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对严杉说了:你好像不开心。
严杉撇了撇唇。你想太多了,我好得很。就没再理他了。
他跟著沉默了下来。在安静中,他更加确定,真的不是只有他对严杉好。严杉给他的,是超过言语可以诉说的。
也许是第一次严杉跟他一起弹琴的时候。
他那时候多大是小学三年级升小学四年级的暑假,严杉那时已经要升高中。他还是很早就睡,作息跟严杉明显不同,暑假他也大多在家或家附近玩耍,严杉则常跟同学朋友出门。
那天下午,钢琴老师教完了他,留给他功课要他先练习弹奏。他想想也没有什麽事,送走了老师之後,一个人待在琴房里头,却发现琴谱是他从来没有弹过的难度。
是老师给错了吗还是他的程度其实可以,只是他不知道他想了一下,但想不出来,决定还是先弹再说。
小星星变奏曲,在他手下变得零零落落。他试了许多次,手指的速度和协调度都完全没有进步。
这比老师平时给他事先练习的功课难太多了。
这天他也没有什麽其他的事情,索性留在琴房里一次次地练习,当然,他自己知道几乎还是一样糟。
谁让你弹这曲子的
直到严杉的声音传进来,严岚才停下动作,望向站在门口的严杉。他有些困惑,虽然他不知道严杉确切的行程,但严杉好像不应该这个时间站在这里。
没听到我问的话吗严杉挑眉。
喔。可能就是没约吧,严岚心想。老师给我的。
你老师给你弹这种曲子严杉一脸不苟同。这老师该换掉了,这跟你的程度完全不合。
说不定老师给错谱了。严岚说出自己的猜测。老师很好,我不想换。
严杉的表情变得更冷。很好的老师会给你这种曲子他边说边往严岚旁边走。他有没有教你怎麽弹
严岚摇摇头。这是功课。老师可能给错了。
领了这麽多的钱,就该好好检查。他直接坐到严岚旁边,就是钢琴老师平时会坐的位置。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弹。
严岚微愣了一下,才意会过来严杉现在是要他弹,他开始弹起来,严杉完全没打断他,就让他自己一直弹下去,等他弹完,严杉才告诉他应该要怎麽做,把他所有的缺点都指了出来,讲解得很仔细,虽然态度冰冷严肃,但是严岚内心却很暖。
严杉教他弹琴。
里头有好多是他就算听了也是不会弹的,严杉还示范给他看,教他应该要怎麽做,他跟著练了好几次,当然还是练不起来。
不对。严杉皱眉。真的跟你的程度不合,你这几天再练,只要能做到这样就可以了。再度示范给严岚看,严杉觉得严岚可以到达的程度。
这感觉还是有一些些难度,但是严岚感觉到这确实是他勤练就可以做得到的,不过
还有这些其他的部份怎麽办他问著严杉。我应该学不会。他很老实,不是自谦,实在是他觉得那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是难以到达的境界。
你就练这样就好了。严杉没多说,出了琴房。
严岚很习惯严杉这样来去都不打声招呼的行为了,也没多问些什麽,但他当下也以为事情就到这里为止,没想到,隔天,他练琴练到快结束的时候,严杉又出现了。
严杉应该是从外头回来,身上微沁著汗,但态度依然冷然优雅,走到严岚的身畔,坐了下来。
就这样严杉淡淡地问道。
啊严岚不懂严杉要表达些什麽。
你可以更好。严杉简扼地说道。一起弹。
严岚望著严杉,思考著严杉到底要表达些什麽,严杉却淡淡哼了一声,说道:这不是发呆的时候。我负责这里,你就负责我要你练的部份。完全没有再问严岚的意愿,开始倒数起拍子。
严岚动作比头脑反应得还快,在严杉示意开始的时候,手已经动了起来。从身边的人快速舞动的手指,从流泻的乐声里,他感觉到了更多更多的严杉。
是热的。
像是平时那些冷静、限制太多的拘束都被剪断,严杉像是用整个人整个乐声在提醒他,要更轻盈、更放松、更活泼、更自由
严岚就这样被带领、跟上,整个人像是跟著乐音飘了起来,飞翔在夜空之中,伸手就可以碰触到一颗颗闪耀的星。
下一次的钢琴课,老师跟他说对不起,说是给错了谱,严岚却摇了摇头,说著这也是一种练习,心里很清楚,这谱真的没有给错。
这让他前所未有的靠近严杉,让他更确信,严杉就像他想的,内心总是比嘴巴温暖很多。
他好喜欢严杉。
说不定是严杉那次背著他回家的时候。
那时他小学四年级,严杉高一。他是那种很早就考完最後一次段考的小学生,严杉是比他晚结束考试的高中生。学生感冒就是一个传一个,尤其是小孩子,他被同学传染了感冒,很快地就严重起来。
不愿再传染给同学,也不想传染还要准备考试的严杉,当然也不愿意传染给爸爸妈妈,他除了乖乖吃医生开的药之外,几乎整天都戴上口罩,连在家也不例外,平时喜欢跟严杉有往来的他,甚至好几天都离严杉离得老远,一看到严杉就躲,经过严杉房门就飞快闪过。
那几天严杉常看到他就瞪著他,像是有什麽话想跟他说,却又什麽也没有说,他身体不舒服,本来就不想多说话,加上他也不想要传染给别人,当然更不想跟严杉交谈,所以他也没刻意去问严杉是不是怎麽了。
感冒了好几天,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以为就要复原了,却在寒流来的那天病毒反扑,发作得很厉害,明明他药也吃了,衣服也穿暖了,但那天他在学校上课上课上到近午,头严重地发晕,整个人都趴在桌上,病恹恹的模样让来代课的老师心生警觉,让他到保健室去休息,才发觉他正在高烧。
你烧得太高了,得让你爸妈来带你去看医生。
护士阿姨对他说道,他让护士阿姨拨电话到他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但可能他们正在忙,或不在位置上,都刚好没有接到电话。
你家里还有别人吗护士阿姨又问他。
他差点说出有,但想到今天严杉期末考,考半天就放学,现在很可能在家,如果真打电话回家里,来的可能不是管家阿姨,而是严杉,而严杉明天还有考试,天气又那麽冷,他不可以让严杉来。
所以他说了一个谎。没有。
那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再打电话联络你爸爸妈妈。护士阿姨这样对他说,将他安置在保健室里休息。
他难以集中精神,半梦半醒地待在保健室里,全身上下都好不舒服,感觉护士阿姨好像又处理了好几个学生,又好像拨了几通电话,然後他听到护士来唤他,说他家人来带他了。
他还在困惑,想著到底是爸爸来了还是妈妈来了,没想到看到的却是严杉,严杉跟护士问过他的状况,淡淡地对他说:走。
阿姨打电话去我家烧得太厉害,严岚来不及想透事情的经过,直觉地问出了口。
护士阿姨摇摇头。没有,我还在想你爸爸妈妈都连络不上,你烧得这麽高,又不能让你跟著同学坐校车回家,你导师今天又不在,没办法问他状况,到底要怎麽办,你哥哥就出现了,好了,快去看医生吧。
严杉向护士阿姨道了谢,带著他出了保健室,脸色旋即变冷:废话好多。
严岚想问清楚,但是又想到自己最好半句话也不要说,於是什麽都没问,随後,他看到严杉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
上来。严杉淡淡地说道。
啊。严岚愣了一下,才会意过来严杉要背他。他摇头,不想跟严杉太靠近。我要去教室拿我的书包。
我问过你们别班的老师了,你们都要放假了,早没什麽功课了,书包留在学校也没关系,上来。
严岚摇摇头。我自己可以走。
然後再昏倒严杉侧身挑眉。你有个万一我可赔不起,上来。
我不会我会忍耐也许严岚平时不会说出口,但他此时身体真的太不舒服,还是脱口而出。
严杉转过身。你确定你要这样跟我僵持,浪费我的时间
严岚有种想哭的冲动,平常的他不会这样的。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一点点都不想我只是不想传染给你
严杉沉著一张脸。严岚,你有两条路,让我抱著走,或让我背你,你自己选一个。你知道我说到做到。说完,直勾勾地瞅著严岚,然後转过身,蹲低了身体。
一直都用意志力在撑的严岚,是用尽全身的气力跟严杉一来一往的,此时他已经太不舒服,心里还是不愿意,但身体受不了,踉踉跄跄地往前跌,严杉已经将他勾得很紧,他很快地就稳稳地挂在严杉的背上。
严杉开始往前走,一步一步都很稳。好温暖,好舒服。严岚想要保持清醒,记忆这种珍贵的感觉,可是眼皮不听话,没多久就重重地阖上。
隐隐约约他好像被塞进车里,被带去看了医生,医生好像说了些什麽但他没听清楚,意识模模糊糊的,又被背起来,塞进车里,最後终於回了家。
那天後来发什麽事他已经没什麽印象了,他再度睁开眼,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精神好了许多,很害怕严杉会不会不舒服,第一件事就是急著找严杉。
岚岚,好多了吗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哥哥呢严岚急著想要下床看严杉。
他已经出门了。岚岚,妈妈今天请假陪你,也帮你请假了,你肚子会不会饿,吃粥好不好
严岚没回答妈妈的问题,急著问:妈妈,哥哥还好吗有没有不舒服
你哥哥很好,没事。妈妈笑了笑。你不用担心,大人抵抗力好很多,你哥哥没事的。昨天真是辛苦他了。
真的吗严岚难得怀疑妈妈,主要还是担心严杉不舒服。
真的。妈妈慎重点头。
严岚稍稍安心下来。不过他还是紧张了好多天,直到确定严杉应该没被他传染,才放了心,甚至他一直等到家里收到严杉的成绩单,知道严杉的成绩一如往常般优异,才真正觉得幸好他没有害到严杉,才能让自己偷偷去回忆那时严杉背著他的那种温暖可靠的感觉
又或许是严杉认出他做的菜的时候。
那时他几年级应该是刚升上六年级的时候了,成为高三生,即将要考大学的严杉功课更忙,不见得常常都能跟他们一起晚餐。还是小学生的他相对严杉来说,自然閒得多,功课对他来说也很容易,除了日常的学习、其他语言的加强之外,他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练琴、学著做菜。
也就是那时候开始,他会开始做一些很简单的家常便餐,像炒个饭、简单的炒个菜,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已经驾轻就熟的菜色。他也试著自己做咖哩饭,出乎意料的,第一次就做得不错,连爸妈都不知道是他做的,不是管家阿姨做的。但是那天晚归的严杉,吃著管家阿姨送上的咖哩饭当宵夜的时候,却直接问管家阿姨:是弟弟做的
严杉对严岚本人,都直呼本名,但是在别人面前都还是叫他弟弟。
这让在客厅假装看课外书,其实是在关心严杉到底喜不喜欢咖哩饭的严岚吓了一跳。
严杉怎麽知道的
怎麽吃得出来管家阿姨好奇地回问,等於承认了。
这里头没加红萝卜。严杉淡淡回道。
原来出在红萝卜,这是严岚特别不放的。因为他观察後发现,严杉似乎不是很喜欢吃红萝卜。严杉嘴巴上说不吃甜,但严岚发觉,严杉不是完全不吃甜,只是不爱过甜。
严岚还发现严杉并不挑食,什麽都吃,让人很难分辨严杉的口味,但并非就真的没有好恶之别,那是他观察许久之的结果。
严杉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的人,也因此常令人看不出喜好,但是经年累月下来,他发现严杉有著把喜欢的食物留到最後才品嚐的习惯,那时严杉的脸色会比较好,偶尔甚至看得到满意的淡笑。但相对喜欢的食物,严杉对於不爱的食物会选择先吃掉,且常没有咀嚼太多次就吞下去。
他就是这样发现严杉不爱红萝卜。
严杉喜欢吃咖哩饭,他注意过很多次了。每回管家阿姨做咖哩饭,严杉吃的饭量总是比平常多。但管家阿姨无论煮什麽口味的咖哩饭,总是加红萝卜,他留意到每回严杉总是先把所有的红萝卜吃掉,才开始吃咖哩饭。
所以这回他动手做咖哩时,管家阿姨问他怎麽没加红萝卜,他笑著回:我上星期在图书馆看到一个没有红萝卜的版本,想做做看。
管家阿姨也就由他了。
没有想要严杉因此发觉这次的咖哩饭是他做的,他手上拿著的那本书明明是金庸的武侠小说,正好看到杨过跟小龙女分开多年,练了黯然销魂掌,但是他嘴角忍不住就是上扬起来。
後来他要先回房睡觉,严杉早回房间念书,不知是否听到他的脚步声,走到房门口。
咖哩饭做得不错。严杉淡淡对他说,但是没放红萝卜,营养不均衡。说完跟他对望一眼,人又回房了。
营养不均衡有什麽关系他暗暗在心里想。你喜欢吃最重要。你能猜出是我做的菜,并且赞美我做得好,就太令我开心了。
生活里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事件,点点滴滴累积起来,起初严岚并未细想这些到底是什麽样的情感。
一开始认识严杉时,能让严杉心情好,他心情也就很好。但他也希望爸爸妈妈都心情很好,他以为那是对亲近的人的情谊。
随著时间一天天地过,他跟严杉相处的日子愈来愈多,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那种可以一直不求回报对别人好的人,他会想办法让严杉开心,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家人而已,还因为严杉的确坐实了家人这样的字眼,表面看来冷淡,实则对他非常照顾。
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并没有把他教成一个一味忍让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严杉对他这麽好,他想,他不可能长久处处为严杉著想。
但即使在发生这麽多事情之後,他也还没细思过他对严杉的情感究竟是什麽,很可能是因为他年龄还未到,也很可能是因为已经过於习惯这样的相处、这样的心思,反而不会深入去思考这是什麽。
五六年级,刚萌发情思的孩子们已经开始会讨论你喜欢谁、或是他喜欢谁的那些八卦了,严岚对那些不太有兴趣,看别人在讨论他也是笑笑的就过。
严岚长得好看,但不是那种体育健将、发育很快的男生,这时他的身高稳稳地落在平均值,在同侪不算高,也不是最矮,只是看起来还是偏个孩子,这让女孩子很少拿他当成爱慕的目标。
这让他落得轻松,毕竟他对这一切都不求。
但人是很奇怪的,当你对一切都像是没兴趣的时候,反而会有人来对你诉说烦恼。
说不定也就是看准了严岚对这一切都没有什麽兴趣,消息传到这里很安全,严岚不会把这些事往外传,他真的不是很在意,太多都听过就忘。
本来就好人缘的严岚,不但没有因不跟大家八卦而降低了人气度,反而让很多同学都更爱找他诉说心事。
时间一久,严岚是真的有些困惑,因为同学们在说的情情爱爱,听起来好像很严重,可是好多人都很快就又换人喜欢了,也有人一次可以喜欢上好几个人,让他感觉起来好像这些事件好像都不如同学跟他说的那麽大。
妈妈,很快就换人喜欢的爱情,算是喜欢吗
严岚和妈妈的关系一直很好,这个年纪的他,开始意识到他的妈妈跟许多人的妈妈都不太一样,他的妈妈比一般女人还坚强,也比一般女人还要开明,也让他大多数的疑惑都愿意跟妈妈聊。
每个人的爱情都不一样啊,有的人会爱一个人爱很久,有的人可以换对象换得很快,这些都没有所谓的好坏,每个人适合的不一样。妈妈对他微笑。哪个同学又让你困扰了
没有特别哪个啊,就很多人都这样。严岚又想了想。那一次喜欢很多人呢
这也要看情形啊,如果还没进入交往,那应该可以算是欣赏,欣赏要多少人其实都可以。但是如果交往了,有些时候,就连欣赏,都要考虑到会不会伤害两个人的关系。
严岚听得似懂非懂。妈妈,那你是哪一种人
我吗妈妈笑了笑。我对爱情很死心眼,喜欢一个人喜欢很久。你也知道的,我喜欢你爸爸很久很久,很难喜欢别人。就算我跟他分开、没有联络的那段日子,我还是很喜欢他。但是这样的人很辛苦,你阿公阿嬷其实会劝我啊,我在难过的时候,难免也会想,如果可以很快喜欢上别人似乎也很不错。不过我很幸运,我是等到我想要的。
妈妈严岚纳闷很久了,只是他太小的时候更不懂,後来没有遇到合适的时机,他也就没有问。为什麽你那时要跟爸爸分开你们本来不是感情很好
我们真的很好,但他妈妈很不喜欢我。他爸爸已经过世了,他不能丢下妈妈不管。我们都知道我继续跟他在一起,对我们都不好,所以就分开了。妈妈笑得有些忧伤。
再怎麽爱也不能在一起吗严岚眨了眨眼,想著那种痛苦,觉得似乎是很遥远的事情。
就是因为很爱,知道自己给不起对方所要的,所以只好喊停。妈妈微笑了起来。我跟你爸爸都一样。岚岚,不要皱眉头,你看,我跟你爸爸过了这麽多年,不是还是在一起了吗我们现在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