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怀念你呢。可惜你看不到了。
你和我一样觉得好笑吧。大概我死了之后,他也会为我流泪呢。可惜我也看不到。
又莲啊,不知道,我和你,谁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呢?
你已经死了,永远的解脱了。解脱于对他爱,解脱于得不到他的爱。
而我还要活着。
那个男人,真的值得我们这样爱么?
或者,我真的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机会去改正这个错误。
又莲啊,又莲啊。不知道你的生命会不会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时空重新开始。希望你能依然做一个单纯的女人,只是,不要依然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冬天
弘时在雍正三年秋天的时候病倒了。
小谢甚至也没有办法。
他不肯吃药,拒绝治疗。愈加沉默寡言,行动迟缓。到后来甚至企图自杀。
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患上的是抑郁症。
这时候的医生,对抑郁症几乎没有任何研究。但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弘时其实早就有了这种精神疾病的苗头了。
他的父亲听说他企图自杀的事情之后,震怒了。
“他很不愿意再活下去么?”那个男人眉梢眼角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愤怒。
“皇上,他毕竟还年轻,慢慢调理不好么?”我想尽力劝阻他,虽然明知道结局不可能改变。
“他现在变得不可理喻。永缲仓螅父龈=匏觯膊豢夏涉媸腔拿!?br /
这些我都知道。
却不敢问弘时原因。
我宁愿将这些归咎于抑郁症引起的性冷淡。
但是到底是谁让他患上了抑郁症?
我到底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写信给弘时劝他吃药。说一些故作轻松的话,想让他放宽心。却始终会想起,去年秋天时候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大概已经没有活路了。”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平淡的柔和的笑。
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这样渺茫的将来,连我都要叹息,怎么能要求他开怀。
“我打算除去弘时的宗籍。”
冬天快到的时候,皇上告诉我这个消息。面上神色从容平淡。似乎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我的笑容在一瞬间僵硬。脑中一下子变得空白。
只剩下,我的少年有着世间最干净的笑容,不曾被欲望的河流污浊过半分。却还是终于来了啊,终于来了啊。
我走到皇帝的面前,看着那双我熟悉的眼睛的,一字一句的说:“他会死掉的。如果你这样做,他会死掉的!”
这句话,让我自己有一些眩晕。
但是皇帝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严峻的看着我说:“我是想你去安抚齐妃的。不是想看见你这种失态的模样的。”
他走了之后,我瘫软在地上。
看着自己的手,什么也握不住。冬天的风就要带着雪来了,我觉得从外面一直寒冷到心里。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弘时。弘时。
过了两天,我给弘时写了一封信。
我对他说,你的父亲对你还是抱有希望的。他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
我对他说,任何事情没有到最后,还是有转机的。
在信的最后,我告诉他,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就对你也是那样的感情。请你好起来吧。
也许我能做,只有这么多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欺骗。但只能希望他能好过一些。
入冬之后下了很大的雪。
小谢冒着雪来看我。
“说也奇怪,这几日三阿哥好转了许多。早晨的时候还是消沉。到了午后却也吃得下东西了。也起来行走行走了。”小谢含着笑说。
我已经从齐妃那里听说了。
“只是最近宫中传下来的旨意,让我还是专心照顾十三爷,把三阿哥的主诊换成杨子羡大人。这又是什么原因?”小谢是敏感的人。
我笑着说:“十三爷的病到冬天的时候最是要紧。大约是皇上害怕你忙不过来。虽说换了主诊,但三阿哥那里,还是请长生多担待一些。”
小谢抿着嘴唇思索片刻,说:“也是。还是放宽心的好,多想无益。”
像是在劝解他自己。
却让我的心一波一波的痛起来。多想无益。我怎么能不想。
雪下得很大,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雪大如斗却一地寂静,那个少年走出我的门,留给我的背影,和不曾说出口的爱。
“善妃娘娘睡得不好。我开一些安神的药吧。”小谢低声说。
“好。”我对他说。
他低下头写药方,让我有时间擦去眼中的泪水。
新年的时候,宫中排了热闹的节目——滑冰。这本是满洲人喜欢的运动,后来到了宫廷中就排成了一个节目。几百甚至上千人一起滑冰,还手持弓箭,做冰上s箭的表演。
弘时也进宫了。看表演的时候他坐得离我很远。侧坐在那里,他依然苍白瘦削,却没有医生形容得那么夸张。精神似乎也还好,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让我有些高兴起来。
“你是第一次看这么多人的表演吧。”皇上忽然对我说,笑着,带一点点宠溺的味道。
我的心境因为冬天干冷清洁的空气和弘时的笑容明亮起来,于是对他微笑点头说:“是的。很壮观的表演。”
皇帝忽然站起来,大声说:“赏!”
这个“赏”字,通常都是由他身边的太监代传的。今天他忽然自己站起来大声说出来,所有人都被皇上的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吓了一跳。于是纷纷回望,跪下谢恩。
我却只看到弘时,回头时在那么多人之中对我微笑。
表演结束之后,弘时去了我的宫殿。
“娘娘那天写的信,我看到了。”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那么年轻。眼睛里却有那么多艰难的感情。
轻轻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那么自然,就好象这个动作已经在我梦中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带着冬天的风雪的凄楚味道。
他低下头,看我握住他的手。
有水落在我的手上。
“善玉。”他低声唤我的名字。轻轻将一个吻按在我的额头,然后试探着吻我的眼睛,耳垂,最后终于覆盖住我的嘴唇。一边流泪一边亲吻。
“叫我阿离。”我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这是我很久以前对另一个男人说的话。
“阿离。阿离。”他唤着我的新名字。好象第一天认识我一样。和那个男人不同,他的声音里面有那么多的沉沦。仿佛,一生一世。
这个冬天有真实的寒冷,和虚幻的温暖。
我终于从一场无望的爱情跳出,去引导另一场更加无望的爱情。我无法给予我的弘时更多,但至少,会有这片刻的幸福。
终于还是让阿离和弘时开始了一点。不过这是绝路上,悬崖边的感情,即将开始,就会结束。对不起了!
恋爱·自欺
于是,我站在三十九岁的末尾,与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恋爱。
读杜拉斯的传记的时候,曾经为那样的爱情唏嘘感叹过——“我爱你那备受摧残的容颜”——她和她书中的爱情一样传奇,和一个比她年轻三十九岁的男人相爱。
记得对亲密的女友说过,如果能在不再年轻的时候还被年轻的男人爱慕,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好象已经习惯生命没有惊喜,却忽然坠入云端——哪怕这个女人是杜拉斯,也抵抗不了这样的爱情。
“我应该怎样爱你呢?”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赏花。他坐在我的对面,低声的问。
他仍然在病中。抑郁症依然困扰着他,但病情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我不知道现代的抗抑郁的药到底都是什么成分。只知道几种植物是有抗抑郁的作用,时常做了熏香送给他。
“阿离?”他轻轻唤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只有对我一个人的爱。
“已经够了。弘时。”我掂起一片飘落在我身上的桃花。
他摇摇头。
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给我更多的东西。比如,一个光明的将来。
但是我们是没有将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盛开的桃花。苍白的脸上有浅浅的笑容。
走近我,拿走我手中的那瓣花,举起来,眯着眼睛,看春天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粉粉的花瓣,有种不真实的颜色。
“你以前都是喜欢这么看的。说这样的阳光很温暖。”他的声音清澈柔和。
让我的心跳得很安稳。我在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恋爱。
我抬起头,和他一起看蓝得有些虚无的天空。
“弘时,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不是更蓝呢?”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笑容荡漾:“不要怕。阿离。其实外面的天和里面是一样。我是因为心里面有一个牢笼,所以才会生病。而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阿离。将来。。。。。。忘记我吧。”
我依旧将他的指间握在手中,有一种安定的温暖,对他轻轻的笑:“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怎么办?”
他不说话。安静的看着我。好象他从许多年前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只是我现在不再故意忽略。
有微小的风带着春天的气息吹过。
“阿离。”
“嗯?”
身边的男孩子似乎明天就会痊愈。
“我很开心。”
温暖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到我的心里。
“我也是。”
我不想挽救什么。我早已经不是主宰命运的人。我只是想为我们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的生活增添一点欢乐。毁灭,不是我期待的。但是,现在我能掌握的只有这一点点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相信,他即使在遥远的云端,虚无的风声也会给他带去我的祈祷。
祈祷,时间就此停留。
“阿离。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他微笑着说。
我惊讶的笑。没有回答。
“你也许会笑我。可是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清楚得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伏在你的怀里,昏昏欲睡,你在我耳边念诗,我就希望过时间不要再走。”他慢慢的说。好象在念一首悠长而且美好的情诗。
曾经千疮百孔的爱,被面前的这个男人珍重的修补着,让我忽然想对着天空大声喊叫。
他惊讶的看着我:“怎么哭了?”
我抬起脸,努力看清楚他的样子:“因为,我很开心。”
日子就此隐秘起来。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在公共场合见到弘时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对彼此微笑。我们秘密含蓄的恋爱,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我是另一个人的妻子。但是这个概念并不清晰。因为皇帝有很多女人。原来的女人容颜还没有老去,新选的秀女又进宫了。
何况,现在他只是偶尔同我聊天。
比如现在,我们在对弈。
“黑子五十目。我胜了你三目。皇上。”我微笑着说。
“你最近棋力见长啊。用了工夫么?”他的心情似乎也很好。
“也只是对着谱子自己摆摆罢了。”我收拾着残局。
他微笑着说:“自己照着棋谱摆一摆就赢了我三目,阿离瞧不起我么?”
说着就伸手想握住我的手。
我手一松,云石棋子哗啦啦落在榧木棋盘上,声音清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你不用如此紧张。我答应过不碰你的身子的。”他的笑容消失了。声音淡淡的。
这或许是我应该感谢他的。
我安静的收拾好棋子,将它们都装进棋盒中,低声说:“很久没有这样,所以不习惯。”
他站起来,默默向外走去。我跟着起身。
他忽然转身。我垂着眼睛。
“你身体还好么?”他问。
“好。”
“初夏还好么?”
“也好。”
他忽然靠近我,抽出我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链子。
上面坠着的是几颗明亮璀璨的石榴石。鲜红欲滴。弘时送给我的时候,说:“这石头,好象红豆一样。”
“我以为你挂着的是我上次送你那个怀表呢。”皇帝的语气里有微微的失落。
我抬起头,微笑着说:“那个,很贵重。所以平时不带在身上。”
他的表情开朗了一些:“是啊。是啊。贵重的东西。不过还是想你贴身带着,毕竟。。。。。”
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望望我。忽然用力抱住我。
“阿离。”
我熟悉他的身体和味道,竭力想忘记。那个名字就在我的唇边,却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很久很久,在他怀中,抬起头看屋外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了寂寞的感觉。
往事种种,大约,都会忘记的吧。
终于写完这一章了。高兴啊。现在我不舍得弘时死了。我决定利用作者的特权不让他死。高兴吧。哇哈哈哈哈。丈夫·情人·孩子
我的丈夫是我的情人的父亲。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彻底成了某个腐朽堕落的封建贵族?
有时候竟会想到《红楼梦》里焦大的名言——“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看来即使是在最死气沉沉的清朝,偷情,依旧在贵族生活里不可告人的进行着。
记得以前学古代婚姻制度的时候,提到“七出”,教授告诉我们,根据古代的户籍记载,在“七出”中,妻子因为“y”被休的记录是最少的——并非因为偷情少,或者是没有被发现,只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通常会找别的理由休妻。
弘时比我更加小心。我们不在室内谈话。我们尽量呆在室外。说话的时候保持距离。偶尔握手也要先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
让我不由自主的笑。
“阿离?”我的丈夫端着茶,坐在我的对面,清冷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哦。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觉得好笑。”想起来自己初恋的时候,连亲吻都不敢。
“很久没见到你这么开心了。你要常常笑才好。”他轻轻叹气。
我微笑着问:“皇上有心事?”
他愣了愣:“噢。是的。”
上次他同我说过想削去弘时宗籍的事情,但后来再没有下文,也许是因为最近弘时的病情稳定,也开始上朝做事。皇帝最近开始忙新政的事情,大概暂时还不打算动弘时。
“皇上要注意身体。要按时用膳。前两日听熹妃娘娘提起皇上最近吃得不香,还是要放宽心的才好。”这些话,确实是我应该对他说的。
只是,还有一些话,也是我想对他说的。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对他说的。比如爱,比如遗忘。只是,随便说出口的话,不那么真诚。而心里真正的声音,又岂是我的言语能描述的?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聂鲁达的诗。我曾经用它来纪念我的初恋。
如今,我面对这个男人,忽然又想起了这首诗。
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在心底念那句来自遥远时空的诗歌。
“我不再爱他,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还爱着他。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阿离。”他静静唤我的名字。
“皇上。”我终于可以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了。
“我很累。”他垂下眼睛。眉宇间神色寂寞。手指神经质的震颤了一下。
知道他所有的辛苦。即使是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吧。
一瞬间,我几乎想走过去,抱住他,亲吻他的眉心,就好象我许多年来一直做过的那样。
或许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弘时其实都是一样的。我爱过他,因为他们都是像孩子一样的人。或许他给我的所有的任性和伤害都是因为他只会像一个孩子那样索取爱,而不知道回报。
“阿离?”他看着默默无语的我。
我走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腰,亲吻他的眉毛:“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他释然的微笑,将头埋在我的颈脖中:“阿离,不关你的事。我可以的。”
这个宫殿里面会有节日,家人会团聚。可是奇怪的是,节日并不能让我们欣喜。团聚反而会让这个家族里面的许多人惴惴不安。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是心事。走在自己的迷宫里面,看不清楚出路。
我常常会游离于节日的气氛之外。贵妇人和年轻小姐们装扮典雅大方,向我恭谨的行礼,送上华美的礼物,说着或优雅或俏皮的言语,委婉的向我提出一些请求,费尽心思的显得亲热而不唐突。
我的灵魂会俯瞰着自己,觉得自己正在端着一副虚伪的空壳,却还是不得不做出享受的样子。
宫中女子的打扮大都会成为时尚——女人的爱美之心自古皆然。而宫中女子的打扮又只是为了取悦一个人。由此可以推断,皇上的喜好决定了天下女人的审美。
真是可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