mǔ_zǐ 俩正跪在那十字架前无声地祈祷。院子里静得出奇,这寂静中生出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氛,使得栗温保不由得敛息屏声站在那儿,直到那mǔ_zǐ 俩祈祷完毕站起身来。 “看爹给你带了啥来!”栗温保扬着手中的长命牌说。 那mǔ_zǐ 俩闻声双眉都一蹙,一齐向他扭过脸来,草绒的目光只略微碰了一下他的身子就倏然闪开,小秉正则惶惑而失措地看着这个很少见面的父亲。 “来,戴上,这是我在镇平城给你买的!”栗温保一边把长命牌戴到秉正的脖子上,一边端详着秉正那圆圆的面庞,这个儿子比紫燕生的孩子显得结实健壮,这一霎,他那一向粗糙的心里忽然对草绒生了一丝感激,他扭头去看草绒,那时草绒已在院中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双手捧起了《圣经》。 “这书上的字你都认识吗?”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很有兴味地问。 “边学边读。”草绒冷了声答道,同时翻开了《圣经》,天色已暗,书上的字自然看不清楚,她不过是借此扭开眼睛,不往栗温保身上看,看见他她觉着心上别扭。 “真有一个上帝吗?”栗温保感到好奇。 “没有经受过苦难、挫折的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存在的,像你这种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顺利的人根本不会看见他!处在顺境中的人们双眼通常只看路的前边,急切地想看到前边更好的景致,想得到更好的东西。他们没工夫去看路的两边,其实他们只要看一下路的两边就会发现,有许多先前在顺境之路行走的人正倒在路边哭泣、伤心,那些人原本也不想倒在路两边的,但有一个人让他们倒了,这个人就是上帝!上帝在人间公平地分配快乐与悲伤、幸福和痛苦,他发现有的人在顺境之路走得已经不近,得到的幸福和快乐已经够多,就轻挥一下手指,让那些人从路上跌下去,让他们在那里痛苦、伤心,让他们来靠回忆过去的快乐度过艰难的日子。直到上帝发现这些人得到的痛苦和悲伤已和当初他得到的幸福和快乐相等,和他周围的人得到的幸福和痛苦、快乐与悲伤相平,才又挥一下手指,让他重回到顺境路上前行。”草绒的目光投向那渺远而浑茫的暮空,声调徐缓而平静。 “嗬,没想到你已经挺能说了,”栗温保对草绒的变化很有些吃惊,“那照你的话,我今后是继续在顺境上走呢还是要倒霉?” “你过去吃过不少苦,你小时候因为家穷也流过不少泪,受过不少难,但你今天得到的已经够多,上帝会看到的,他会做出衡量,他的标准和我们凡人的不同,听凭他的旨意吧!……” 栗温保定睛看着平静说话的草绒,他的目光渐渐被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恬静神圣和庄严所吸引,他第一次注意到草绒的眉眼其实很周正很耐看,她的双颊不仅比过去变白且显出中年女性的丰满,双唇淡红柔润,他的心霍然一动,他不再去听她的声音,他开始观察她的身子,眼睛抓住她那饱挺的胸脯不动,一霎之后,他挥手让身后的女仆将秉正领走,跟着起身上前捏住草绒的肩,低了声说:“我们去屋里说吧!” 草绒的身子一颤,但她没有回过脸来,她只是更加抱紧了《圣经》,声音略略有些发硬:“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你有权对我做一切,上帝也要我们女人爱丈夫,但我眼下却一时爱不起你,我正在向上帝祈祷,祈求他赐给我回到你身边的力量,我希望你能等待那一天。当然,如果你愿意,你是随时都可以把我的r体拿去的,但那样你得到的就只是r,而没有心!” 栗温保一愣,捏着草绒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他有些惊愕地望着草绒,而且那惊愕里还掺了一点敬畏。他根本没料到草绒会说出这番话来,他记得过去的草绒说话爱高腔大嗓,总是三言两语就说出自己的想法。眼前的草绒不仅说话的神态语气变了,而且一套一套的,确实令他感到陌生。 他无声地后退了一步,依旧望着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草绒。夜色浓上来了,一股冷风从院墙上悄悄爬进,猛在院子里一旋,栗温保不由得打一个冷噤……
11
如今,达志每日一吃过早饭就钻进了机房。 云纬那边迟迟没有消息,达志便明白云纬还没有下定离开老黑的决心,他知道她心里也难也苦,不能再去催她,于是便把一堆思念和苦恼压在胸里。 孩子们都很懂事,都默默地给他以关心。小绫如今常回来走动,给父亲洗洗衣服,同他拉拉家常,尽量生些法子来让父亲高兴,她的婆家如今见尚家的织丝厂又越办越红火,也很愿同尚家来往,不仅不再阻止反倒催她常回娘家看看。 儿子、儿媳和女儿的关心,慢慢使达志把苦等云纬的烦恼暂时放到了一边。恰好这时,南京政府的农商部给国内各丝绸生产厂家发了通知,说中秋节要在北平城办一次丝绸产品展销会,让各厂家带产品到会参展,尚吉利织丝厂也收到了一份。立世、容容和小绫知道这消息后,为了让父亲散散心,都劝他去北平走一趟。达志也觉得这是一个扩大自家产品影响的机会,不应该失去,便同卓远商量了一次,定下去。 达志是提前八天在一个秋阳初升的早晨动身的。因不知道行情,他不敢多带产品,只带了二十几匹绸缎样品。他先搭乘来厂里进货的一个许昌绸缎商的马车,到许昌后,又转乘京汉铁路上的火车,向北走。火车在路上走走停停,有时一停就是一夜,直走了六天,才算到了北平。 达志这是第一次来到这个著名的京城,满目都是新奇。可因为路上耽误,展销会已经开幕,他无心游玩,一到客栈就打听展销会的地址。得知在大栅栏,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背了样品雇了辆人力车向大栅栏赶。到了大栅栏一问才明白,展销会并没有专门的展销厅,来得早的、有钱的生产厂家,可以租临街的店铺摆放自己的产品;来得晚的、没钱的,就在大街两边用木板搭个柜台就行。达志在展销区来回走了两趟,见临街的店铺都早已被人租去,自己又没熟人,不知去哪里弄木板搭柜台,无奈之中,只好去一家布店里扯了几丈蓝洋布,在街边的地上铺开,把自己带来的二十几匹绸缎样品摆了上去。 因为达志的摊位在展销区里最偏僻,加上又是在地上摆放,所以很少引起人的注意。展销区里人群熙攘,红光满面西装革履的男人,浓妆艳抹穿红着绿的女人,金发碧眼高鼻凸腹的洋人,在展销区里来来去去,却都很少朝达志摊子上的绸缎投来目光,偶有顾客来到摊前,也只是匆匆看上一眼,连价钱也不问,便又踱开了。达志冷清地蹲在自己的摊位后边,一边把目光投向远处立在灰色天幕下的正阳门楼,一边在心上后悔不该花钱来北平跑这一趟。倘是在家,这些天又该能干多少事情! 一直到第三天的上午,才有一个身穿长衫神情儒雅的老者,缓步由临近的摊位踱了过来,先是很仔细地看了看达志用红纸写的厂牌:“南阳尚吉利织丝厂”,然后蹲下逐一拿过那些绸缎验看了起来,片刻之后,那老者抬头问道:“你带了多少货来?” “就这么多。”达志心绪不佳地答。 “这些货我全要了,请不要卖与别人,我这就去取钱!”老者神色庄重地叮嘱。 “哦,那价钱?”达志知道是识货的人到了,顿时精神一振。 “价钱好说!”那老者点头,“你厂里这样的货还多吗?” “多!你要多少都可以!不过需要你去我们南阳拉!”达志站起身子笑道,脸上的沮丧一扫而光。 “请你在这儿稍等,我片刻后就回来!”那老者朝达志说罢,似有些不放心,又向站在临近摊位前看货的两个年轻小伙叫道:“喂,你们过来,就守在这里,待我回来!”那两个小伙应声过来后,老者才朝达志抱拳一揖,匆匆走了。 “请问二位,刚才那位大叔可是做绸缎生意的?”达志向那两位小伙打听。 “不是,”其中的一个小伙摇了摇头,“不过,他可比一般的绸缎商人识货,你知道他过去是干什么的出身?清宫里皇帝爷身边的服装总管!对各种各样的绸缎可是见得多了。今儿个他是受命替阎司令家和几个外国绸商挑货,他选中了你的货可是你的福气,你要发财了!” “哦?”达志心中一惊一喜,“哪位阎司令?” “阎司令都不知道?阎锡山,京津卫戍大司令!” 这番对话被一旁的几个人听见,便传了开去,不一时,展销会上便风传开尚家丝绸被阎司令派的挑选绸缎的行家看中的消息,于是一些厂商纷纷围拢过来观看尚家的绸缎,一时间把达志的摊子围得水泄不通,有些人就喊出高价要买摊上的货,要不是那两个年轻小伙替达志围护,会有人扔下钱拿了绸缎就走。众人正喧闹间,只见有两辆黑色的雪铁龙轿车鸣着喇叭开了过来,车在摊位前停下,前辆车上,先是下来那位穿长衫的老者,接着又有两个挎枪的卫兵护着一位年轻的太太下来;后辆车上下来的几个人全是高鼻子的洋商。先前围在摊前的人们见状,纷纷闪开。那老者领着这伙人来到达志的摊位前,先向达志揖了一礼,尔后对那些人指着达志的绸缎说道:“这是我在这次展销会上看到的好绸缎,它的染色、亮度、质感、匹重,都是很不错的,而且这也是老字号的出品,我记得听家父说过,过去皇室里也用过尚吉利出的货!” “尚吉利?”一个洋人听到这名字用汉语惊叫了一声,只见他先是急去看厂子的标牌,尔后睁大眼去端详达志,一霎,两掌猛地一击,快活地叫:“尚先生,还认得我吗?” 达志望了那洋人一阵,茫然把头摇摇。 “还记得许多年前,你们南阳靳岗教堂的一个神甫,领着一个青年人去你们尚吉利大机房——” “噢,你是——”达志忆起了久远的已经变得很淡的上次见面的场景,却一时记不起这个洋人的名字。 “威廉。”洋人笑着指了指自己。 “噢,威廉!”达志也笑了,他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一个曾经去过自己家的外国人。 “威廉,你打算签定购合同吗?”和威廉同来的另外两个洋商中的一位,这当儿扯了扯威廉的胳膊,商量地问道。 “签的!怎能不签?我的先辈人就从尚吉利买过绸缎!”威廉说着蹲下身,仔细地托起达志带来的那些绸缎验看。 展销交易会的组织者见这儿这么热闹,早已走了过来,这会儿一见要签合同,立时让随行的部属拿出合同文本,并作为见证者参加合同的签订。不过一刻钟工夫,三份和洋商的供货、定货合同便已签好。威廉要了两千匹,那两个商人一是美国籍一是法国籍,那位美籍商人要的是一千五百匹,那位法籍商人要了三千匹。达志带来的这些绸缎样品,则都由那位大约是阎司令的姨太太的女人买走,给的价钱是展销会上的最高价。 几位国内绸缎商人,见洋商都抢着定购尚吉利的货,便也过来要求签定购合同,达志自然高兴,就又签了四份,一份是与石家庄恒太绸庄签的,一份是与前门瑞蚨祥绸缎庄签的,一份是与桂林隆兴丝绸行签的,一份是与长沙裕发绸店签的,桂林和长沙这两家还各付了一个金条的定金。展销交易会聘请的这些协签合同的人中,原本就有北平公证处的人,所以所有的合同上也同时盖有了公证处的红印,使合同具有了法律效力。 威廉他们那伙人在那位长衫老者的带领下,又在展销会上转悠了一圈,临上车要走时,威廉快步走过来,把达志拉到街边一个无人的屋角,用流利的汉语说:“尚先生,请允许我向你表示祝贺,你们尚吉利的绸缎的质量,比我当年见到的要好多了!不过,我想坦白地给你一个忠告,你们的绸缎在织造上仍然显得粗糙;幅宽更是远远落后于西方,我想这是因为你们所使用的机器太老!眼下,你们占优势的仍然只是两个方面,一是你们的蚕丝和柞丝的天然质量,一是你们传统的染色印花本领。前者大约得益于你们南阳特殊的气候条件,后者是得力于你们祖先神奇的独创。但靠这两条是很难永久在这绸缎市场上站住脚的!西方也正在丝的精炼和染印技术两方面努力,小心我们在这两方面也跑到前面!我和我的家族一直是尚吉利的顾客和朋友,我衷心地希望你们能在丝绸的生产上一直走在前边,使你们的绸缎能在这世上仍称霸王!” “谢谢,谢谢!”达志抓住威廉的手轻轻摇着,这个外国人的话让他听了很信服也很感动,是的,我用的还是二十来年前的织机,这织机西方人可能早不用了,我得想办法进行更换!“威廉先生,我欢迎你以后能再去南阳我的家里作客!上次你去我家连杯酒也没喝成,下次我会好好招待!” “去的,我会去的,我不会忘掉我的祖先常去的地方!”威廉也紧紧地握住达志的手摇着…… 西山顶上漫起的一团y云缓缓把秋阳吞没,栖息在正阳门楼上的大群雀儿开始啾喳着归巢,暮色正贴着房墙屋檐一缕一缕地往街上飘,有几家饭铺的煤气灯已经点燃,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已扛着c满了糖葫芦的草把沿街叫开,直到这时,达志才背着一包新买的绸缎向住宿的客店走去。 整个后晌,他都在交易会上转,在每个厂家的展品前,他都要仔细地看上一阵,凡在某一点上好于自家产品的绸缎,他都要买上一匹,准备带回去做点分析。在苏州、杭州的几个厂家的展品前,他都看得格外认真仔细,苏、杭的绸缎生产厂家历来是尚家在国内的竞争对手,他希望了解得更多一些,他把他们的展品几乎每种都买了一匹。 尽管威廉的那番话让他意识到离产“霸王绸”的目标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心里沉甸甸的,但口袋里装的那几份定货合同还是使他感到了高兴。有了这一大批定货,他就又可以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资金,为工厂机器的更新和工厂的扩大,为提高织造工艺和产品质量打下基础;而且“尚吉利”绸缎的受欢迎程度,也证明了他朝那个目标又大大前进了一步! 看来,这次北平之行还真值得! 几天来,他是第一次带着笑容走进小客栈的。他刚进客栈门,小个子的旅栈老板就一反往常那副冷漠面孔,笑迎上来问候:“尚先生回来了,快请进屋歇息,来人呀,给尚先生上茶!” 达志洗了手脸,刚端起茶杯,饭菜也破天荒地给端送进了房间。达志正诧异间,旅店老板拿着一张报纸走进来拱手笑道:“看不出,尚先生还是丝绸大王哩,呶,报纸上都登了你的消息和照片了!”达志一愣,慌忙接过报纸,那是一张《燕京晚报》,只见二版的左下角,有一张甚是清晰的照片,照片上,阎家太太和威廉他们几个外国人正在观看尚家绸缎,达志含了笑半低着头站在那儿。照片的一旁是一则框了花边的消息,消息的题目是:“南阳尚吉利绸缎受到青睐,中外绸商纷纷要求签约购买。”达志正惊疑着什么时候让人拍了照片,那旅栈老板又笑着开口:“在我们这儿,凡是发了财的客人,都要乐一乐的,不知尚先生可愿乐一乐?” “当然,当然。”达志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又把目光移到报上去细看那则消息。不料待他看完消息吃罢饭菜时,忽见旅栈老板领着一个怀抱琵琶的艳装姑娘走了进来,他吃了一惊,忙问:“这是——?” “尚先生刚才不是说要乐一乐吗?我专门去揽秀楼上叫来这位宋小姐,宋小姐琵琶弹得极好,在我们这一带远近闻名!宋小姐,你请坐!”那旅栈老板说罢,拱手一笑,就退出门去,并顺手把门掩上了。 达志不由得暗暗叫苦,后悔刚才不该顺口乱应,原来这京城的旅栈还有这等规矩,想必这又是要花一笔钱的。本来刚才达志已为吃饭的事心疼不已——平日他不管是在旅栈还是在街上饭铺吃饭,都是一碗面条一个烧饼,可今晚送进房的却是四个热炒加上一碗蛋汤和一盘蒸包,账虽然还没结,但达志估计这顿饭的花费不会少了。眼下又来了这个抱琵琶的姑娘,唉,天呐! “请问先生,你愿听什么曲子?”那姑娘这时躬身相问,声音倒是极温婉好听的。 达志平日里哪听过什么琵琶曲子?可既然叫人家来了,不听一支又说不过去,于是就叹口气说:“你随便弹吧,我什么都可以听。” “那就弹一支《秦宫怨》吧。”那姑娘似乎从达志的叹气声中听出他的心绪不是很好,就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轻拨慢弹,让一支低缓凄楚的曲子在房中响了起来。 达志自然听不懂那些从手指上流出来的乐句,再说,他也没心思听,他心中只为今晚的花钱多生自己的气。不过,渐渐的,那乐曲声还是钻进了耳里,而且随着那凄楚的曲调,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往事:厂子的几次被毁,顺儿的死,至今和云纬的分离……他的目光渐渐缩回眼眶,静静地坐在那里默想。 一曲终了,达志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姑娘就歉然一笑软声说:“这曲子太伤感,我给你弹支欢快的吧。”于是又弹,白嫩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得令人眼花缭乱,达志这次没去注意听曲子,只惊奇地看那姑娘手指的欢跃拨动。这支曲子一完,达志便急忙说:“不再弹了吧!”他担心这姑娘是按曲子收钱的,弹多了曲子收的钱会更多。 那姑娘听了他这话,也没再坚持,就缓缓起身,款款走到桌前,把琵琶放下,双眼微阖了望定他,双颊上带一缕柔柔的笑意。达志这当儿就急忙去衣袋中摸钱,摸出一叠钱后略略有些尴尬地问:“你要多少?” “这会儿不必,明早再给吧。”那姑娘缓缓摇了摇头,轻步朝他挨近过来,颇秀气的双唇微微张开。 达志吓了一跳,一瞬间明白了这姑娘的身份,于是急忙退了一步,一边把那叠钱朝她手上塞一边慌慌地说:“快走吧,姑娘,你快走吧!” 那姑娘闻言一惊,张大惶然的双眼颤了声问:“先生不喜欢我?” “不,不,不是。”达志有点手足无措,心中也更恨起那旅栈老板来,“你快走吧,我给你钱就是!” “先生不能赶我走呀!”那姑娘这时竟突然朝达志跪了下来,哽了声说:“我们这种人,你给的钱多少倒还无所谓,可不能往回赶呀,倘若今晚我被你赶回去,明天这周围的街巷里就会传开我不会服侍客人的消息,那从此以后,这四周的客店就不会有人再来找我陪客了,我的生计就也断了呀……”说着,便幽幽地哭了起来。 达志被弄愣在那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有心想出去找客栈老板发一顿脾气,又担心那老板说是自己点头应允的。姑娘幽噎的哭声令人心碎,他那种心肠经不起这哭声的煮熬,不一刻便如下了沸水的面条,软了下来。他弯腰搀起那姑娘,温声说:“不必哭了,那依你说该咋着办?” “先生若是可怜俺,就让俺在你这里留住一夜,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那不要紧,我夜里坐在这椅子上就行。” “嗨!”达志无奈地拍拍额头,只有这么办了。好在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倘使有熟人被他们看见,自己如何能说得清楚?日后这张脸还往哪儿搁? 姑娘见他话中有了允许的意思,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达志见状,就又叹口气说:“长长一夜,天又很凉,你一个女子家坐椅子上如何受得了?还不如你到床上躺着,我在这儿坐着。” “不。”姑娘摇摇头,“先生明日还有事要做,坐熬一夜如何受得了?若是先生可怜我,就让我在你的床边边上躺一躺。” 姑娘话中的凄凉味儿让达志听了心酸,他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姑娘的请求,可又觉这样做有些太荒唐,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那姑娘见他不吭,以为是默许了,就轻步走到床边,在一侧和衣躺下。达志见了不好再说什么,就在另一侧坐了没动。夜在慢慢地向深处沉,四周的市声渐被寂静替代,只偶尔传来一声两声火车的鸣叫。达志忙了一天,这会儿乏累得实在无了坐下去的精力,就也和衣在另一侧躺下,把被子横着抻开,自己盖一半那姑娘盖一半。他没有吹熄蜡烛。 达志很快便沉入了睡乡。在酣梦之中,他模糊觉出有一种触摸令他十分惬意舒服,他那不清醒的意识希望这种触摸进行下去。一股快意渐渐在身上腾起,这股腾起的快意终于使他的意识慢慢恢复过来,他立时感到有一只纤柔的小手正熟练地在他小腹上游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并把它捏紧,他觉出了自己身子的激动和哆嗦,几乎没有犹豫,他把那只手急切地向自己的胸口拉,一个滑腻温软的身体立时贴紧了他。他睁开了眼,借着窗隙漏进来的天光,他看出了那雪白的肌体的轮廓,他的呼吸开始变粗,他一只手去扯自己的衣服,一只手去揽那温软的r体,但就在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了云纬的一声冷笑:嗬嗬,尚达志,你还是挺有胆量的嘛!而且床前,分明就站着云纬,她那两只他熟悉极了的眼睛正刀一样地剜着他:做嘛!让俺们见识见识!那声音像鱼钩一样扔进了他的心里。 这幻觉使他那激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他几乎是恐惧地霍然赤脚跳下了床,急急整理自己凌乱的衣服。 剩下的半夜,他便是坐在那冰冷的椅子上度过的……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那姑娘就羞红了脸匆匆起来穿好衣服走了,临走前,达志默默朝她衣袋里塞了一卷钱。 那姑娘刚走,小个子的旅栈老板就进屋嘿嘿笑着说:“怎么样,北平城里的姑娘,味道儿还可以吧?” 达志厌恶地别转了脸,冷声问:“你做这样的事,一次要收多少钱?” “尚先生看着给吧,我们这小店,自然是希望你这大厂主给点关照了!” 达志摸出一卷钱,没好气地递过去。 “俺们在这种事上一向不收纸钞!” “哦,”达志吃了一惊,“那你要什么?” “金条就行!” “金条?”达志几乎跳了起来,“还能要金条?” “对的,而且俺相信尚先生是会给的!要不然,报纸上若登出一条消息:南阳尚吉利织丝厂主尚达志昨晚在客栈狎妓。那尚先生的名誉不就完了?尚先生开工厂,整日在社会上混,自然知道名誉的重要!再说,谁要再把那报纸往你家里一寄,让你的太太、儿女看见,家里不又要起一场风波?” “你?!”达志张嘴喘不上来气。 “我知道别的绸商签合同时,已经给过你金条,金条你手上有!” “有也不给你!”达志几乎是吼了。 “不给当然可以,”那小个子老板拱手一礼,转身就往门口走,边走边自语:“我正想去报社看一个朋友!” “等等!”待那老板走到门口时,达志忍不住慌慌喊了一声。天呐,万一报纸上真的登出这消息,那还了得?罢罢罢,就算倒霉失了盗,让他拿走一根金条!他咬了牙,心疼至极地从怀里摸出一根金条,恨恨塞到那小个子老板手里。这一根金条就差不多是一部织机呀!老天,我真真是住上了黑店! 达志立即结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客栈…… 达志离开那客栈之后,气得真想立刻去坐车回家,但想想来了一趟北平,至今还没有看看皇宫;加上他还想到城中几家卖纺织机器的公司看看,倘碰上新式丝织机,他很想就势买一台,所以决定再停一天。 他又找了一家旅馆,把东西在房中放下,便上街去转。结果两件事都让他失望。他先是坐了人力车跑了全北平城的几家主要纺织机器公司,可惜里边的丝织机都和达志厂中用的是一个牌号,根本没有新式的。他带着沮丧去看皇宫,可皇宫根本就不开门,朱漆斑驳的故宫大门紧紧闭着,他只能从远处望望那金碧辉煌的宫殿殿顶。 太阳刚晃过南天,忽然起了大风,风把长安街上的纸屑先是聚成一堆一堆,尔后又把它们扬起,让它们像无了窝的鸟一样在半空乱飞。不大时辰,金水桥两边的水面上,便飘了一层乱七八糟的东西。达志沿着长安街向东,他想徒步绕皇城走上一圈,仔细看看皇城的模样,不想刚走没多远,忽见从东单那边的街上,涌过来一长溜人,那些人举着白纸的横幅,举手高呼着什么。风把他们的声音刮得七零八落、细细碎碎,达志听不清他们呼的什么。他觉着好奇,就停了脚步。那伙人慢慢走近,这时街两边都已涌出了人,而且人们也相继加入了那游动的队伍,队伍在很快地变宽变长。也许是近了也许是人多了的缘故,那呼声到底盖过了风声,清楚地传到了达志的耳里:“强烈抗议日军占领沈阳!……” 达志的心咯噔一响。 “……坚决反对日军的侵略暴行!……” 国家又出事了? 达志看见有几个戴眼镜穿长衫的人在散扔白色的纸片,跑上去抢了一张,只见上边印着两个黑色的大字:“国耻。”下边写着:“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今晨已占我沈阳,侵略仍在进行中……” 出事了,果然又出事了! 一股冰凉的东西蠕动着爬进了达志的心里。天呐,这个国家为什么总出事呀?! 他的游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扭身最后看一眼笼罩在风尘和浑黄斜阳里不远处的故宫和天安门城楼,那一刻,这些建筑原先给他的那种威严之感已经没有,剩下的只是一种老的感觉了。 他绕开人群,急步奔回旅馆,取了行李,向火车站跑去。 晚饭时分,在越来越大、越来越冷的秋风里,他背着那包买来的绸缎样品挤上了一列南行的火车。在车轮的轰响声中,他第一次学着已故母亲遇事时的样子,双手合十放在胸前默声祷告:老天爷,看在中国人命苦的份上,别让这场战火扩大,我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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