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ù_nǚ 俩正闲谈,沈秋草领着丢丢来了。打过招呼,沈秋草说丢丢缠着她,非要吃她炸的麻花。沈秋草心灵手巧,各样小吃食都做得出色,就常惹得丢丢去纠缠她。阮红旗心里一向是和沈秋草亲的,就自告奋勇要打下手。丢丢缠着阮大可讲鬼故事,这两个人进厨房忙活起来。沈秋草舀来面粉,找出酵母面,再加入j蛋和白糖,一起兑到面粉里加水揉好,放在温热的地方稍稍发酵,又加些白矾揉得匀了,就开始搓起来,边搓边拿手去蘸植物油,弄得满手是油。搓好一根就扔进已经翻滚的油锅里。她教阮红旗看好油锅,拿竹筷不断地翻动漂浮的麻花,外加照管好炉火,叮嘱她火不能太旺也不能太弱。阮红旗一一地应着,一时间心里感到很温馨,就有些撒娇:“这份差使还真不好做呢。”沈秋草品出了阮红旗话里撒娇的味道,说出话来便也有几分倚老卖老的亲切:“谁教那小东西那么贪吃呢。”说完,两个人就笑,彼此心照不宣似的。说笑之间已炸好一盘,阮红旗扯下一块放在嘴里,还没等尝出味来,就连说“好吃好吃”。沈秋草听罢很得意,搓得更加麻利,那花式拧得也更好看。阮红旗给丢丢送去两根,回来后忍不住地说:“沈姨什么时候开个麻花店吧。”沈秋草也不失时机地凑趣:“行啊,到时候你放了假去给我当伙计,还有丢丢。”阮红旗笑道:“那该不会吃黄了铺吧?”两个人又笑,相互对望着,很贴心的样子。两人炸完了,小东西也吃够了,沈秋草又被丢丢纠缠着走了。
阮大可冲那两个背影望了一会儿,笑着摇摇头,随即又叹口气。阮红旗看不出老爹对眼前的一切是心满意足还是另有苦衷。她一边吃着麻花,一边试探着说:“爸,看来丢丢真的离不开我沈姨了。”阮大可似乎在想着另外一件事,听了阮红旗的话,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再说吧。”再说?再说什么呢?阮红旗望着老爹那张陷入沉思的脸,心里起了一丝不安。她猜想,老爹必定又想到潘凤梅了,这是十有八九的,因为,除此之外,又会有什么事会教老爹双眉紧锁呢?有一点是阮红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那就是,老爹放着沈秋草这样几乎完美的女人不去珍惜,为什么偏要惦记那个声名狼藉的潘凤梅呢?那个女人到底有什么好?阮红旗不甘心,她索性直通通地问老爹:“爸,将来您打算和谁厮守终生呢?”阮大可这次沉默了。沉默就是回答。阮红旗好一阵惆怅,她不再问了,也不必问了,老爹将来如何抉择,那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选了沈秋草,自然皆大欢喜,天下太平,可要是选了那潘凤梅,也不会因此就凄风苦雨,天塌地陷。想想自己,倘若哪一天和那麻子缔结百年之好,谁能保证不教许多人跌破眼镜呢?想到这里,阮红旗心中释然了。不错,自己认定的,未必别人也那么想,老爹自有老爹的生活准则,无须别人去为他更改。
她扭头看去,老爹不知什么时候歪在沙发上已打起了鼾声。
这会儿,她心里特别地想见到麻子。而且,她觉着,麻子脸上的麻点其实并不那么显眼,真的很浅淡,几乎浅淡到可以忽略不计。再说那教她时时感受到的刺痒,也没什么不好,刺痒毕竟也算是一种感觉,有感觉总比没有感觉好。——倘若一个人没有了感觉,姑且不说这感觉是好是坏,那么这个人就无异于一具行尸走r。爱情尤其如此。她决定,过一两天再去麻子那个“寒门”走一遭,看看那只会叼鞋子的老猫,看看麻子叮叮当当地做木活儿,再听听麻子不留神甩出的几句粗话,碰得巧了,兴许还能听到他老妈唠叨些个j零狗碎。
别忘了,临去前再把那十个手指甲和那十个脚趾甲好好儿染一回。
第七章 雅士
红色的花 蓝色的花
是春天开在山野的誓约
与他 与你 与我
多少情意和风带雨
细细赏
莫轻折
?摇?摇——《誓约》1999?郾5?郾3
学校也远不是一方净土。
表面上,绿树红墙,无是无非的,其实,那里面差不多每日都流传着各种隐私。那种场所节奏大都很散漫,因而也历来是流言的滋生地。你想,教完了三两节课,花十来分钟批罢作业,剩下的大把时间,做什么呢?沏杯茶水捧了,四处转转,样样人事并无新意;扯过当日的报纸翻翻,更添乏味与懊恼,发几句牢s,骂两声粗话,那景况也不过是昨天的翻版。于是就各处地嗅,看看哪里藏有制作流言的原料。此刻这种人的嗅觉是极为灵敏的,别人眉眼间的每一条纹路,衣衫上的每一个褶皱,甚至眼睛里的每一道红丝,不经意打的每一声哈欠,都可能激发他们的兴奋神经,被他们打造成一个有声有色的流言。室内,走廊,门边,墙角,你随时可以看到这些流言家闪动的身影和暧昧的眼神。敬业的分子固然也不乏其人,每个办公室里总有一两个在那里终日伏案c劳,那课程备得一丝不苟,备课本上的字行是行列是列,更考究些的人是可以写出体式的,或颜真卿,或柳公权,或赵孟,自然,效法今人庞中华的居多。看了教人肃然起敬。敬业者总有做不完的事,案头工作告一段落,忙又传讯那些顽劣的小痞子,慈母样苦口婆心地劝导,又都擅打持久战,直至将小痞子劝导得人困马乏举手投降为止。这样的人是不大有隐私的,也是不大有乐趣的。阮红旗和麻子都不是这样的人。
李雪庸自然也不是。在小城,李雪庸算得上风雅之士,属小城名流,是与阮大可、王绝户齐名的。
他在小城土生土长,十七八岁就掌管了小城这所学校,起初学校还只有百十来号学生。他人不算太怪,貌相平平,却透出一股浓厚的旧文人气味。爱读杂书,越怪的书他越爱读,据说,他竟将一本《齐民要术》读过五遍,《遵生八笺》、《辍耕录》也是常翻的枕边书。惯写一手好诗词,推崇老杜与范石湖,内行人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确有唐宋遗风,绝非常人的附庸风雅或信笔涂鸿。李雪庸差不多每有新作都要与阮大可、王绝户二人推敲一回,那两人也堪称知音,每次读他新作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或褒或贬,恰好搔到李雪庸的痒处。李雪庸又能写字,颜、柳、欧、赵各书家他都摹得极圆熟,写得好的是那种大字,簸箕样大小,墨蘸得很饱,走笔粗放任性,中途也不再蘸墨,写到最后往往露出枯相,还有求字的人偏喜欢那种若断若连的枯笔。阮、王二人家中都挂有他的大字,阮大可的一幅是孟子的“求放心”,被阮红旗要去挂在闺房里了,王绝户的一幅是苏东坡的“山高月小”,他给自己写的一幅则是老杜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显然有那么点怀才不遇的意思。三人一有闲暇便相邀聚首,小酌数杯,清谈半日,你说你的医,我说我的易,他说他的诗,在小城享有雅名。三人中李雪庸最爱说,兴起时可不绝地诵读老杜的《秋兴》、《咏怀古迹》和范石湖的《四时田园杂兴》。
说起来,李雪庸统治小城这所中学快四十年了。
小城这所中学坐落在镇边,四面给高大的杨树围着。一圈儿石头围墙,年月久了,黑黢黢的,这一处那一处裂得满是缝,石头缝里年年都长出些青草来。校园里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槐树,一年四季就有了一大片y凉。春夏时那y凉浓浓的,秋冬季节,那一地y影可就成了一张斑驳零落的破渔网了。临着校长办公室窗前有棵挺高的白玉兰树,每年一到春四月就满树雪白的花儿,给李雪庸寂寞的从教生涯添了不少趣味。
李雪庸统治小城最高学府几十载,弟子无其数,贤人也以百计,内中一个当年的淘气包,现任东南沿海某经济特区公安机关某科头目,专管酒楼宾馆桑拿按摩泡脚美容等服务行业,及马路边火车站建筑工地周边形形色色觅食的野j们。有时李雪庸高兴了,就在星期一的间c训话时当着全校的师生吹嘘:“你看人家周大苟,如今管着几百万口子的吃喝玩乐,可当年就是一鼻涕娃,那会儿连小九九也背不下,我一天要打他三遍手板子。所以说要严,严师出高徒啊。”一回,又讲到这里,底下有个贫嘴的小子嘟囔着说:“这回咱校长行了,敢情到南方逛窑子不用花钱。”四周哄然大笑。李雪庸也听清了,当时脸涨得通红,猛吼一嗓子:“不服?你小子给我出息个科长看看!”这时的李雪庸气急败坏,全然丧失了文人风度,一张黑褐色的毛脸扭曲得吓人。
李雪庸是校长,原本不必担课程的,可他却打破常规,主动地每个星期也给学生讲那么几回思想品德课。他不怎么按课本去讲,无非漫谈些时事呀,纪律呀,青春期呀,也讲从报上看来的奇闻逸事,调剂着课堂气氛。他自己说这是发挥一点余热,有的教员说他是太寂寞了,也有嘴损的老油条却说他是想每月多赚三二百块,因为行政人员额外担课是要补贴些课时费的。种种说法李雪庸都听说了。他对老油条们的分析暗暗叹服,他认为老油条就是老油条,那眼光确实入木三分。他李雪庸风雅不假,可风雅不能当饭吃,这么多年他一直是清寒的,一次在买《杜诗详解》时,他很费了一番踌躇,在书店辗转多时才毅然决然地买下来。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他堂堂的李雪庸,面对心爱之物,却受困于区区几张烂钞票,岂不闷煞人也!阮大可就不必说了,身怀绝技,又握有乾坤混沌汤,每日里大钞小钞地进,就是王天佑,三五日给人测一回,那零星用度也是源源不绝。只苦了他李雪庸一个。办法他也不是没想过,实在是无计可施。拿公家的钱那叫贪污,拿关系单位和学生家长的钱那叫受贿,利用业余时间搞点“第二产业”,那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你,那叫不务正业,再说,有什么产业可搞呢。他曾想用自己的大字换些零花钱,可转念一想,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传出去,自己那形象,与街边摆摊卖零杂碎的糟老婆子们有何区别?李雪庸简直是一筹莫展。但终日里仿佛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他伸来,朝他索要钞票。有些开支他可节缩,千杯不醉不喝也罢,就仍是二锅头吧,羊杂碎也别三日一回,改为每周一次,可是,有些开支则万万不能削减,比如老爹的烟酒钱、医药钱、打麻将钱,他是一分都不能少的,而且还须按时交纳,晚了一点,就会听到吼骂:“他妈拉个巴子的,你这校长是怎么当的?民国的时候,中学校长那叫威风,现大洋有的是,走到大街上连警察见了也赶紧给人家行礼。你他妈这是怎么混的?”
世俗生活像连本剧一样,每日都在上演,而作为某一幕当中的主人公,他还无法做到超脱。无法超脱就得直接面对,就得想法弄点外快,哪怕每月三二百元也好。所以,他面对老油条们犀利的目光和鞭辟入里的分析置之不理,仍踩着钟声去上他的思想品德课。暖春阁里那出戏,其实始作俑者确是他李雪庸,而那初衷也不过一个“钱”字。那次他是去省城开教育会议,遇到一个兼着省政协委员的退休老校长,两人聊得投机,不知怎么就聊到乾坤混沌汤上来,那老校长听罢介绍,猛然想到一个人,就说:“我在一次政协组织的活动中认识个日本商人,是个中国通,极热衷于中医药,尤其对一些祖传秘方更感兴趣,据我所知他是个商务代理,常驻本市,你何不教阮大可见见这日本人呢?”李雪庸心里忽悠一动,他知道,那秘方在日本人眼里必定是极为珍贵的,出价应该是个天文数字,他也知道,外国人做事是讲“规矩”的,你做了撮合人,他必付给你中介费,而且那中介费也不会是一般的“意思意思”,是多少呢?三万,五万,还是十万,八万?李雪庸当时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老校长接下来说了什么他已不入耳了,只嗯嗯啊啊地胡乱应着。后来老校长带他见了小月千雄,老鬼子异常惊喜,说秘方疗效果真可靠的话,他愿出价一百万人民币,至于中介费,老鬼子张口就是五万!会议结束后,归途中李雪庸做了一路的思想斗争。这笔中介费挣得挣不得?他翻来覆去地掂量着。要说挣得也挣得。对老友来说,他是给撮合了一件好事;对日本人来说,他也算是成人之美;对自己来说,则是撞到了一个财运。更何况那笔中介费即使自己不拿,老鬼子也不会再加到那一百万上头,换句话说,这五万是不拿白不拿,拿了也无损于老朋友的利益。可要说挣不得也真的挣不得。怎么说呢,那毕竟是靠老友的秘方挣钱啊,说难听点,那就是在“吃”老朋友啊。斗争来斗争去,最后李雪庸做出决断:就干这一把,下不为例。他揣测,依阮大可的性情和这么多年的彼此相知,自己的行为是会得到老友体谅的。骂的人总归有,随他骂吧。当暖春阁里的一幕已成历史,事过境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