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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一天(2 / 2)

回到书房,桌上早已堆起了今天的医案,不算多,仔细看完也要两个时辰。桌旁的矮几里放着晚饭,他端起碗来吃了几口。没有胃口,也强迫着自己把所有的饭菜都吃了下去。“强迫自己”早已成了他的习惯。


定下心神,开始读医案。这几乎他懂事以来每天必做的功课,以前是读别人写的,现在是读自己学生的,无论是谁的,他都已能读下去。工作毕竟是工作。他不得不承认人生中的大多数时光是枯燥的。好像很多事情永远都在不同意义上重复着。他成为如今的样子,原本就是无数个重复训练的结果。


练剑的人呢?会不会也是一样?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有些释然。仿佛终于找到两个人之间的一点相似之处。


每个夜晚几乎都是在批改医案中度过。如果还剩下一点时间,他会去湖心的小亭略坐。深夜的潮气很重,坐一会儿,浑身的关节便开始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很喜欢去那个地方。喜欢静静坐在夜风之中听着湖波荡漾。喜欢远望皓月之下淡紫色的星空。喜欢这种彻底的宁静。


做完最后的一点工作,他于是又来到小亭上。听涛水榭就在旁边,灯火却依然黑暗。陪伴他的便只有这头顶上的默默星空。他独自坐在那里,一直坐到深夜,坐到露水打湿了衣襟,她却依然未归。


他有些失望地回到卧室。洗沐完毕,带着一身骨节的酸痛上了床,却辗转难眠。黑暗之中,腿却像针刺一般地疼痛起来。他的腿虽不能动,却偏偏有清楚的痛感。


大约是在湖心亭里坐得太久,不免染上了湿气所致。


越来越痛,他只好爬起身来,伸手探到床头的柜子里拿出一瓶药酒。这是他风痹发作时的常用之物,虽已不大管用,却也能暂免些疼痛。正要拔掉瓶塞,忽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了过来,将药瓶接了过去。一个声音轻轻地道:“让我来吧。”


他已有了很强的睡意,但那个声音,当然认得,不过也可能是在梦中。有只手托着他的肩,将他的头按回枕上,开始用药棉蘸着酒在他的关节上轻轻地揉搓。他想说点什么,却终于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他一向起得早,很少超过卯时,但从天光来看,只怕卯时已过。更衣完毕,来到书房,赵谦和已经在门外等着他了。


“早。”他说。


“早。”赵谦和道。每天早上都会有一个总管向他通报一天的安排。多数时候是赵谦和,有时候是谢停云。


“冯大夫的伤势……”他问。


“已经好多了,目前还留在澄明馆内观察。”


“嗯,”他点点头,“辰时三刻我会去吴大夫那里。昨天的医案在桌上,你去交给陈大夫。此外我自己下午有两个病人。还有什么安排?”


“薛大夫手上有个病人有些麻烦,想请谷主去看一看。”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告诉他我大约巳时初刻左右到。”


“是。还有西北来了两个药商,想谈一谈今年的药价,郭总管说,这笔生意太大,他不便做主,想请谷主去一下。”


“让他自己做主,回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他饮了一口茶,缓缓地道。


“楚姑娘今天一大早就走了,给我一个字条,让我交给你。”他递上去一张纸笺,“楚姑娘的字很有些古怪,我老头子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懂。”


是他专用的紫云笺,毛笔字写得歪歪倒倒,显然是随手在他的书桌上找的笔,找的纸。


看来晚上她确实回来过。他笑了笑,道:“她说她去峨眉山了。”


“啊,那几个字是‘峨眉’么?”赵谦和笑道。


“这个……她不大会写字,你得把她的字翻一个身,再倒个个儿,才认得出。”


“不会写也罢了,还这么古怪。我老头子还以为是金文呢。谷主怎么就认得?莫非以前就见过?”


他微笑:“我也是第一次见,不过是比你能猜罢了。”


为什么就认得,他也说不清。只是看一眼便知是哪几个字,再仔细看时又觉得全然不像。


赵谦和正要告辞,他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出门的时候,她精神好么?”


“谁?”赵谦和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他立即不好意思解释了,低下头,假装喝茶。


赵谦和恍然地笑了:“好,好得很。楚姑娘总是劲头十足兴高采烈的样子。连我老头子看了都觉得有精神。说到这里,谷主,你的药又忘记喝了。”他指了指桌上的药碗。


“我的早饭在哪里?”他问道。举起药碗,一饮而尽。


“谷主不是说要去吴大夫那里么?难道她不管谷主的早饭?”赵谦和笑着道。


“可是我现在就饿了。”他淡淡地道。


“哦……早饭这就送来。”赵谦和退了出去,又进来了谢停云。


“有事?”他抬起头来问。


“唐十和唐六我已经放走了。反正两人现在也是……。”谢停云本想说“残废”两字,忽觉不妥,硬是把说到嘴边的两个字给咽了下去,“唐三现在在谷里。是昨天晚上抓到的。”


“虽不能马上放了他,也不要和唐门闹得太僵。”他说。


“是。不过……属下以为他实在太胆大妄为,应该给他一个教训才是。不然唐门的人还会再来。”


“嗯,你看着办罢。我只希望江湖上的人因此能够明白,云梦谷的大夫谁也不能碰。”


“当然。”谢停云垂下头。


“听说你和楚姑娘曾交过手?”慕容无风忽然问道,“她的剑术如何?”


“差一点要了我的命。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冷汗。”谢停云笑道:“谷主雇的人,怎么会错?”


他也笑了起来,好像有一点放心了,又道:“以你看,她的剑术与贺回相比……如何?”


“剑术上可能差不多,但经验上可能差不少。楚姑娘出道不久,和人动手的次数肯定比贺回要少得多。”


慕容无风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说,她可能不是贺回的对手?”


“这个……很难说。不过,七天之后他们之间会有一场比试,那时定会分出胜负。”


“我担心……她现在就会去找贺回。她刚刚走,去了峨眉山。”


“不会。倘若楚姑娘去了峨眉山,她一定不是去找贺回。”谢停云很肯定地道。


“哦?”


“不瞒谷主,贺回现在正住在属下的院子里。他一直都在等比剑的那一天。”


慕容无风忽然笑了:“你看,我一定是忙昏头了,倒忘了你是贺回的师叔。他到这里,当然第一个就会来找你。”


停了停,他又道:“她不是去找贺回,那就好。不过……”


“谷主请放心,楚姑娘不会和贺回打起来的。”见他支支吾吾,谢停云隐隐猜到他关心的人是谁,笑着道,“峨眉山的规矩大,有师叔在这里,贺回不敢乱来。”


慕容无风看着他,释然一笑:“那是当然……”


走出门外,谢停云发现赵谦和还等在那里。


“老赵,还不走?”


“发现了没有?谷主今天精神特别好,至少说话特别和气,还一个劲儿地笑。”赵谦和一边走一边道。


“嗯。”谢停云的话一向不多,和赵谦和倒还投机:“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事显然和楚姑娘有关。你几时见过谷主和女人多说话来着?就是对吴大夫他也一向是爱理不理的。”


“这也奇了。这楚姑娘模样看上去倒还顺眼,但比起吴大夫,那就差远了。何况吴大夫琴棋诗画,样样皆精,为人也好,对谷主更是……唉。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两个早晚是要在一起的。怎么半路上杀出个了楚姑娘?”赵谦和不解。


“那得怪你。嘿嘿,楚姑娘可是你亲手挑来的。”谢停云笑着道。


赵谦和道:“总之,唉,难得谷主这么高兴,咱们去喝一杯罢。”


谢停云指着他,笑道:“你老兄想喝酒就直说嘛,还用得着一定要等着谷主高兴?”


批完医案,慕容无风正要去薛大夫的院子,却在半道上遇见了吴悠。


“先生,我想搬家。”她忽然说。


“搬家?为什么?”


“藕风轩没法住,园子里种着木樨,我一闻就头昏。”


“我明天叫人把它砍掉。”


“夏天的时候,蚊子也多。”


来谷里这些年,吴悠一直是个安静的女学生,在生活上绝少提什么要求。慕容无风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昨天她要来竹梧院面谢救命之恩,被自己拒绝之事引发的。


“说说看,夏天哪里没蚊子?”他不紧不慢地道。


“因为不公平。”她终于道。


“不公平,哪里不公平?”他抬起头来,看着她。


“蔡大夫陈大夫住的地方,离谷主都近,都方便,有事情请教,先生都愿意去。唯有我住在这山顶上,令先生往来不便,致使学生失去了许多学习讨教的机会,所以学生认为,很不公平。”毕竟是读书的人,一找到理由,便滔滔不绝。


“你是说,我嫌你门前的这道坡太长,不愿意爬,所以不肯来,是不是?”他淡淡地道。


“不是。”她道。


“怎么又不是了?”他苦笑。


“因为先生重男轻女!”吴悠道,“我是女的,先生拘于礼数,就不肯同样对待。比如说,您经常去蔡大夫那里喝酒,我若请你,你就不来。”


慕容无风心里道,男女有别,我敢随便来么。


“我请求先生把我当作男人看待!不论先生让不让我搬家,我今晚都要卷铺盖!如果先生不给我找地方,我就住到云梦谷大门口的马房里。”吴悠越说越急,一脸通红。


“这个……既然你坚持,那就去找赵总管,让他给你安排罢。”他看着她,好笑,“我希望竹梧院的附近还有空院子……好像没有了吧?”


“听涛水榭不是空着吗?”她得寸进尺地说。


“说来说去,你是看上蔡大夫的院子了吧?”他转移话题,“这好办啊,我让他搬出去,让你住进来。”


“那怎么可以!”


“不是说我重男轻女吗,现在就优待你。”


“我……其实……算了,就当我没说!”


慕容无风在吴悠一脸郁闷中,悠然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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