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么地,这“幸福美满”的一幕,让安安的好精神瞬间委靡不振。她病了,心隐隐地发痛。那种痛,像初期的垒,好像有,又好像没有,这秒明明在,下一秒又不知转到哪里勾结党羽,酝酿造反作乱的计谋。
等到安安想将痛楚抓出来,当成现行犯审判时,方知逮得太晚,因为盅毒早在神不知鬼不觉时,将她的免疫系统破坏殆尽,以至于走不到二十来步,豆大的泪珠便淡出眼眶,肩上背的画板有如千斤担那么重。
平生第一回,安安跷课了,决定跟在他和那个女孩的身后。安安拿着手绢贴着颊,害怕被他察觉,途中频频想拿画板当盾牌挡身。
进入台大医院后,她放缓脚步任他们去搭电梯。她稍等两分钟,才找柜台服务处,询问妇产科在哪一楼。当安安看见他陪着女孩坐在偌大的妇产科候诊处时,她唯一的意识是,既然自己悄悄跟来,自然得悄悄一个人离去。
走出台大医院,她在忙碌的十字路口前止步,白热的光芒让她分不出那交通号志是红是绿,她忽地了解今日是一个晴空高挂的艳阳夭,而她似乎总在这样的天气下独自悲伤,尤其是遇见他的艳阳天,注定要发生不祥的事。
安安心里于是有了底,她与她的“御风百合”,是活在两个不同次元的世界里,偶然没有原因的在那节车厢上相遇重叠,却永远隔着一段距离。
她觉得有这样的认知是好的,但了解并不代表她舍得放弃这个又甜又涩的习惯。
她照样期待下雨天,依然在火车停靠北投站时,从众人里寻找他的身影。
几个月过去,天下似乎太平,生活无风无雨。直到有一天,为了到底该拆不拆,在舆论界掀起讨论话题,喧嚷好一阵子的淡水线火车,因为政府改建捷运计划案的确立,终于无奈地步入历史时,安安才知道。所谓的未来,是个空了他的集合。
她永远忘不了最后见到他的那一天——那是淡水线停驶的前一天。
晚上八点十六分,在台北火车站人满为患的月台上,她遇上他了。她看他的模样像是在异次元世界里撞上鬼,心漏跳好几拍。
当然,一切如常,她与他仍是相隔老远,他手上仍拿着一本书,只不过从没摊开的意图。
他们搭上火车后,通明列车在轨道上疾奔,白天往后飞的景象被车厢里的静物所取代,拜光与影的投射效应,远在天边的他,竟然轻易浮在她眼前的窗上。叫她心上怎能不天翻地覆,她开始默祷,渴求时间在这一刹那停止,哪怕火车被陨石撞停也好。
无奈那是妄想,时间没停止,火车没被撞,倒是踉跄地停过好几站。安安瞪着窗外斗大的“奇岩”两字消失在夜色,意识到下一站即是北投,他快下车了,从此不再有机缘!她心里只有一个“停”字在那里猛滚着。
毫不意外地,他在火车驶进北投站前,挤过一群人,朝安安伫立的出口处走来。
她掩着哀伤面对车窗,打算最后一次目送他的背影。
车缓了,笛鸣后,众人前摇后晃,待一堆人走出去,火车前晃后摇几秒便开始动了。
他没下车!
安安不敢转身看他,只能借由车窗上的影像,知道他就站在她身侧。她的喉头一时间被酸涩侵袭,她又开始祷告,希望时间停止,但时间还是没停止,行过关渡桥后,她微动一下僵硬的身子,警觉到有人点了一下她的肩。
她茫然回视,呆望着他。她这时才知道近在眼前的他有多高!
他倾头问:“同学,你是不是下一站下!”
安安两眼大瞪,心扑通扑通地跳,喉咙吭不出音,只能仰天点头。
他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将书递给她,大方地说:“送你。”
“送我?”她不知所措地接下书。
他眼带柔光,笑着解释,“就当作是纪念吧!恰巧今晚见到一张熟面孔.有点感伤,总觉得应该留点东西下来,希望你不觉得突兀才好。”显然地,他记得她。
也知道她有“研究”他看书的毛病,但他丝毫不介意。
安安忍着泪将画板一搁,捧着书想跟他说谢谢,但瞄到快近竹围站时,她的脑子已急僵了,她看了一下表,时间正好九点零九分,冲动之下,她急促地解下表带,发条栓子一拉,将手表递给他。“既然如此,我也该留点东西下来才算公平。”
他一脸荒谬。“不用了,我只不过送你一本书,并没有要你回赠什么。”
“就像你说的,今晚恰巧见到一张熟面孔,有点感伤,所以我坚持你收下。”
见她表情认真严谨,他才不推拒,接下她递上来的瑞士名家淑女表,调侃道:
“这表不算便宜,你回家怎么交代?”
安安没顾虑到这一层,哑口两秒,佯装豁达地说:“没关系,你收下就对了。
还有,可不可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当然,如果你不知道也没关系……”
他将停在九点九分的表放进衣袋里,鼓励道:“你请问。”
她深吸一口气,问:“时间,时间到底有没有可能停止?”
他没料到她会去出这样的问哪,呆愣数秒后,笑着点头,“该算有吧。依爱因斯坦的理论,如果物件的移动速度能到光速那么快的话,时间就会停止。”
说得好,可惜不会是现在,因为安安的站再差一分钟就到了。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他为她拾起画板,没想到她又问了一个差点令他闪到腰的问题。
“那可不可以再告诉我,平行线到底有没有相遇的一日?”
有过前次的经验,他对这类的怪问题似乎已司空见惯,侧头想一下之后,侃侃而谈,“该算有吧。根据物理学上的‘测不准定律’,不管用人或再怎么精良的仪器测东西,一定会有误差,所以地面上的平行线持续一直延长后,最终还是有可能交叉在一起,只是这个交会点,有可能发生在地心、有可能在外太空、太阳系、银河系,甚至宇宙不知名的深处里。”
解得妙,但绝对不会在这节车厢里!安安在心里偷偷反驳了他一句。
见她一副神游天外的呆样,他好意提醒她,“你的站就快到了。”
她转醒后,也提醒他,“你的站已过了。”不是出于好意,而是好奇。
“我知道。”他颔首笑了。
你当然知道!都过五站了,再不自觉不就是白痴?但安安还是直线条地问:
“为什么?”
他本来不想答,后来转口说:“想去淡海走走。”
冲动之下,安安问:“跟那个挺着大肚子的长发女孩吗?”
他的笑意卡在唇边,凝肃地瞪着她。
她这才了解自己抖出跟踪他的罪行,她惶恐地瞅着他。
而他不记旧恶,思索几秒,缓重地吐了-句,“不是。”他看着她的眼里有着思量,好像在等什么似的。
安安想跟他道歉,但没脸说,她想不请自来地跟着他去淡海,也还是没胆吭气。
最后,时间就这样给她耗光了,他才沉沉地提醒她,“你的站到了。”
她像被人重掴一掌,接下画板,黯然神伤地跨出火车。
这回她不敢回头,只能面对他送的迷你精装书,凝视印在封面上的“理想国”,任火车载着他远去。
于是,安安跟大男生之间这一份浅薄的缘,就随着这条即将拆除的淡水线,隐进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