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了一个头:“臣妾甘愿受罚。”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飘下来:“在这里跪着。”
太监把门都关上,他不接见任何人。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百~万\小!说。却很久很久都听不到书页掀动的声音。
我默默数着时间。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他和我都没有改变姿势。
下午的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他站起来,说:“送善妃回宫。”
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身体已经被耗空了,腿大约有些浮肿,好象不再属于自己,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一回到宫里,轻寒和初夏一把就抱着我哭起来。
“额娘,额娘!”初夏抱着我哭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轻寒已经立刻去请了太医过来,拿了药膏。
晚上只喝了一点粥。轻寒正在为小心的上药。正在搞着,有太监来通传——皇上晚上翻了我的牌子。请我快些更衣服侍皇上。
轻寒捏着手的膏药,恨恨的说:“他还要折腾你?你已经这样了,他还要折腾你,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许你去,我要同公公说,就说你的腿不能下地。”
我坐起来:“我要去。他欠我一个解释!”
他把我放在床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破碎的情绪在涌动。
“为什么?”他吻我的眉毛。
“为什么不为自己争辩?”他吻我的嘴唇。
“阿离。你怎么变了?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他用力shǔn xī 我的茹房。好象一个害怕黑夜的孩子。
我慢慢伸手轻轻抚摩他的后颈。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在看着他的眼睛。
“我的心很痛。很痛很痛。”我低声说。
原来我们都以为是对方变了。原来我们都在等对方的解释。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
“你以为我不痛么?阿离。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的看着我和你么?”
“皇帝?告诉我,阿离,皇帝是什么东西?我只能给你们这些封号了。我只有这些。可是你偏偏不稀罕这些!你是想证明我其实只是一个皇帝,除了皇帝我什么也不是么?”
他抱紧我。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也是一个愚笨的女人。根本就不比别人高明多少。”
因为我一直在犯一个错误,就算知道自己在犯错误也还是不愿意改正。这个错误就是我一直爱他。一直一直。
明明知道他不值得爱。明明知道爱他会受伤。
“阿离。”他的手上缠绕着我的长发,“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有些事情,我不愿意你知道。你知道了也无法谅解,因为我和你站的位子不一样。我也曾经想过,皇阿玛怎么能看得那么透彻又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决定。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现在和他站的一样高。”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我已经很累了,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轻轻整理好我的头发,低声说:“靠着我。”
我闭上眼睛,说:“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些么?我可能确实不能看到你看到的东西。但是,皇上,你俯瞰一切时,有没有稍稍为我的世界停留一下?”
他不说话。
我低声说:“答应我。别初夏。”
过了片刻,他伸手揽住我:“我应承你。初夏不想做固伦公主就不做固伦公主。以后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不强迫她。”
第二天,宫里面关于昨天皇上对善妃大发脾气的传言还在散布,我还躺在床上养伤,皇上已经让人送来一大堆慰问品。
二十颗安神压惊的大珍珠。十二株补气的灵芝。四棵秋海棠。最珍贵的就是一张象牙席——将象牙抽成丝,编织出来的席子。去年广东进贡的,他嫌太过奢靡,没有用过。
“皇上还让奴才送给娘娘这个。”老太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
“皇上说了,这不是赏的,是送给娘娘的。”他放下匣子就走了。也不要我谢恩。
我坐在床上,让所有人都出去,打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怀表。表壳是烧得很漂亮的珐琅,白色的底色,上面有秀丽的绿色藤萝。形状很眼熟。然后才想起,是我衣服上的图案——在圆明园的竹楼里穿的那件。
过了些日子,我好得差不多了,弘时才过来看我。这是他从夏天之后第一次来看我。默默坐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秋天已经到了,秋风萧瑟,让我想起他送给我的霜林图。弘时的眉宇间也带了无限落寞与萧索。
人生这场戏,似乎已经让他意兴阑珊了,只是还没有到谢幕的时候,就必须苦苦支持。
“有人要害你。”我忽然说。
他忽然展开了笑容。明亮在一瞬间划过。
“我知道。”他低声说。
“我知道是谁。”他不让我说话。
“听我说,”他微微抬起头,不让我看清楚他的表情,“现在我做是错,不做也是错,做什么都是错。大概,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弘时。”我害怕他语气中的那种镇静。
“前朝夺嫡的时候,我也见识过。所以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并不害怕。”他低头对我微笑。好象在说一件平常而且美好的事情。
让我手足无措。
“弘时…。”我忽然就要哭。
他继续小声说:“我以后不能常常来了。额娘那里,我这些话都是不敢说的,怕吓到她。以后你多照顾她。她搞小动作的时候,阻挠着她些,免得牵连到她。”
现在是雍正二年的深秋。弘时已经开始看清楚他将来的命运。
他转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弘时。”很急切的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还怎么说。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脆弱又无畏的样子。
“其实我很怕。不过你要记得,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抱怨过。”他轻轻拉开我拽住他袖子的手。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掏出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手里。转身离去。
我看见,那是一个水晶做的沙漏。
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告诉过他,我想要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沙漏,水晶做的,里面装银白色的银沙。好在发呆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看沙子永无止尽的流动。
“那样做会怎么样呢?”年幼的他抬起脸来问我。
我笑眯眯的说:“那样就会忘记。忘记所有的不快乐。因为沙漏里面装的是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药。”
当时,我怎么会想到多少年后的今天,他真的送给我这一副药。
握着这个小小的水晶沙漏,我忽然明白,其实最好的礼物,他早就送给了我,我却无法接受。
一个月后,弘时长子夭折。
皇上对弘时开始疏远。
然而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年贵妃省亲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她哥哥的所作所为已经触怒了朝中大部分人。更关键的是,他们的利益也被年氏家族影响了。
我去探视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垮掉了。
“我害怕。”她有时会突然握住我的手。吓我一大跳。
“贵妃娘娘,不必惊慌。你的身子是虚弱了一些,只要振作精神,让太医给你调理,就会慢慢好起来。”我耐心的劝她。
她会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厉害。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皇上很喜欢你。”我终于忍不住说。
她憔悴极了,努力坐起来,说:“善玉姐姐。你是明白人。你比我明白。皇上再喜欢我,他也是皇上。”
“我怕牵连到八阿哥。”她小声说。
“不会的。”因为那也是一个短命的孩子,不会有将来。
“皇上那么喜欢八阿哥,何况他现在那么小。大人的事,不会牵连到小孩子。”我劝慰她。
然而她还是如同一朵花,迅速的枯萎了。
不知道熹妃和齐妃都同她说了什么。总之每次她们来过,年贵妃的病情就更严重一些。
快入冬的一个傍晚,怀玉忽然对我说:“善姐姐,你真好。”
她笑得好象一个妙龄少女,烂漫天真。憔悴的病容和这种灿烂的情绪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让我怔了一会儿。
“这就是了。你要多笑笑,放宽心。病就好的快了。”我温和的说。
“你不像绮贞她们,对我说那些话。明知道你是在骗我呢,我也很高兴。”她轻轻握着我的手。
我忽然很害怕,怕她就此死去。
“别胡思乱想了。你睡一会好不好?”我反过来握着她的手说。
“好。”她的声音很轻。对我笑了一下。
我稍微放了一点心。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我轻声说:“善姐姐,谢谢你。”
然后就安稳的睡了。
自此之后,她就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再没有清醒过。只是靠灌人参汤维持着。
在她的病榻上,她被册封为皇贵妃。其实当时她已经一点也不知道任何事情了。
不久,她就死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我的。
也许是谢谢我让她走得很安详。
预告内容:到后面的时候,初夏会嫁给弘历。是的,弘历。
又莲
立冬之后,祭祀,立储。
其时,年氏家族已经由天入地,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八阿哥福慧被立为储君的猜疑也消弭与无形之中。
皇上秘密立储的做法自然也就没有遭到反对。
冬天的夜晚,是这座巨大的宫殿最难熬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冷。
漫长的黑夜里,初夏会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额娘,我冷。”她的声音微微带着哽咽。
就让我心里酸痛莫名,言语早就变得苍白无力,惟有紧紧抱着她,就好象她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姑娘。
后来弘昼来看我,想见初夏。初夏却不肯来见他。
“为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弘昼忽然变得笨拙起来。
“善姨。。。。。初夏还在生气?”他小心的问,脸上的神色暗淡了许多。
我深深叹气。
“她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不知道见了面还能怎样。”我温和的对弘昼说。
弘昼愣了愣。
“听说你对福晋很好,这样才好。省得我们为你担心。”我说。
弘昼急急的说:“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初夏妹妹。”
我点头叹息:“你忘了初夏吧。”
弘昼没有说话,扭头就走,大步流星。
年氏已经死了。在陪葬物品中,我看到了一套漂亮的茶具。是一套青瓷茶具。一只茶壶,两只茶杯。质地温润,线条柔和。
茶杯内壁上烧着小巧精致的莲花。
我看着那只杯子,想象着那个温婉的女子,有着世间最柔和的眉目,纤纤素手握着这样美丽的茶具,清澈的茶水浮起杯中的莲花。
如梦似幻。
却让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痛。春天的时候,我请他带来新烧制的青瓷茶具,他却带来的是一套竹器。原来这套茶具是专门为年氏做的。
轻轻抚摩着那套茶具,轻声的嘲笑自己。
我可以建造一座竹楼,用一个春天的时间去等他。却还是不能和那个女子比较。
一比较,我就输得一败涂地。
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在他心中,她一定成了最好的女子,再不会有错误,记忆中全然只记住她的好。
后来这个冬天就成了一个彻底的梦魇。我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控制。然而有一天,他在睡梦中喃喃呼唤:“又莲,又莲。”
让我一下子无处可逃。用力的吻他。
他一下子醒来,睁开眼睛,声音暗哑的说:“我梦见了又莲。”
我静静的看着他。我已经猜到了又莲是谁。
他开始小声的说又莲过去的故事。原来他和又莲之间也有很多故事。
他们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又莲四岁的时候,他抱过年幼的又莲。她为他种过一池菡萏,他送给过她亲密的情诗。一起养过一只狗。带着孩子去郊外上香,和野和尚下棋。下雨的时候从池塘里捞了金鱼送给她。半骗半哄的劝她吃药。
他肆意的在我面前回忆和另一个女人的甜蜜。
“阿离。”许久,才想起来,他面前的女人叫阿离。
“你怎么了?”
我早已泣不成声。
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不是奢望他回报我同样的爱。只是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爱。只可惜,他连这个也给不了。那个女人死了,就成了天下的至宝。
“让我死了吧,胤禛。”泪快流干的时候,我拼了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他立刻握住我的肩膀。
“阿离。你胡说什么。”
我太累了。
春天又来的时候,我换了在圆明园的住处。那所竹楼就空了下来。
因为我不会再等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善妃曾经有一座只有仙人才有的竹楼。
连春天都显得那么安静。继续生活,有秩序,有礼法。
我召了谢平安给我把脉。
长生一直照顾十三,偶尔会进宫。这次,在圆明园,我将他召来。
“善妃娘娘气息稍有阻滞,并不用吃药,每日早晚散步,就会好起来。”小谢微笑着说。
我轻轻敲着桌子,说:“可是我每天都散步。”
他粲然一笑:“那我就开些药给娘娘。”
我靠近他一些,说:“长生,你是不是把错了?”
小谢的笑容消失了,仰面说:“娘娘,您要长生做什么?”
我拉过他面前的纸,慢慢写了几行字。
他看了之后,对我灿烂的笑:“娘娘和皇上怄气何必牵连到我身上?”
我要小谢在诊案上写,善妃因病不能侍寝。
“这个,皇上一看就知道我是在帮娘娘撒谎,能饶过我么?”小谢笑眯眯的问。
我微笑着说:“别人或许不行,长生就一定没有关系——毕竟十三爷少不了你的照顾,皇上顾虑着十三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小谢这才收敛了笑容,站起来,长长的叹息,说:“娘娘是聪明人,长生就帮你吧。只是有些事情娘娘真的想清楚了?”
我低声说:“长生啊,得不到的时候,不就是应该放手吗?”
小谢侧眼看着我,说:“是吗?”
微微的悲凉,和春天的阳光格格不入。
后来善妃就从牌子中撤去了。
他想占有我的身体是很容易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有牌子。我这么做,无非是摆出一种姿态。而这种姿态与其说是摆给他看的,不如说是让我自己死心的。
但他真的没有再索取过我的身体。
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一个人,安静的生活。弘时很少来了。却时常让人捎带东西给我。
常常是干净的绞股兰,味道清雅。
或者是清凉的薄荷香。
但我知道,我是不能爱他的。不能爱,无法爱。
因为他太好。
弘时太好,他应该得到一份完整的爱。而不是我这样的感情,凋零之后,萧索的寄托。
一起为年氏皇贵妃做法事的时候,几个女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皇后将八阿哥带来了。
五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红着眼睛,却没有哭。熹妃搂着八阿哥,哽咽着说:“八阿哥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身子。”
我远远的看着。
八阿哥却挣脱了熹妃的怀抱,一个人跪着。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对我磕了一个头。我停下来,看着他,问:“福慧,这是什么意思?”
他忽闪着大眼睛,说:“因为善妃娘娘是真心对额娘好。”
我哑然失笑。
我不曾真心对那个女人好过,至多只是怜惜。而她死后,我却更多因她而感到痛苦。这个才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能懂得这么多纷繁复杂的感情呢。
我蹲下身子,整理好的他的衣服,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这些话,不可混说。福慧以后一个人,要小心生活。”
他愣了愣,点点头。
给皇贵妃烧纸的时候。我默默的对她说了一些我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的话。
又莲,犹怜。你生前,我因为对你有一些怜惜,所以对你比别人稍微好一些。仅此而已。就这么一点点感情,也值得你如此感激,你到底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呢?那个男人既然爱着你,怎么又能放任别人对你暗中的伤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