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诗,两个人当然也谈其他。读书是经常性的话题,莫小白喜欢钱钟书的《围城》,说这位作家幽默而不油滑,嘲世讽时大多冷峻透骨,这样的书恐怕二流作家一页也写不出。阮红旗因此也找来看了一回,却看不出莫小白说的那些妙处,她看到的只是几个无聊男女的恋爱故事,而且那故事也并不比时下的一些恋爱小说好玩。她想,自己的眼光肯定有问题,莫小白大约不会错,就断定这小白脸还真有些东西。阮红旗也跟他谈隐私,在与莫小白关系较为密切的时候,曾将自己与师范学院小男生以及与麻子教员的往事讲给他听,讲得很细,毫无保留,莫小白听了只笑笑。阮红旗问他笑什么,他说笑那麻子的草鱼,说那麻子是个挺特别的人,竟将草鱼与爱情连在了一起,而且又那么执著,那么不厌其烦。阮红旗看不出他是赞赏还是嘲讽。最起初当两人谈起乾坤混沌汤时,阮红旗曾格外留意莫小白的反应,看他对这个敏感的话题怎么说。莫小白却不是阮红旗想象中的一笑了之,故作淡泊,他的表情极其诚恳,不无神往:“这个东西太神奇了。它的经济价值依我看无法估量,别说外国,单是整个中国该有多少人需要它啊,那是个几千万人甚至是上亿人的大市场啊。”阮红旗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莫小白笑了,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继续说:“不错,我对乾坤混沌汤也很感兴趣,不过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阮红旗听见了她想听到的话,也看见了她想看到的表情,但她觉得其中也并无多少特别的意义。她不知道,是莫小白前面的一番轻灵的铺垫,使得她无形中丧失审视力的。
阮红旗对丢丢爱得异乎寻常,小东西受一点点委屈,她都是牵心扯肺的,有时那架势无异于一只护犊的母虎,这一点莫小白看得很清楚。王绝户说,谁要是想打小东西的主意,阮大可敢和谁拼命,莫小白想,阮红旗怕是第一个敢为此豁出命的。丢丢刚来阮家不久,莫小白就看出了这一情势。后来,师母病故,沈秋草来阮家的次数频繁起来,莫小白以为丢丢的归属自然是阮大可与沈秋草了,再后来沈秋草一度不来阮家,师父和潘凤梅往来渐密,他又将丢丢的归属划至阮大可和潘凤梅名下,可渐渐地他才看出,任谁也是夺不走小东西的,那已是阮红旗生命的一部分,是血r相连的了,惟阮红旗才是丢丢真正的归属者。而且,阮大可对此肯定没有异议,那谁又能阻拦得了呢?于是小东西在莫小白心目中就显得格外重要了。当然,他也是特别喜欢小东西的,并不情愿将她当什么珐码。也许是上天有意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吧,一次丢丢与傻哥爬树时从高处掉下来,胳膊摔成骨折,恰好莫小白路过,将小东西送到镇医院抢救,跑里跑外,找到院里最好的外科医生,交付了诊治费用,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一切安排妥当,当阮大可、阮红旗、阮红兵、陈露、沈秋草等人闻讯赶到时,医生已处置完毕,丢丢也安稳地睡着了。那天晚上,又是莫小白自告奋勇地留下看护,那样子全无一丝做作,教阮大可颇感欣慰。阮红旗那晚也留下来看护丢丢,那一夜她毫无睡意,眼睛只在丢丢和莫小白身上转。有几回莫小白去病房门外透风,阮红旗竟盯着那个细瘦的背影久久地陷入沉思。黎明时分,莫小白又一次去门外透风,那时已有了熹微的晨光,有些浅白,有些绯红,总还是朦胧一片,而莫小白站在那里,凝固似的一动不动,恰成一幅黑白剪影。阮红旗想当然地猜测莫小白是在酝酿一首诗。只有这么想,那一刻的晨曦才符合她的心境。那幅剪影,那一刻的心情,教阮红旗很是感动了一段时间。
这几天阮红旗神经衰弱,一备课讲课就头疼,无奈只好跟李雪庸请了病假。
一个养病的人最易寂寞,最易产生无助心理,抓心挠肝,没着没落的,这时对关心体贴的人,也最易产生好感。这是通常情理,一般人无法超脱,阮红旗说到底只不过照一般女孩特殊那么一点点,所以也不能超脱这情理。阮红旗果然特别希望莫小白在身边陪她。因此头两天每当莫小白出现的时候,她的心都会有异样的颤动,这种颤动教她感到新奇,这是一种久违了的感觉,是自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走后就不曾有过的。她甚至乐观地想,看来自己还年轻,还没有堕入那个可怕的老姑娘群落。
阮红旗就开始在家有一搭无一搭地养病。
其实她的病没那么严重,就是整天看着李雪庸及麻子教员们的面孔心里发躁。尤其对李雪庸这人——怎么说呢,那毕竟是老爹的好友,是自己的“李叔”。在一些开会的场合,闲极无聊时她细看过这个半大老头子。脑袋顶上毛发稀疏,花里花搭,一张长脸黑褐色,粗拉拉的,几根山羊胡软卷着,神态有些嬉皮笑脸,是很不讨女人喜欢的那种。阮红旗看过一些古装剧,再看李雪庸就觉面熟,那是一个落拓文人的活样板,是腋下时时要夹一卷诗书或题了字画的折扇,嘴里时时要吟几句李商隐李清照们的酸词,更是要将那些稍有姿色的女人浑身上下看个遍的那种。闲散时,饮几盏无伤风雅的淡酒,发几句无关时局的牢s,骂骂当红政要,叹叹大运流年,常将“时也,运也,命也”挂在嘴边,分明一副满腹经纶怀才不遇的架势。近一时期阮红旗听说李雪庸在持续地喝着乾坤混沌汤,听喜欢窥人隐私的教员们议论,那人近期很是猴急,和敲钟女人幽会时常常删繁就简,略去那些浪漫程式,一上来就宽衣解带,直奔主题。阮红旗不知道这说法是否可靠,因为,被恃才傲物的李雪庸所得罪的那班人,是极有可能恶意歪曲真相的。然而这流言又不可全盘否定,事情往往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李雪庸的那一副样子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一直以来阮红旗很纳闷,为什么李雪庸在她的脑海里频繁出现?为什么对他的故事既厌恶又充满好奇?她无法解释,只是有意无意地去留心李雪庸和敲钟女人的故事。那天她去请假,走到校长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又从门上那扇小窗朝里望。那女人果然是在的,这回没有亮出那两座白色的小山,而是在抹着眼泪,嘴里哼哼叽叽的,听不清说些什么,那样子像是在埋怨李雪庸。李雪庸忽然将声音提高了许多,只听他说:“不要这样嘛,我对你还是动真的,你也要给我时间嘛。”停一下,只见他抖一抖手中的纸片,说:“这是我春天时写的,当时看见窗前这株白玉兰花正被雨浇着,就想起你郝玉兰来了。你看你看,这里头全是怜香惜玉之情啊,白纸黑字,怎能掺得了假呢?”胖大女人对诗是一窍不通的,听了,止住眼泪,直眉愣眼地说:“这么说,我这辈子就像这棵树,老枝老叶的,没戏了?”李雪庸忙说:“谁说的!你看看这诗就知道了。”女人自然看不懂那纸片上的字句,接过来看一眼,随手团成一团扔在了地上。见那女人往外走,阮红旗赶紧躲进隔壁办公室,再去请假时,趁李雪庸不注意,她弯腰拾起那纸团。回家的路上,她展开纸团看,见是一首旧体诗,题目叫作《雨中伤白玉兰》,只见那诗写道:“此兰须不耐轻狂,花自飘零雨自凉。落寞春心谁与语,何时更缀满头香?”阮红旗不大懂旧体诗,可还是品出了那份怜香惜玉之情。她觉得此事滑稽得不能再滑稽了,几句酸词竟与一个粗胖的女人搅在了一起。玉兰是极雅致的一种树,尤其白玉兰,更是淡雅至极。郝玉兰则是四十大几的老女,眼角是爬满皱纹的了,胸腰是肥厚圆满的了,p股是无比阔大且松松垮垮的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生活像一支古老的歌/听得人心事浩茫/谁能擦亮眼前的时光/谁能掀去心头的y影”。莫小白这诗也很乏了,这些话不说也罢,正如李雪庸的酸词与郝玉兰的眼泪。那张黑褐色的脸和那两座白雪样的小山,总恶作剧般的在她眼前闪回。阮红旗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家清净它几天的。她实在需要休整一下精神。
这天上午她一个人在家,便做些纯粹属于女人的事:涂手指甲脚趾甲、修眉、绞脸、扎耳朵眼儿。这些都是很琐细的事,极耗费光y的,也是最能磨砺人心的。阮红旗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她觉得自己的心起了腻,生了苔,长了绣,须好好儿磨一回,教它重现本色。
她先是拾掇手脚上那二十片圆圆的甲壳。她勾着身子,专注地修磨剪过的脚趾甲,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又细腻又轻盈,她的心也随着这声音光滑洁净起来。李雪庸那黑褐色的毛脸远了,郝玉兰那两座白得耀眼的山丘远了,教员们嘁嘁喳喳的碎语声远了,到最后,时间似乎也离她远去了。当沙啦沙啦的磨擦声停下时,她手脚上那二十片圆甲已如薄玉般光莹,白里透出隐隐的红,衬得一双手是纤细润泽的,两只脚是秀美妩媚的。青春看看又要回到身上来了似的。涂油彩也须精工细做,来不得半点马虎,那须有美学家的眼光,是要将五光十色的油彩错落开,而各种颜色如何排列组合,全靠一双会审美的眼睛,还要有一颗敏感的女儿心。浓了不行,那太抢眼太艳俗,淡了也不行,那又欠新颖欠明丽,真正是增一分则嫌过,减一分则惟恐不及。斟酌了又斟酌,推敲了再推敲,心无旁骛,入情入境。涂抹之间,世界离她更远了。待挨着个儿的涂完,阮红旗愣了一会儿神,她望着这二十只斑斓的彩甲,倏地又想起那个师范院校的小男生来,就添了一点点忧郁。她就努力不去想,又忙着修眉、绞脸。修眉是小修小补,因原本她那眉就耐看,只将旁逸斜出的零星几颗眉毛稍作修整即可。绞脸却要拉开架势,那是颇古老的手法,是她妈教她的,她也很喜欢做这事,七八分的兴趣倒未必在于美容。似乎听妈说过,只有新婚女人才可绞脸,又叫开脸,姑娘家是不可以的。管它呢。对着镜子,往脸上匀匀地扑一层脂粉,再扯一根二尺多长的线,把两端结死,两手把那线挽成个剪刀样,贴在脸上,手指来回一动,汗毛便被绞住了,再一扯,汗毛就给扯下许多。没多大功夫,脸面顿显光滑洁净。每次做绞脸,她的心底都能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喜悦,这喜悦像从遥远的某个朝代飘过来的,一入心头,便能感到一种古老的宁静,似乎可除尘涤俗,平躁开郁。阮红旗在镜子里上上下下地照,她照出了一个全新的阮红旗,这一刻,她感觉是洗了一个痛快的冷水澡,又可以精神焕发地应对暴土扬尘的生活了。接下来她想再接再厉,扎出两个耳朵眼儿。她早就想做那两个孔d,看到别的女孩耳垂上悬着小物件儿,走起路叮咚作响,她总觉心里存有遗憾似的。其实她平时衣着打扮很素,手指甲和脚趾甲染好后,也是要用袜子手套包裹起来的。她心里常常有两个阮红旗,一个是淡妆素面,本色人生,一个却总是羡慕大城市的时尚女孩,甚至在潜意识里向往欧美的性感女星。扎耳朵眼儿就是后面这个阮红旗的主意。她怕疼,多年来一直犹豫着。现在不行了,状态不佳时看镜子里的自己,稚气全无,老态渐显,她不敢再耽搁了,这两年,她常常有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与这紧迫感相比,疼痛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了。她先用拇指和食指使劲捏耳垂,捏得麻了,拿妈那只银簪子在耳垂上扎出孔d,掐一节笤帚苗儿透过去,用云南白药扑了伤口,再扎另外一个。两个都扎好了,她躺在那里就想,痛是痛的,但终究还是快乐居多,再说,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可接下来一连串的问题又来了。她想,将来拴个什么耳坠呢?这个她还没想好。转念又想,拴上悠悠当当的耳坠走起路来的阮红旗会是个什么样子?那还是不是阮红旗了呢?这些想也白想,因为今天的阮红旗已然不是昨天的阮红旗,明天的阮红旗肯定也不会是今天的阮红旗,不管拴不拴耳坠,此一时的阮红旗都不可能是彼一时的阮红旗。不是说每天的太阳总是新的么。罢了,先不去想它,且求取眼前的一份宁静与喜悦。
一个上午的忙碌教她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
中午,老爹和丢丢回来匆匆忙忙地吃口饭,又都各忙各的去了。家中依然是阮红旗一个人。
下午,阮红旗往新买的布拖鞋的鞋尖上绣云彩卷儿。丝线很细,绣针很小,云缕又要绣得灵动。绣得累了,就拿起枕边的《莫小白诗抄》看。“我常常惬意于野花抚慰伤痛和溪水撩拨记忆的感觉/面对那么多即将到来的平平淡淡日子/不欢喜/也不忧愁”。看着自己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阮红旗想起来,莫小白说好是今天下午来陪她的。一个上午的努力,教她心里细腻许多,这会儿再想莫小白,就与平时大不一样,多了些温馨,少了些冷静。
外面有人叫门。阮红旗以为是莫小白,忙去开门。打开门,却是个找老爹看病的。那人走后,阮红旗忽然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她的身上仿佛给什么触摸了一下。她坐在那里仔细地想,猛然间她想起来了,刚才那人是个麻子!她恍惚记得,那张脸上的麻点也很浅淡,点缀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厚脸上,显得整个人异常强悍,强悍之中还透出一丝y沉。而这个似乎还不是重要的,她又想起那人的一双眼睛。对,正是那双眼睛,教她有种被触摸的感觉。那是一双锥子似的小眼睛,里面闪着锐利的光,看人的时候像扫描,又像透视,其实阮红旗只是被他看了一眼,但阮红旗在那一瞬间感觉很狼狈,好像浑身上下被剥光了似的。她心里怦怦跳着。麻子教员的面影顺理成章地来了,连李雪庸的毛脸与郝玉兰那两只巨r,也恶作剧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晃动。一个上午的辛苦换来的宁静与喜悦霎时消减大半。她奇怪自己并没有怎样恼恨,只是觉着有种莫名的焦躁,这种焦躁的程度之剧烈教她几乎坐立不安,她甚至觉得自己很陌生,我为什么要焦躁?为什么禁不起那锐利的一眼?还有麻子,自己为什么对那浅淡的麻点如此敏感?阮红旗努力地为自己寻求答案,她想得脑袋隐隐地痛了,最后对自己说,看来我是该有个家了,那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空间,也许是每个人都必须要有的。
院门又响起来。阮红旗有些敏感地忙朝外看,这回是莫小白。就在莫小白回身关院门的一瞬间,阮红旗看到陈露的身影从门外一闪而过,耀眼的红衫,湖蓝色的牛仔裤,还向院里飞快地看了一眼,很诡异的样子。
莫小白一进来,阮红旗就看出他脸色潮红,神情也有些激动。他刚一坐下就一个劲地道歉,说自己来晚了。阮红旗冷眼看着他,等他说完了,突然问:“你都忙什么去了?”莫小白一愣:“我——”他看一眼阮红旗,“还不是给人看病?”阮红旗不吭声,她只是觉着今天的莫小白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怪在哪里。阮红旗毕竟是个不谙情事的老姑娘,那根感觉神经很迟钝,若是换上个阅历丰富的女人,见到莫小白那脸色,那神情,再联系上陈露鬼鬼祟祟的身影,无疑,便可描绘出一个假想的桃色故事。阮红旗在这方面的想象力是有严重缺陷的。那一次她无意中看到李雪庸和郝玉兰那幅不堪入目的画面,就已大大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因此才导致她的思维系统长时间瘫痪。
莫小白见阮红旗不吭声,就凑过去搂住她,也不问问她病情如何,就那么无声地搂着。阮红旗身上渐渐起了躁热,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莫小白的心跳,同时,脑子里又开始出现那些挥也挥不去的特写镜头:李雪庸那毛森森的嘴巴,郝玉兰那白晃晃的胸脯,物理教员脸上及上午看到的那张国字形方脸上的麻点。这些东西纠结着,变幻着,在她脑子里撞来撞去,弄得她心神恍惚不定。莫小白开始亲吻她了,先是脸腮,继而是嘴唇,接下来是脖颈。莫小白亲吻的力度越来越大,呼吸的频率越来越快,心跳声也越来越清晰——怦!怦!怦!敲鼓似的。阮红旗浑身开始出现刺痒感,像有无数爬虫在蠕动,在咬噬,渐渐地,那爬虫幻化为一颗颗麻子,这使得那刺痒感进一步加剧。她已经是在期待了,期待什么她一时还没想清楚,她只是觉得,这时的莫小白无论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