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上那个令安安芳心初动的大男生,是在十二年前一个清冷的仲春时节。
也许真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那一句词儿;北台湾的天空老是阴阴的,周身总是蒙蒙的。惊蛰的撼雷,轰然往灰压压的尘世一劈,抡破成茧的云团,天门洞一开,竟连下两个月的绵雨。
迟缓沉重的水气里,夹带着淡海的咸味,侵蚀安安的黑皮鞋,日久,鞋缘边际绽出裂缝,就像她与那个大男生的浅缘一般,来得悄然,去也悄然。
清晨鸡鸣狗吠,天才蒙蒙亮,安安就得大包小包地赴到竹围火车站搭通勤列车,她因此在淡海线的火车上,遇见那个大男生。
他在北投站上车,每每都搭最后一节车厢,身上的白t恤、牛仔裤、黑夹克再平凡不过,全身上下散发的气质与俊秀却叫人一瞟难望,且愈看愈舒畅,那一阵子,安安常常有一种错觉,总觉得污秽的车厢,因为有他,成了勉强可以忍受的流动图书馆或活动画廊。
他时常背着一个小型登山袋,有空位就坐,没位子就站,不论坐或站,他的右手上,总摊了一本精装口袋书,封皮都是美观讲究的,书名不是英文,便是安安听也没听过的谬思怪论。
尽管不懂,安安还是会把书名强记下来,回家后再请教父亲。
安安问:“爸,亚当史密司是谁?”
安爸道:“亚当史密司?嗯,他是一个英国社会主义经济学家,写了很有名的‘富国论’。为什么问这个?”
安安说:“没,没有。只是在学校听人提起过。”
隔个几天。
安安又问:“爸,anarchy和anachism有什么不同?”
安爸又道:“anarchy,怎么拼?”
安安说:“a——n——a——r——c——h——y。a——na——r——c——h—
—i——s——m。”
安爸道:“哦,是anarcy!前者是无政府状态的国家。后者是无政府主义。要再详细一点,得去查英文字典。为什么问这个?”
安安回答,“没有。只是在学校听人提起过。”
又隔了几天。
安安再问:“爸,你有庄子的书吗?”’安爸再道:“在书架上,自己去找。
你上次跟我借的胡适文选回来了,你要不要?”
安安说:“当然要。”
大概隔了一个礼拜。
安安回家不问,只说:“爸,我回来了。”
安爸反问:“今天又有什么不懂的?”
安安说:“没有。今天心情不好,什么都不想问。”
这回总算轮得到安妈插进一句口,“心情不好?今天一整天都是晴空灿烂,你怎么会心情不好?”
安安回一句,“就是因为晴空灿烂,心情更不好!”
因为安安明白一件事,只要天气一好起来,她就碰不上他。
一连几天心情不好,不好意思迁怒父母,安安放学回到家又开始问了,“爸,平行线真的没有交集的可能吗?”
这一句,还连问了三天。
惹得上高三的姐姐安苹忍不住骂,“笨瓜,学校老师没教过你平行线的定义吗?
平行线者,乃一平面上的两直线,可任意延长,始终不相遇,即叫平行线。”
安安因此对“始终不相遇”这五个字,心上隐隐地带了一点恨。
因为有阵子没见到他,安安以为他改变例行公式,隔了近三个礼拜,才在火车等会车时,瞟向与火车轨道平行的马路,注意到一辆重型机车,而他,正伸着一双长腿,跨坐在引人注目的机车上等红绿灯。
从此,她明白,下雨天,等于火车,等于见得到他;而出太阳,等于机车,等于错过他。因为他的缘故,安安总希望老天常下雨,前晚的气象预报遂成了翌日的心情指标。
安安注意到他并不是一个眼睛到处瞟的人,身处在一车厢爱打屁的高校生里,端庄稳重、俊雅有格的他简直就是一朵开在攀墙喇叭花里的孤挺百合,傲然有气质。
因为年纪的差距,个性内向文静的安安从没妄想过任何事,只是默默地在暗处欣赏这朵“孤挺百合”。为什么是“孤挺百合”?也许百合是理想、纯洁的化身,而孤挺百合的花语恰巧是骑士之星,让她联想到骑车的地,宛如一抹流星在风中燃烧的模样。所以那阵子,安安上画室补习时,总是拿百合来当模拟题材。
刚开始,“眼界很阔”的指导老师觉得她挑的主题不仅无聊又没创意,但缴钱上课的是大爷,她既然爱画,他也不能说不给她画,只不过不太爱晃到她这边来。
安安画的二十张百合作品里,有含苞的、盛开的、被雨打过的、半凋零的、完全凋谢的、静物的、抽象的、印象的、水墨的……等等不同风格,颜料从炭笔、粉彩、水彩到油料皆有,算是变化多端,未有重复。
老师转到她身后,见了她第二十张百合作品,两大掌一击,掀眉问一句,“你叫这幅画什么?”
安安手指勾着调色盘,嘴咬着笔,认真专注地添上一笔,轻声道:“御风的百合。”
就是这张被奔驰的风扯乱轮廓的“御风百合”让指导老师闭上嘴巴,不敢对她倚老卖老了。
“御风百合”后,安安不再画百合了。她改画他,一画就欲罢不能,停不住笔,不论指导老师怎么问:“你叫这幅画什么?”
她还是那一句,御风百合。
老师看着画,摩擎着下巴颔找碴,“古人有长得这么后‘现代’吗?”所谓后“现代”,指的是挺鼻、大眼、性格的酷下巴和一铲一铲往上添的油画涂鸦法。
安安斜“青”老师一眼,回顶一句,“你又不是古人,怎知主人没有长得这么后‘现代’的?”
指导老师被她这种“子非鱼”的理论给问倒,吃瘪后,算是败给她了,这个败,除了服她画得“有意思”以外,他认为,以她对某件事的执着与疯癫程度,给她十年隔离现世,她有成为二十一世纪的梵谷二世的潜能。
她以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指导老师,闷闷地应一句,“梵谷岂是随便给人当的?有人能说疯就疯吗?”
有一次!就那么一百零一次!好久不见的他再度搭火车,坐在安安对面,弓着膝的长腿徽伸向走道。
两人之间站了一堆碍眼的男生,其中一个的书包,像关山阻道的喜马拉雅山,遮去他右半脸。
禁不住好奇,安安微探头想把他手上书本的书名窥清楚,怎知那些高中男生突然往旁边空出的位子落坐,屏障陡然撤除,他俊朗的脸一现,倒让她有那种曝露在他面前的无助感觉。
他的一双锐目盯上安安,她腼腆的倾下头,小脸红得像苹果。
他没笑,也未露出不悦的神情,坦然把书调正,让她一目了然地看清书名。
安安等了一分钟,眼帘半掀地瞄过去,这回总算瞄到书名,整个人却傻在原处。
书名的正标题是,成长与喜悦,副标题是,给准妈妈的贴心话,封面主角则是一个很可爱、肥嘟嘟、嫩兮兮的巨婴宝宝,而从他翻过的页数来判识,他已读了一段时间。
安安像被人重挫一词,从此一路发呆到台北。
火车鸣嘶地进站,她下车后没往固定方向走,反像一具受到催眠的傀儡,跟着他那包熟悉的登山袋入大厅,亲眼目睹他走近一个长发有气质的大女生。那个女生有张姣好细致的脸,手与脚皆细细长长,肚子却明显凸出一圈,他将手轻搭上对方肩头,往出口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