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会理睬你的,要你阑尾穿孔,让你客死他乡,这才是你应该得到的下场。哈,你还骗我,没有别的女人了,鬼晓得你究竟有过多少次艳遇,懵懂的学生妹、寂寞的少妇、技艺高c的杂技演员、可怜的钟点女工、妓女、dàng fù ……你都和她们上过床吧?你向来是来者不拒吧?啊,我看你现在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和你有过关系的任何女人都存在给你生儿子的可能性,但是,我老实告诉你:朱筝不是你的儿子,他才不会有你这样衣冠禽兽的父亲呢,他的父亲早就死了……”
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见朱鹃的嘴唇飞快地上下翕动着,她越说越兴奋,脸颊居然因为诅咒我而泛起了可爱的红晕。然后,她平静了下来,并在平静中给我倒了杯茶水。
“说吧,眼下你有什么打算?”她关切地问道。
我一口一口地呷完茶杯里的水,起身说道,“咱们去接朱筝吧。”
我们开车在樊城兜圈子。起初,我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是在兜圈子,直到夜幕悄然降临而我们依然没有接到朱筝时,我才产生了怀疑。我一直尾随在朱鹃的车身后面,先后路过了那家新华书店,以及育才小学,我原以为朱鹃会在这两处地方停车的,可是她不仅没有停,相反还加快了车速。后来我们又路过了更多的学校大门和更多的游乐场、录像馆和网吧,朱鹃都没有停车的意思。中途,我好几次想超过她,在前面拦住她的车,但没能得逞。从下午三点半离开“健力”公司,到将近六点钟回到朱鹃的住处,其间两个多小时,我被朱鹃带着在樊城的巷道里绕来绕去,渐渐的,我察觉出了她的用意。我拿定主意一路跟下去,直到朱鹃回心转意为止。
我依稀记得离开武汉时还是闷热的气候,到达樊城时这里也不过有些凉意,但此刻映入眼帘的景象却带着初冬的清冷和风寒。街边的梧桐树叶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路边的行人穿上了厚重的毛衣和皮质的外套,这说明我的确已经出来了很长时间。我想梳理一遍在樊城所经历过的事情,但脑子里面印象深刻的只剩下了那场手术。阑尾割掉了,添了道疤痕。还有什么会让我今后忆念起这趟行程时难以忘怀的呢?该离开了,早该离开了,我对自己说道,这次离开后此生我不会再来樊城,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局吧。朱鹃以前恨过我,今后还要继续恨下去,一个人来到世上,只要他被爱过,他就有被恨的可能,如果生活中真有所谓的公平和公正,那么,这就是了。
朱鹃停好车,站在车棚外边等我。她双手c在大衣口袋里。她今天穿得可真漂亮,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衫,咖啡色的筒裙,r色的羊毛裤袜,红色的高帮靴子,外面是一件灰白色的短大衣外套,这么多种类的颜色搭配在她的身上,不仅不让人感觉杂乱,非但给人一种奇妙的和谐之感,看上去既随意洒脱,又精致得体。我熄灭了车灯,锁好门出来,跟随朱鹃上楼。过道里的感应灯大概坏了,我们漆黑的脚步声沉重地由下及上,止息在三楼的那扇铁门前。朱鹃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进去后想伸手开灯,“不要开灯,”她低声喝止道。
我们分别坐在沙发的两个转角处,在黑暗中,我知道朱鹃在打量我。
我侧脸看着窗玻璃外面的那株高大的杨树,透过稀薄的天光,可以看见圆形的叶片在风中颤抖,几天前我就注意到它们全都变成了黄褐色,但现在它们是黑色的,比夜色还黑,因此整个天空都成了映衬它们的背景。
我在等待朱鹃说话。朱鹃也同样在等待我开口。黑暗中,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打破了难耐的沉默。这是我的肚皮发出的抗议之声,“饿了,”我说,“今天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吃一点东西呢。”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朱鹃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从厨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油炸荷包蛋的声音。我突然一跃而起,快步窜了出去,娴熟地打开西端那间神秘的卧室门,毫不犹豫地走到墙角那只盒子边。由于三层外盒已经开过了,因此我用力将第四层盒子从盒套里拉了出来。这是一只塑料盒子,用胶带封了口,我撕开胶带,露出了第五只盒子……就在这时,我听见门口传来“啪嗒”一声响,房间的吸顶灯亮了,我扭过头来,用手臂挡住强烈的光亮,看见朱鹃抱着双臂倚门而立,她冷笑道:“再开三只盒子,你就能见到朱筝了。”
我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这满屋的盒子都只是最后那只骨灰盒的附属品,而朱筝就藏身在这堆白色的粉尘中,有一张骨灰脸。
“他怎么死的?”我嗫嚅道。
“你是个明白人,应该可以猜想到的,你想,一个喜欢盒子又喜欢把自己藏匿起来的小孩,他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朱鹃一根接一根抽烟,每支烟抽几口就摁灭在烟缸里,很快,满满一盒烟就空了,只见她将最后那根抽了半截的烟塞进烟盒,关上盒盖,说道,“他最终把自己关进了那只琴盒里面……”
我大吃一惊,问道,“琴盒?”
朱鹃点点头,“过完七岁的生日,正好是暑假。我接朱筝回家住,白天我去公司上班,晚上才回来。有天上午十点来钟,我母亲买了菜来给朱筝做午饭,看见客厅里面乱七八糟的,古筝也被翻出来扔在一遍,琴盒丢在墙边,到处都是盒子,而朱筝不在房间里。她做完饭,就打电话问我朱筝去哪儿了,我说在家啊,她说不在。我让她在房间里到处找找。大约到了十二点半左右,我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在那头哽咽道:朱筝找到了,可……他已经没气了……”
“他死在了琴盒里么?”
朱鹃点点头,喝完酒,说道,“这次他总算是找了个理想的藏身之所。”
我的心紧缩起来,好像有只手在使劲挤压着我的胆,流出的汁y蔓延到了浑身每个器官。
二
我丝毫不担心自己能否顺利到达李市,真正让我担心的是,到了李市后我该如何面对马莉莉。她不愿意见我怎么办?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她也许同样不是写信人,或者她不承认自己干过这件事,我又该怎样去澄清事情的真相呢?昨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评估即将开始的这趟旅程,联想到朱鹃对我的那些劝解,我几乎就要放弃这个计划了。
朱鹃认为我这是在竹篮打水。她说,没有一个女人会轻易承认自己为你这种的男人生养了儿子的,这个写信的人的动机也仅仅是想惩罚你一下,让你为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而寝食难安。“你以为人家真情愿把儿子拱手送给你?笑话!”说到这里,她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了。
我承认朱鹃的话有些道理,但道理归道理,既然我已经寝食不安了,那么我就得查个水落石出来。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反正回去了也是难过,不如继续前行吧。
我打算下午奔袭三百七十六公里,到达四羊县城,在那里过夜。我喜欢独自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驶,不开空调,不听音乐,摇下两边的窗户,任凭风声嗖嗖地呼啸而过,吹得耳朵都跟着颤抖。我顺着路标指示牌慢慢滑下高速公路,来到了323国道。虽说这是条柏油路,但路面很窄,只能容纳两辆相向而行的车。我减慢车速,找了个树荫较浓的地方停了下来,拿出那张图纸。我计算了一下,按照目前的这种路况来跑,四小时还是要的吧。
我决定给杨芬打个电话。掏出手机,看见里面正好有一条她发来的信息:“去李市了吧。祝你好运!”
杨芬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呢?我觉得非常怪异,如果说她知道我去樊城找朱鹃尚在意料之中的话,那么,接下来我要去李市应该不会在她的意料之内啊。难道她偷看过我写在字条上面的那三个人的姓名么?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看见了她们的姓名,她也不清楚马莉莉是李市人啊?我有些糊涂了。再看这条信息的时间,是11月2日发出的,也就是在收到那封空白信的第二天。难道这一切都是杨芬所为?!我被这个念头吓呆了,但随即便否定了这样的想法,因为她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何况她也做不到这么周密。
我还是拨通了杨芬的手机。“喂,你们还好吧?”我说“我们”,也把“花生”包括在内了,说实话,离家这么多天,我还真有些想那条杂毛狗呢。
“嗯。还好,才上完一堂公开课呢。”杨芬好像在喝水,“收到我的信息了没?”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李市?”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能掐会算。”
“怎么?”
“你就别胡思乱想了,我都是乱猜的。因为从地图上看,过了樊城就是李市了。哎,你真打算去李市啊?”
“嗯。那边还有笔生意要谈。”
“那你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好的。你回去后帮我摸摸‘花生’的肚皮,它喜欢我挠痒。”
“嗯。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我给它找了个男朋友……”
“啊?!”
“等你云游归来,它都可能当上妈妈了。”
我挂了电话,将与杨芬的对话逐字逐句梳理了一遍,再次确认她发给我的那条信息只不过是个巧合罢了。但“花生”要当妈妈了的消息还是让我很高兴的,它已经两岁多了,按照狗龄来推算,它现在相对于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性,是到了当妈妈的最佳年龄呢。想到这里,我笑起来了,重新启动了车。
我终于在天黑之前顺利地到达了四羊,在城郊加油站给车加满了油后,找了家宾馆住了下来。我打电话给客房服务部,让他们送份盒饭来房间,随便问了一下明天的天气状况,服务员回答说是个晴天。
现在,我才有心情把最新收到的那封信拿出来研究,在拆开信封前,我先检查了一遍邮戳,这封信是11月7日从一个叫“烟灯”的地方发出来,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这样一个地名,它也许是一座县城,也许是一座集镇。我趴在地图上,以武汉为中心,找遍了周围的大小地名,眼睛看花了,也没有看见这么一个地方。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搜索这些年来与我有过那种关系的女人,在她们居住的城市附近重新搜索了一遍。没有,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了。我收好地图,继续研究那封信,会不会又是一封空白信呢?此刻,我最希望看见的是一封内容全新的信,那样我就有可能发现新的线索。我慢慢撕开封口,一张熟悉的复写纸飘落出来,信的内容和前面那七封完全一致!我失望地扫了一眼,终于还是以莫大的耐心将信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然后折叠好放入信封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是我要的盒饭送到了。我从一个穿蓝制服的小伙子手里接过饭盒,付过钱,随口问道,这里离李市还有多远?小伙子有些腼腆地摇头,回答说他没去过李市。我正要关门,他又补充道,总台的小辛好像是李市的。哦?我说了声谢谢,准备吃完饭后打电话问问总台。
电话正好是小辛接的,听说我要去李市,就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说,想知道去李市的路况怎样,大概需要多长时间可以到达那里。她回答说,前不久通了从这里开往李市的高速公路,很快的,您自己开车大概只需要两个多小时。我又问她是否知道李市有家龙泉宾馆,她问我是不是文明路上的那家,我说是的,她说好像是家老宾馆呢,去年春节回家还见过。谢谢,我放下电话,在心里计划了一下:明天不必早起,睡到十点前起床,赶到李市,下榻龙泉宾馆,就这样定下了。
一阵电话铃响起来。总台服务员问我是否需要退房间。都十二点了啊?!我连忙起来梳洗,收拾东西,来到楼下服务台办理退房手续。
“去李市啊?”一个女孩走到柜台前问道。
“你怎么知道?”
“昨晚您给我打过电话的。”
“哦,你是小辛吧。谢谢你。不好意思,睡过头了。”
“出差?”
“不,去找个朋友,多年未见的朋友。”
“他在哪单位工作?”
“李市教师进修学校。”
“真的吗?真巧,我家就在那附近,我表姐在那个学校上班呢。”
“是吗?!”我有些惊讶,虽说我并不担心到李市后找不到马莉莉,但我手里只有她以前的住宅号码,也许人家早换了。如果能找到熟悉马莉莉的人,当然会减少许多麻烦。“那你能否把你表姐的电话告诉我?”我急切地问道。
小辛爽朗地笑了笑,说道,“当然没问题。我表姐很好相处的,她为人很爽快……”,她在一张纸片上写着她表姐的姓名、电话。
龙泉宾馆是当年我来李市住过的第一家宾馆,尽管那次来只在这家宾馆住了一夜,但那一夜至今仍旧记忆犹新。我还记得那回马莉莉为我预订的是8318房间,房间标价为280元/夜。我还记得马莉莉赤身l体地从浴缸里面爬起来给我开门时的样子,一只手在胸口揪着白色浴巾,一只手勾住我的脖子侧头吻着我,慢慢的,浴巾滑落下来……我还记得……
停好车后我来到前台,掏出手包,边取身份证边问,8318房间有人入住么?服务员看了我一眼,估计从没有见过我这种反客为主的客人吧,她接过身份证,边登记边笑道,先生以前是不是来过我们这儿啊?您好像很恋旧的,以前也住过8318么?我说是啊,老人就爱恋旧。女孩抬头打量我一下,咯咯笑了,掩口说道,唉,你们啊,男人怎么都爱喊自己老呢?您看您,才三十出头,就喊老了,不应该。我说道,本来嘛,都可以当你叔叔了,还不老么?嗯,女孩把身份证还给我,收了现金,说道,您运气好,8318今天还空着呢。我道了声“谢谢”,拿了行李包往电梯方向走。
当年这家宾馆算得上李市全城条件最好的宾馆之一,但现在当我走进电梯突然感觉它和我一样苍老,升降机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电梯里面充盈着霉味,好几次我都以为它出了故障,会把我囚禁起来。终于吭哧吭哧地爬到三楼,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更是破败,地毯陈旧,走道里有些地方连墙纸也垮落了。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床罩是酱色的绒布料,显得很土气。床头柜上搁着一部红色的电话,梯形的柜面上两排白色电源控制键,我注意到有三个已经没有外壳旋钮了,露出铁锈斑斑的螺杆。床对面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有台十七寸的长虹牌电视机。窗户的铝合金有明显锈迹,而落地窗帘更是难看。半边窗开着,风吹起白色的窗纱,窗纱搭在窗下的圆茶桌上,将一只装茶叶的纸包掀翻了,茶叶撒得到处都是。我转身去察看洗手间,浴盆底部有裂痕,马桶样式陈旧,洗漱台太小了,那面镜子表层模糊。我掀开龙头,先放冷水,在一阵类似哮喘声后才冲出一股浑浊的水流,再放热水,半天仍然是凉嗖嗖的。
我从包里找出小辛给我写的那张纸条,拨通了上面的手机号码。
“你好,”很舒服的女声,“请问你找……?”
我客气地问道,“请问你是小辛的表姐吗?是小辛给我的这个号码。”
“嗯,是的。我是许小婷,找我有事吗?”
“我想找你打听一下马莉莉的电话,我,我是她多年前的一个朋友。”
“马莉莉啊,她调走了呢,前年离开我们学校的。”
“知道她现在的联系方式么?”
“那我得找人打听一下。这样吧,你现在住在哪儿?龙泉宾馆啊。好的,好的,我等会给你打过来。”
我说了声“谢谢”放下电话。幸亏碰到了小辛,我又一次感到庆幸,否则,还真不容易找到马莉莉的。她离开学校干吗去了呢?她结婚了吧?她……我焦急地等待着小辛表姐的回电,又看了看那张纸条:许小婷。我将这个名字牢记于心。
电话响了,是从总台转到房间的。“张先生吗?我是小婷。不客气。刚才我问了几位同事,打听到了你要的号码。马莉莉现在自己开了家酒吧,嗯,在新华路上,酒吧的名字叫‘时光倒流’。好名字,对,你记下她的手机号码。好的。不用谢,再见。”
我打了辆出租车在新华路东端路口停下,然后步行去马莉莉的酒吧。此刻正是黄昏时分,街道上人群熙攘。我命令自己慢走,最好是在天色完全黑定后进入“时光倒流”,可是两腿好像不听使唤越来越急促。最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停下来,站在一家网吧门前抽了三支烟。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橘红色的光束穿透稀朗的树枝,照s在新铺的柏油马路上,街道整洁,人影绰绰。我扔掉烟蒂,抻抻衣摆,继续朝前面走去。我站在门外打量着它的装潢,如同是在端详马莉莉一般,我相信,主人的趣味应该可以透过眼前的这些物质得以传达和体现出来,木头、石块并非毫无生命,那扇半圆型的拱门其实也在倾诉着主人对生活的看法。我着重欣赏了一下“时光倒流”四个大字,推开厚重的木门,一眼看中了角落里的那个位置,因为从那地方可以看见大厅内来往行人的走动,我想,如果马莉莉出现的话,我就能够毫无阻碍地看见她。
“马总今晚在这里吗?”我问一位过来招呼我的小姐。
“马总最近很少过来,张总每晚都在的。您和马总很熟啊?”
“不,只是问问。哦,张总是谁?”
“您不知道啊?张总是马总的先生啊。”
“哦,谢谢。”我掏出手机,决定给许小婷打个电话,先问问有关马莉莉的事。“这样吧,等我收拾好家务,半小时吧,半小时后我可以过来的。”她回答道。
一位穿白色轻便羽绒服的高个子女孩朝这边走来,她脸上的神情告诉我她就是许小婷。我向前走出两步,微笑着伸过手去问道,许小婷吧?女孩笑着与我握手,说道,是呀,你是张先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