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战说谎了。
因为她不能让另外六鬼神知道, 前代黑无常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更不能让牠们知道, 前代黑无常其实选错了人。
在这个鬼魂的世界里, 连死人都不能保守秘密。唯一能相信的就只有自己。
甚至自己也是不可靠的, 因为自己的“时间”会出卖自己。
有人管那叫“走马灯”, 有人管它叫“鬼蜮”, 有人叫它“维度”, 也有人叫它“照妖镜”。
那不是一个什么法宝,也不是一个什么地域,要让田战来概括的话, 只能说那是独存于这个灵魂世界的——现象。
在这个世界中只有鬼魂的时候,这个“现象”看起来还比较简单。
大概是这个世界可以审判灵魂罪孽的原因吧,每一个移动的魂魄身后, 都会随着它的动作留下一片关于“过去”的影像。所以它被叫成“走马灯”。
初入这方世界的灵魂, 看不见走马灯。但是赎清“罪孽”之后,好像就被这世界赋予了一份居民的权利, 走马灯自然在眼前展现了它瑰丽又可怕的一面。
“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这个世界无法掩藏任何已经发生的秘密, 除非那秘密只在你心里。你从来没说、没写、没做过。
地府未崩的年代, 以上看起来大概就是全部的真相了。
但是, 后来有昆仑。
五代昆仑有令人惊叹的财力、人力和想象力。借一位大能飞升之力, 在两个世界的空间中打了一个“盗洞”,使得这十八层炼狱,不再只有酆都城一个入口。
这新的入口就在五代昆仑山的悬崖上, 并且, 这个新的入口可以进活人。
于是“新的真相”才被发现。
原来不是十八层炼狱只有鬼魂才能进入,而是原本十八层地狱的入口酆都,它杀人。
五代昆仑的想象力,的确是令人惊叹的。
他们把这个地狱世界,改造成了自己的修炼秘境。方法很简单,他们派了一位高手进来,抢走了黑无常的鬼神格。以鬼神之名对这片空间法则加以改造,经过漫长的研究,慢慢摸索出此地适合金丹境界弟子勘破心魔,于是立下心魔繁重者可入,勘破则出的法则。
当然,那时候五代昆仑还不知道黑无常是鬼神。
思考还停留在,那是秘境的管理员、炼狱的牢头什么的,这个层次。
如今这一条法则是掌握在田战手里的,但是她仅能对此做适度的修改,并无办法彻底的抹去它。
就是因为最初立下这条法则的“黑无常”,不清楚神是言出法随,神是落笔成真,神是不可侵犯。当他寿尽坐化,把无常位格交给下任的时候,没有及时抹掉所有自己立过的“法”。
后人便动不得了。
但也不一定。
田战有时候会想,当初那位“黑无常”是个活人。并且常年活动在炼狱之外,与黑无常的鬼神格融合并不深。后来的继承者如果能在位格融合方面,多下一番苦工的话,未必做不到。
但五代昆仑仍在的时候,门内全是活人,并无鬼修。五代灭门之后,黑无常位格一直在五代昆仑的最后一位掌门手中,这位掌门人心中丘壑太深邃,太傲岸,并且早已有了从容赴死的决心,所以也没怎么在融合神格上下过功夫。
但是自己也许可以试试,田战想。
说到活人进入十八层炼狱,就不得不说活人眼中的走马灯。
活人是看不见走马灯的。准确说,是肉眼看不见走马灯。即使有天赋神通也不行。
但是让阳寿未尽的人看见走马灯的办法是有的,把他的魂魄逼出肉身,让他变成几近于鬼的魂魄状态。
——鬼神可以轻易办到。
不过据那些被离体的活人讲,他们看到的不是这样。好像突然进入了镜面世界,才意识到人是有影子的,而影子们其实一直都在,别人的,自己的,可是进到镜子里面才会察觉这边才是真相,而原来的自己居然被障了眼。
要让田战来看,这也是可能的。
人的大脑总是按照自己能理解的方式制造记忆,解释感受,就像一只眼睛看到的是平面,两只眼睛看到的却不是双影儿的平面,而是立体的。
但田战还分不清,那些活人的大脑,究竟是在原来的世界动用了“解释”,还是在这个世界。
姑且用他们的说法,灵魂的维度里,镜子的背后,时间不是秘密。
但时间,有的时候可以是谎言。
田战向其他鬼神透露自己有意闯酆都城,就是为了圆上这么一个时间。
那是一切脱轨的最初。
田战继承鬼神格的第二年,她在地狱中结束了十八层炼狱的全部刑罚。
猝不及防的被甩出了十八层地狱,就像那些从五代山门的空间盗洞进来的活人,成功进阶的时候,或者上古传说中完成了十八层地狱刑期的鬼魂。
眼前一变,毫无准备的,田战出现在那个灵魂汇聚的火山口的上方。
四面八方的五彩魂魄,在火山口强大的吸力之下呼啸飞来。
田战眼前一阵五光十色的晃眼光流,以至于根本不及作出第一反应。
如果不是无常面具,田战可能就直接被拽进轮回,洗干净成了一个初生的婴儿。就像她的很多前辈那样。
可是无常面具是免疫这种吸力的。
田战惊愕回神之后,才察觉自己真真实实的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怪不得十八层炼狱里的鬼神格,都是从五代墓葬一边进来的生人占据。
只有全部熬完十八层炼狱的刑罚,才有余力争抢鬼神格。否则不说境界高低,谁能一边辛苦熬刑,一边杀人夺宝呢?何况那持宝的人都不弱,而十八层炼狱的刑罚没有人敢说轻松。
酆都一侧闯入的灵魂,并没有盗洞那边的“优待”,突破一层境界就被炼狱送出去一次,稍事休息,回头再战。
而少数大毅力者好容易熬过了全部的刑罚,甚至来不及搞清状况,就这样直接被送入了轮回,打入了往生。
田战摸着脸上冰冷的黑铁面具,第一次知道五代掌门人留给自己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肩膀沉重的同时,内心是欣喜的,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进的炼狱。
如果鬼神面具连轮回的力量都可以豁免,那么不管通往酆都的那条黄泉有什么毁灭的力量,会不会……都可以一试?
田战没有忘形,甚至很谨慎。
她潜伏在酆都城的暗巷里,以合道级的鬼神之力抓了几个吸收他人灵力,或者吞噬弱小灵魂的恶鬼。沿着一万年前进来的路,踏出鬼门关,再次来到黄泉河畔。
她把那三只恶鬼用那种阴力凝成的,发丝一般的水草拴起来,然后,把它们驱赶进了淡黄浑浊的河水。直到水草凝成的绳子綳成一条直线,再也拉扯不动。
鬼魂们凄厉的惨叫中,谁也看不透她冰冷的黑铁面具背后,是什么样的神情。
那双越发深沉的眼睛里,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以至于一点光亮也不肯反射出来。
当绳子绷直之后,田战把它们拉回了黄泉的这端。
意料之中的,有一只鬼魂不见了。或许是死了,或许是跑了,或许是挣断绳索跑了。田战不关心。
而意料之外的,是另外两个鬼魂。
那两个在在酆都城里杀魂吸灵力肆无忌惮到已经半疯的鬼魂,被从黄泉里拉出来的一刻。
一个顿地悲号,“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