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当年自己还很小时,就在这附近,就在汴河边,一边拖拽着师父的遗体一边还敢对这位燕国守备话语上毫不客气……
可渐渐的,有些东西,就变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最怕的是瞎子,可她一直回避和否认的是,她现在最恐惧的,是眼前这个男人。
王爷开口道:“你叫我,什么?”
“我……我……那个……那个……”
剑婢表情有些艰难,她出来了,她拦住了,她喊出了,但现在,她无措了。
这个男人,在家里,一向很好说话,很慵懒,又很和颜悦色,但剑婢清楚,一旦触怒了他,下场会是什么。
后头跪伏着的官家开口道:
“姑娘,不用在意朕了,请你先退下吧,朕自己可以……”
“你再胡闹,我就给阿力下命令,他这辈子,都不准再碰你。”
“不要!”剑婢喊了出来。
“……”官家。
这时,
一道铁塔一般的身影自军阵之中走出,走到了剑婢面前。
二话不说,
伸手,
弯腰,
将剑婢直接扛在了肩上,
然后,
用蒲扇般大的粗糙手掌,对着剑婢的那位置,
“啪!”
“啪!”
“啪!”
连打了三下。
随后,
樊力对主上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转身,
扛着剑婢往军阵里走去。
樊力做事,向来不喜欢多哔哔。
“作死啊你,作死啊你!”
剑婢很羞怒地拍着樊力的后背。
在成千万人面前,被当众打屁股,当真是羞死了个人。
樊力小声道:
“蠢婆娘,不要命咧!”
樊力是清楚自家主上脾气的,
你惹他生气,或许没事儿;
但你要是惹他烦了,那你就结束了。
剑婢一听这话,反而不恼了;
他,
喊我婆娘了?
而另一边,
跪在那里的乾国官家,
已经神情呆滞。
不是说他对那梦中与画中的女子到底有多深情,
而是这一幕,
击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点的信念。
输……输了,
彻彻底底的输了。
就算没有剑婢打的这个岔,王爷也不打算再继续玩下去了。
挥了挥手,
刘大虎带着几个亲卫上前,寻来一匹马,将赤膊着上身的官家抱起来,安置在了马上,再用缰绳靠在马鞍位置,帮官家固定住,防止其摔落下来。
随即,
燕军入城!
率先入城的燕军,迅速分为好几个部分,一部分控制城防一部分去控制街面,还有一部分,则先一步控制皇城诸个关口。
城内留有的少量乾国禁军并未抵抗,乖乖地交出了自己的防务。
不过,为了维系治安的需要,他们也按照最早时摄政王的要求,放下兵刃后,拿起准备好的类似衙役升堂时所用的棒子。
等王爷骑着貔貅入城时,
这座诸夏文华之最的上京城,
就算是彻底被收入囊中了。
虽说当年王爷在做守备时,进过一次上京城,但那会儿急匆匆地进又急匆匆地出,又是晚上,哪里能细究这座大城的风景;
而就算是陈阳当年率兵打进去过这里,这里也遭过兵灾,可当年混乱焦黑的痕迹,眼下是真难寻一分,你不得不佩服这座城的自复能力。
刚入御街,郑凡就看见一个高高架起的架子,上头摆放着一套衣冠,同时还有不少挽联。
是李寻道的。
很有意思的是,这座城,昨日生吃了李寻道;
但因为城外燕国王爷的一句话,今日,衣冠冢就连夜立了起来,挽联上基本都是高官手笔,显然,这批人,在投机这方面,更舍得下本钱,他们看中了这位燕人王爷似乎很欣赏李相公。
可这一幕在王爷眼里,却仅仅是有些好笑。
“烧了吧。”
“喏!”
刘大虎马上带人上前,将那衣冠冢连带着架子一起焚起。
“寻道,寻道,殉道,殉道。”
看着那一侧燃起的火焰,
王爷不由有些心生感慨,
遥想当年,
一袭白衣下山,入朝为相;
平西南,补危局,说一句鞠躬尽瘁,真是毫不夸张了。
可谁又能料到,
当年那身白衣有多白,日后史书上,就有多黑;
当年因他下山入京,围观轰动的人群有多热情……昨日啃食他骨肉时,就会有多狠厉。
“是个人物。”剑圣开口道。
其身侧的瞎子则摇摇头,道:
“这样一个人物,在史书上注定会被写成后山装神弄鬼的术士下山,忽悠了官家,让官家信了什么神兵天降、撒豆成兵、阴兵借道这类鬼把戏,最终,燕军杀到都城下时,举城皆慌,乾灭。
而且,没谁会帮他在史书上平反的,只有他李寻道是个被彻彻底底唾弃的对象,才能显得乾国那几代官家到底有多荒唐。
才能让乾被灭,燕代乾,显得理所当然和顺理成章。”
剑圣闻言,目光看向前方郑凡的后背。
瞎子笑道:“可惜了,咱主上对这李寻道,只是有一些英雄惜英雄,却没什么真正的交情。
要是有交情在,依照主上的性子,必然会为其平反的,哪里管什么春秋笔法,反正刀架在脖子上,那些史官也没几个真能做到铁骨铮铮。
可现在嘛,咱主上至多也就做到眼下这一步了。”
“还是江湖自在。”剑圣说道。
“是,江湖自在,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也能称一句真豪杰。所以我一直觉得,庙堂上的人瞧不起江湖,其实是不对的,你在庙堂上哪怕真做到了死而后已不惜身,到头来,屎盆子,不也会给你盖得满满的?
君不见靖南王在燕国民间的风评……到底有多差。”
大军开路,护卫着他们的王爷直入皇城。
途中,
王爷亲眼所见,
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黑旗。
第一批进城的燕军,在接管防务时,就分心思检查过了不少街面坊市,没挂黑旗的,直接闯入其中杀无赦。
有些人,是真的骨头硬,宁死不从这挂旗之辱。
有些人,则是昨晚没能抢到黑布……拿了其他棕布或者灰布代替没被通过,遭了这无妄之灾。
昨晚,上京城的布庄黑布几乎卖得脱销,而且因为要得急,根本来不及现染什么的,所以不少布庄掌柜的无良涨价,狠狠地大赚了一笔。
也正是从今日起,一个新的成语,诞生了,叫上京布贵。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因为下达这个命令的王爷,懒得去搭理这些细节,杀人的燕军,也懒得去细究这些原委,挂着黑旗没被侵扰破门的上京百姓,也没心思去为那些被屠戮的人感到愤怒和委屈。
当燕人的马刀,再一次出现在这座繁华且古老的大城之中时,这里的百姓,瞬间变得极为恭顺。
毕竟,
他们的大人们,一个个地跟在后头一起走着呢;
毕竟,
他们的官家赤膊着身子,坐在马背上,还在做着那燕人摄政王的陪衬。
曾经,
郑凡带着熊丽箐进燕京皇宫觐见先帝时,熊丽箐在郑凡引导下说出的那句燕国皇宫与楚国皇宫比起来,简直寒酸;
这话,
引得先帝放声大笑,极为开怀。
后来,
楚国皇城,就被靖南王给烧了。
眼下,
昔日四大国最辉煌最壮丽的皇宫,也……臣服在了燕人的马蹄面前。
这不是野蛮战胜了文明,
因为孱弱,
本就不属于文明的特征。
大殿内,
王爷一步一步走上龙阶;
其身后大殿右侧,站着许多乾国大臣与勋贵,左侧,则是军中将领。
在乾人目瞪口呆与燕军的震耳欢呼之中,
王爷走到了龙椅前,
伸手,
拍了拍龙椅上本就不可能存在的尘土,
转过身,
缓缓却又坚定地……坐了下来。
不过,细心一点的可以发现,王爷并未坐在正中央,至少,在身侧,还是留有一些余地的;
至少,能再塞进去一只燕京的全德楼烤鸭。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爷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侧的乾人,也只能跟着一起喊了起来。
王爷抬起手,
示意下方安静,瞬间,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乾国孙相公上前,宣读投降诏书。
等他宣读完后,
本该由燕人这边再出人宣读燕人的诏书;
但燕人这边,没人出来。
而这时,
坐在龙椅上的王爷,开口道:
“八百年前,三侯开边,方有诸夏如今之势!
诸夏,
同文同种,本归一家。
我大燕,
我燕人,
为诸夏御蛮数百年,
无愧于诸夏!
然,
赫连家、闻人家,此二贼,不敬晋室,以仆身而背主在先;
随后,二贼不宣而战,擅启边衅,犯我疆土屠我子民,故,我大燕兴堂堂之师,平灭二贼,迎晋室归燕京荣养以全三侯之情谊。
楚国勾连野人,大逆不道,故率师讨之!
百年前,乾国太宗皇帝趁我大燕与蛮族于荒漠决战之际,勾结蛮族,偷袭于后,行这背离诸夏大义之举。
如今又有旁系犯上作乱,逼死先帝窃居皇位,我大燕,兴正义之师,为乾平乱,还定这朗朗乾坤!
大夏是没了,
可我大燕还在,
只要这面黑龙旗依旧立在诸夏之土,
那这诸夏,
就由我大燕来守护!
你们做得不好,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做!
你们做错了,
那我大燕,来帮你们改!”
王爷的声音,回荡在这座金殿上。
最后,
王爷身子斜靠在龙椅扶手上,
笑道:
“我大燕皇帝已昭告天下,
诸夏之国,
原皇帝,降为王爵;
原国主,降为侯伯;
且必须上表,同时亲身赴燕京以得册封确立。
自今日起,
谁家胆敢僭越,
可以,
孤欢迎。
不仅欢迎,
孤还会亲带我大燕铁骑上门,
为你道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