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苍大爷的小舅子吧。”
许是客家姐弟长相肖似,见我点头,少隽深望渐然远去的冷漠背影,不无感慨:“他姐姐可比他讨喜多了。”
诚然,比起温柔的家姐,这位我行我素的客家弟弟确是特立独行。我莞尔,近前轻挽:“到我宫里坐坐。”
想了想,少隽极是正经:“外臣不得传召,擅入后宫,可是会掉脑袋的。”
“得了吧你。”
比起狂肆的师弟,眼前的爽利女子有过之而不及。笑嗔她对久未谋面的老朋友还要端架子,仿是回到当年在兰沧侯府时无所顾忌地嬉笑怒骂,彼此相挽,并肩走下阶去。可未走多远,便听身后一声恭唤:“殿下留步。”
驻足回眸,路公公疾步而来,知是茈尧焱寻我去紫宸宫算帐,冷笑了笑,未待他开口,我淡说:“劳路公公回去转告皇上,他有何夙愿,本宫今晚成全他。”
言毕,犹自转身,挽起少隽朝前走在空旷的天街。
“看来外间传闻并非捕风捉影。”
我和茈尧焱暧昧不清,无甚瓜葛的朝臣宫人如何看待,我并不在意。可身边女子与我相知多年,且与苍秋情同姐弟,蓦生忐忑,转首却见少隽眸中隐忧,稍许释怀,我苦笑:“你会瞧不起我吗?”
无所迟疑,她云淡风轻:“是苍大爷没用,撇下你独自受苦。”
如若只是茈尧焱,我尚且抬得起头。可世人道我水性扬花,并非空x来风,抬手让她给我把脉,虽是不甚精通,可即刻便知我已有身孕,不由惊诧:“皇上知道吗?”
我自嘲:“确曾失身,可在四个月前。”
未想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她怔愕,待我道出另个名字,即便恍然:“防得了生前,防不了身后。”不无意外,她慨笑摇首,“只怪苍大爷不争气,没法守你一辈子。”
“我这样负他,你不怪我?”
少隽失笑,抬指轻戳我额角:“你自己都说负的人是苍大爷,又不是负我。再说……”似是想到什么,她顿了一顿,意味深长,“你可知道苍大爷以前怎么对我说皇上还有即大人?”
他说他的妻子不是循规蹈矩的安分丫头,所以一心将她幽禁深宫的兄长不足为患。可他的夕儿也是吃软不吃硬的倔丫头,即莫寻数度为她出生入死,若无动容,恐是自欺欺人。人道烈女怕郎缠,即使那个男人不曾c足其间,可若不提防,哪怕只有一天时间,他的夕儿亦有可能爱上待她痴诚的男子。所以他千方百计,将她束在身边,令她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他苍秋一人。可许是老天看他这般蛮横自私,而今隔下y阳,令他从此可望而不可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生时严防死守的男人步步走近自己心爱的女人。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有朝一日,我许会动情。”
若是其他男人,我定可对苍秋至死不渝。可确如登徒子所说,即莫寻是无法掌控的变数,若要对这情比金坚的男子视而不见,确难。
苦笑了笑,俨然平静,道起肚里孩儿的由来。听后她深蹙起眉,静默良久,似在沉思孰是孰非,直待崇辉门近在眼前,云淡风轻:“恰好相反。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子,就算有心逃避,最后只会适得其反。”
孩子确是羁绊,可不足以消弭他趁人之危的事实。我执拗摇首:“秋才是你的师弟,不要尽帮着那人说话。”
深望我一眼,她神色复杂:“苍大爷就像我的亲弟弟,我自是希冀你替他守节,一生一世,只记着这个为你丢了性命的男人。”
即使对我,她亦是不留情面,字字珠玑,重叩心扉。可即又敛去眸中凝重,取而代之一抹无可奈何的苦笑:“我可是过来人,自要比你清楚对个为他生过孩子的男人恨之入骨,不过自欺欺人。”
虽是分道扬镳,天各一方,那个慧黠的男子紧拴羁绊另头,令她刻意淡忘,却难遗忘。摇首自嘲,少隽抬手轻拍我的肩,语重心长:“你怕的不过是苍大爷过世不到一年,你就变心,对他不起。可即大人对你同样情深意重,往后你若想通了,不用顾念别人怎么看你,和他还有这孩子一起,安生过你们的日子。”
即使我愿冰释前嫌,接纳即莫寻,依我现在的身份,想要布衣荆钗,与他做对寻常夫妻,已是痴人说梦。更毋说我不能,亦不愿离弃孤身上路的丈夫。见我缄默不语,断不松口,少隽深深叹气:“夕丫头,你过去如何善待别人,当是如何善待你自己。”
我愧然笑笑,仍是不语。如若只是失身,我尚能将他搁在心里。失了心,一生凄苦的丈夫便无容身之地。若见他飘零,我更不能宽宥自己两度出轨。再者……
“我寻不到刀子,把心剖成两半。”
朝微愕的英气女子淡淡一笑,我相偕走出崇辉门,走向远候的宫轿。
“回宫。”
已然久侯的吉卓恍若未闻,神色微僵,直到我蹙眉唤他,方才回神,躬身掀起轿帘。
“他是你宫里的人?”
坐进轿后,少隽若有所思。见我点头,不无惋惜:“这孩子颇有风范,如非宫人,许可成大器。”
少隽看人素来精准,若是悉心栽培,吉卓许能成为我的左臂右膀。可历史上宦官干政乱国的前例不胜枚举,纵使这孩子确有潜质,提拔只能点到即止。下轿后,深望了眼恭立在侧的少年,与少隽并肩走进永徽宫。待见过旻夕,留她用了午膳,我仍亲自送她到宫门口。临去前,她一拍脑门,笑嗔自己糊涂,忘了正事:“起程来枺城埃蛉酥鑫掖浠案恪!?br /
听母亲有话代传,心中一沉。即使深居简出,侯府诸人不难自坊间的流言蜚语,知我与茈尧焱暧昧不清。见我神情黯淡,隐隐不安,少隽失笑,学着往日苍秋对我那般,抬手在我脑门重重一弹:“你入朝议政,夫人很是欣慰,说是得你这样出息的媳妇儿,实是苍家之幸。若在朝堂有何难处,不但繇州军,其余北方诸州的州牧与州军皆是你的后盾。”
我微怔,少隽笑言母亲令她代嘱,毋须顾忌人言,屈从是非,有归家与兰沧侯府在背后支持,只须心无旁骛,朝自己认为正确的路走下去便好。
“侯爷独居枺车氖改辏憷捣蛉苏獍阌眯姆龀郑疾缀罡讲诺靡粤舸妗!?br /
诚然,母亲虽是一介弱质女流,可慧眼识人,唯才是举,方在先帝百般削权之下,保全侯府,兴盛繇州。亦因此在北地威望甚高,加之云霄一事,皇帝威信一落千丈,如若京中有变,本与侯府交好的北方各州便会拥我登位。慨笑了笑,我颌首:“劳母亲费心。且有珠玉在前,我这做儿媳的当要兢兢业业,不落人后才是。”
少隽欣然一笑:“夫人亦嘱,你现下身在宫中,更要看透一个情字。”
我初时疑惘,即有所悟。将来若成帝王,便须抛却七情六欲,凡事客观冷静。不论仇恨,还是迷惘不清的情感,之于君主,皆是大忌。只是而今置身迷局,看不清前路,许要很久,我方可理清这纷繁头绪的恩怨纠葛,参透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讳深的情字。
“情这玩意儿,实在麻烦。”
颇是无奈的抱怨,彼此相笑。离别前,想起亦然有孕在身的旖如,自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给少隽:“让她好生静养,生个大胖小子,将来许能和我做亲家。”
瞅向我的小腹,少隽笑意渐深:“那人曾带儿子来见过我一面。问他给孩子念了什么书,结果全是兵法韬略,怕是现在已经被他教成一个书呆子。你若生了漂亮女儿,记得也给我留个位,让我家那个楞小子瞧瞧美人,好生开开窍儿。”
听她堂而皇之地抢亲,我莞尔。可见她难得现出柔情,蓦生惆怅,不无忧念那孩子成年后,两国如若再起战事,夹在双亲之间,当是如何自处。少隽却是无谓:“能避则避,那人自有分寸。”如若避无可避,mǔ_zǐ 二人在沙场相见,“就算是我儿子,我也不会让着他,痛快打一场!”
一如往昔,她爽朗笑说,却是令人心酸。强挤一抹笑容,嘱她保重,伫立宫门,凝望卓然背影渐行渐远,直待消逝眼帘,方才回身走向九重宫阙。
“今儿身子还成,不用值夜。”
是夜安置,将萤姬打发回去歇息,待她拢紧殿门,我起身披起氅衣,静立蝶影窗前,直待纹龙袍袖环上腰际,最后望了眼天际那轮清冷孤月,牵过他冰凉的手,走向藕荷床帏。
“我离宫的这段日子,让旻夕住回她舅舅的府邸,不许借故找他们的麻烦。”
他淡声应好,耐心解起被我打了死结的氅结。
“未央很碍眼,我也不会没出息地逃走。所以一路只要即大人随行。”
他淡声应好,轻挑开衣带,爱怜抚触我的肌肤。
“回宫后,准我自由出入皇城。”
他窒了一窒,凝住我沉静的眸子,淡声应好,拥我躺倒锦被缎褥,灼烫的唇自颈侧渐然移至身前,流连心口,仿要留住我的心,令它莫要随我跋山涉水,放归天地。
“别让我看到你的脸。”
生怕身上愈渐狂炙的男子伤着孩子,我漠声喝止。凝睇丝丝迷离渐然抽离幽邃眼眸,冷然一笑,“如果你不愿抱着我的时候,我心里想的是另个男人。”
视若无睹他眼里的不甘绝望,兀自侧过身去。待他隐忍怒意,从后拥住我,紧闭着眼,双手交叠在小腹,对肚里的孩儿默声道歉。
“夕儿,别杀了我们的皇儿。”
沉到深处,轻吻我的耳垂,他遍遍乞怜。可惜他终是来迟一步,我身里已然孕育另个男人的骨r,覆住搁在心口的手,我淡漠扬唇:“若你如愿,我会留下这个孩子,可她会在宫外长大,你此生无缘见她。”
回过身去,凝望渐然惨白面庞,我笑意渐深,探手轻抚:“捕风捉影无妨,可这孽种许会毁我名声,我断不能将她留在身边,落人口实。”
他紧抿起唇,眸中满布痛色。良久,他皱眉低眼,紧搂我入怀:“只要你留下他,朕什么都依你。”
歪打正着。即使露了破绽,这孩子亦不会有性命之虞。枕在他胸膛,我冷望帐上串串摇曳轻舞的灿金流苏。令这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的男人心甘情愿认下即莫寻的骨r,看是不错的报复,只是心中并无一丝欣喜,静默许久,予他蒙辱的缘故:“我恨你。”
“……我知道。”
轻漾苦涩的柔笑,他俯首吻住我冰冷的唇。
料峭寒风越窗而入,流银烛台上的凝泪红烛盏盏熄灭。紫檀幽香拂面而过,我阖起眸,任沉黯锁住自己,堕入另个来回往复的梦魇……
拾章 · 胧月
大年十五,上元佳节。街市举烛张灯,结彩为戏。放眼望去,人山人海,如荼如云,条条花灯河流串起辉煌景致,煞是好看。可若今日与我结伴出游的人是莞菁,我不至这般y沉着脸,与这团圆的喜庆格格不入。瞥了眼身侧游兴颇高的男子,欲要从他掌心抽手,反被攥得更紧。
“皇……哥哥,时辰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他转眸,浅笑吟吟:“唤我夫君。”
流转视线,他淡然看向身后为未央扣了手腕瑟瑟发抖的小娃儿,个中之意,不言而喻。我暗恨在心,侧眸漠唤了声,他轻笑颌首:“夫人是要看舞狮,还是和为夫一起去猜灯谜?”
抗旨赔上我自己的脑袋,尚不打紧,旻夕现下命悬一线。我皱拢了眉,悉听尊便,任他牵着扎进人堆,随群风雅文士照诗猜字,玩赏同乐。
“夫人也不妨一试。”
隔着帷帽,我翻了翻眼。本该道是妾身才疏学浅云云,瞥了眼近旁温文尔雅的青年才俊,我淡漠推委:“我脑子不灵光,转不过弯,你自己猜去。”
许难置信一介倜傥仕族的夫人出言粗鄙,见文士们怔愕,我冷嗤,只是身畔的男子似不嫌我丢脸,反是兴味一笑,毛手搭上我的肩:“夫人既然不喜猜谜,为夫陪你去别处走走可好?”
虽是怒己不争,可他现下一身月白锦袍,淡柔微笑的模样,俨然身作嬴弱世子之时的苍秋。讥诮哽在喉间。可闻身后的女儿怯唤妈妈,即又恼恨睨瞠这个无事生非的男人。今儿个晌午,他传召我和旻夕,说要见见这个侄女。我本借故推托,可他不依不饶,派路公公来回催了三次。君命难违,原是合计已邃心愿,当不会再兴波澜,便带旻夕前去紫宸宫。未想刚走进承明殿,便遭他暗算,待我醒来,已然身在他的旧邸定王府。早知道这个男人不可理喻,见他神色无异,当非事发,也便任他命人将我和旻夕乔装改扮,俨然一家三口,同游这热热闹闹的元宵灯市。只是被迫与未央同行的小娃儿显已忍到极限,我破罐子破摔,抓起茈尧焱的手,重咬了口,终是甩脱这个厚脸皮的帝王,冲至未央面前,假作一拳挥向他的门面,趁佞人侧首闪避,抢过女儿,抱起她便往皇城的方向疾步而去。
“没有令牌,你进不了宫。”
可惜比脚力,我断非他们主仆二人的对手。不消多时,茈尧焱便将我拦在一处巷口。也确是拜他所赐,平日乾元殿、后宫两点一线,值守皇城四门鲜有认得德藼亲王的宫卫,冷睨了他一眼,我边是安抚旻夕,边忖枺吵强捎型侗贾亍?上肜聪肴ィ挥屑醇倚置玫恼樱坏梦弈蔚担骸盎夭涣斯一褂斜鹪房勺 !?br /
“呵……”
他冷声哼笑,“皇考下赐的府院,当是去瞧上一瞧,就请夫人给为夫带路吧。”
我翻眼:“我那别苑小得很,容不下你这个真龙天子。”
可惜当今圣上和他弟弟唯一共通之处,就是死皮赖脸。即使我百般推委,他仍腆了脸皮,硬要跟来,我愈发不耐:“你若不想回宫,就滚回你的老窝去!”
连他身后的未央也敛去招牌的y险笑容,神色诡异。这个厚脸皮的男人仍是不以为然,乃至颇喜看我火冒三丈的模样,笑意渐深。顾念肚里的孩子,我只得强敛无名火:“今儿个我放他们兄妹回家过元宵,没空余的屋子给你过夜!”
懒得多费唇舌,爱跟便跟。兀自抱着旻夕背道而驰,朝向陋巷深处而去。只是古往今来,但凡市井,皆有地痞横行。走过两条深巷,大致看了方向,沿条朝向城东的小径走了一刻光景,忽自前方窜出数道人影。
“小娘子这样急着赶路,可是要回去伺候你家男人?”
弦外之音,无非要我伺候自家男人之前,先伺候他们几位大爷。翻了翻眼,我抱紧怀里的女儿,冷漠一笑:“赶紧滚,否则性命不保。”
许是见我孤儿寡母,仍是危言耸听。他们放声狂笑,向我围拢了来,一只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