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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几家悲喜(1 / 2)

在门口不便多说。


皇帝扶起李十娘:“这大热天的, 你又有身子,走出来做甚?”


李十娘只管应声,皇帝也难得温存,拥着她往里走,扶她上床歪着, 李十娘目光左右一扫, 众婢子会意, 齐齐福身退了下去。


皇帝心里叹了口气。


他怕的就是这个, 偏还是到眼前来。心里登时又烦躁起来,就好像哪里扎了一根毛刺, 又是酸又是疼, 吐又吐不出来的苦。不管怎样, 总是她受了委屈, 就是为了……也先安抚住再说。皇帝这样想。


李十娘头抵在他胸前, 低低地说道:“三郎, 我……我没有父亲了。”


——皇帝有过两个兄长, 是于皇后所出, 都没有能够活过周岁, 所以皇帝虽然是独子,论字却是行三。


如果李十娘见面就与他哭诉,说祖父冤屈,阖家枉死, 皇帝嘴上虽然抚慰, 心里多半不喜,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毕竟这关系到他在权力上的无能为力——哪个当皇帝,不,哪个男人愿意承认自己无能为力?


然而李十娘不,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不不不,她失去的又何止是父亲,她的姐妹,她的兄弟、子侄,族中上下两百余口,几乎是赵郡李氏这个姓氏,都因此塌了大半,她失去的,几乎是她立身的根本。


然而她哭的只是她没有父亲了。


他也没有父亲了。


起初记得很清楚的一些东西,到底还是,慢慢模糊了,五岁之前,那个总牵着他的手,亲手为他调羹,总絮絮与他说话的那个人……那个影子。


后来无数次想起。或者是因为他留下来的暖意,或者是因为,之后与母亲不断的冲突中,他需要一个值得他全心信赖,全心怀念,而不怕被伤害和背叛的影像,他已经死了,他给了他天子的身份。


再没有人能给他更多。


他对自己说了无数次,那是他的母亲,十月怀胎的艰难,子贵母亡的风险,以及……之后嘘寒问暖的关心。乌鸦尚知反哺,身为人子,怎么可以怨恨自己的母亲?直到……他再无法说服自己。


譬如这个秋天的下午。


如果父亲还在就好了,如果父亲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庇护到他成年的时候。父亲必然能够扼制母亲……


然而他没有父亲了,就和怀中的这个女子一样……皇帝轻轻环住她,他们都没有父亲了,他心里生出同病相怜的悲戚。


他喃喃地说:“是朕的过失……”


李十娘猛地抬头来:“陛下也相信,臣妾的祖父——”


皇帝怜惜地抚她的面孔。李贵嫔素以妆容精致著称,一丝不苟的发髻,一丝不苟的眉,一丝不苟贴上花子,插上钗环,每次露面都无可挑剔。他还从没有见过她这样憔悴。


从来都神采飞扬的眉目,如今脸色发黄,眼圈是红的,脸像是泡过水,肿得可怜。


他摇头道:“朕自然不信……”


李十娘噙着眼泪笑了:“陛下不信就好……”


“朕不信有什么用”几个字已经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出口实在伤心。历朝历代,有哪个做皇帝的,能有他窝囊,汉献帝吗,还是秦二世?这略分神的功夫,李十娘又道:“臣妾……有事想要求陛下。”


皇帝怔了怔。她是要求他日后为李家平反么。也是意想之中。如果他一进门她就求他平反,他定然会不满。但是这时候心已经软了。正要应下来。


却听李十娘道:“我父母叔伯,兄弟姐妹,都已经没有了,太后留着我,是因了我腹中这块肉。虽说是天家骨血,虽然陛下知我家冤屈,但是这孩子……还是不要背一个有罪之名的比较好。”


皇帝皱了皱眉:“朕的孩子,有什么罪?”


“他的母亲有罪!”李十娘铿声道,“有罪的姓氏,便是他的原罪。如果陛下要留他在宫里,十娘就求陛下,将十娘抹去,给他一个干干净净的身世——不要让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十娘曾经存在过。”


这是要托付后事吗!


皇帝抓住她的肩,喉头耸动,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如果这腹中孩儿继位有望,自然、自然不能有一个有罪的外家,至少母亲是不会允许的,母亲不会允许他他日翻案——那意味着她的失败。


“如果这孩子……”十娘努力微笑,“如果侥幸这孩子是个公主,或者无须担当大任,那么十娘恳求陛下,将他出继给近亲宗室,那或许他们会看在陛下的份上,善待于他……十娘将于九泉之下,日夜为母后与陛下祈福,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


“够了!”皇帝低喝一声。


十娘便不再说话,怔怔看住皇帝的面孔,眼泪渐渐充盈了眼眶。她努力把眼睛睁得更大一些,但是眼泪还是漫了出来。


皇帝提起袖子给她擦拭:“还没有到这一步……有朕呢。”


十娘便也喃喃道:“是啊,有陛下呢。”


这句却又让皇帝心里一刺,他几乎想要站起来逃走,但是李十娘拉住了他的袖子,她说:“陛下已然及冠,天下皆知,母后原是该把朝政还给陛下,但是母后没有。当然陛下亦不须急……”


天下人都知道,先帝只有皇帝一个儿子,太后也只有皇帝这一个儿子,没有别的选择,无论太后如今怎样把持朝政,擅权弄国,她都在一天一天老去,所以迟早有一日,她会把权力还给他。


她不得不把权力还给他。


这也是太后久不归政,却没有引起大规模反抗的原因。


这也是皇帝迟迟不能下决心强硬对抗太后的原因。


这时候被李十娘戳穿,皇帝心里未免羞愧。李十娘却继续道:“……除非陛下有了皇子。”


那就像是一把刀,直直地插在了皇帝的胸口。。


除非他有了皇子。


一旦他有了皇子……无论是李十娘如今腹中的这个,还是日后穆皇后,玉贵人,崔夫人,王美人……无论是哪一个,诞下皇子,那就意味着,他不再是皇位的唯一选择,太后大可以跳过他,选择皇孙继位。


那么,她可以把持朝政更久……一直到死。一个更小的孩子,定然比他听话,比他好操纵,就好像……高祖。


高祖五岁登基,祖母冯氏临朝,一直到……冯氏薨。


“显祖。”李十娘轻轻地说。显祖死于二十二岁。据传他醉心黄老浮屠,加之龙体欠安,十七岁退位为太上皇。关于他的死亡,宗室里有很多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他杀了冯太后的面首。


冯太后并不是显祖的亲生母亲,皇帝想。他倒不意外十娘知道这些旧事,但是母后……母后总是他亲娘。


虎毒不食子。


但是如果只是废了皇位呢?


而更“有趣”的是,高祖对于冯太后的孝顺,远远超过了一般mǔ_zǐ ,更休说祖孙,冯太后身后,他为她守孝六年,对冯氏荣宠备至,两度以冯氏女为后,连他的父亲也都记在冯氏女名下,由冯氏女抚养成人。


这是要保冯氏三世荣宠——当然那并没有成为事实,他的父亲终结了它。


他会成为第二个显祖吗?连他的孩子都被母后夺走?他不知道。可悲的是,他甚至不能给自己以保证,保证说不,母后不会这么做的。他没有这个信心,母后可以为郑三灭了李家满门,谁能担保……


“十娘从前听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十娘伏在他膝上,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只能听到声音里的悲怆。她心里其实是怨恨的吧,虽然她口中说“愿陛下安康,母后千岁”,但是易地而处,谁能不恨?


恨才是人之常情。


“……十娘明知道这不是陛下想听的,这会让陛下疑心十娘别有所图,但是这些话,十娘不得不说。十娘是怕眼下不说,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她说,“陛下必须、必须拿到与母后说话的筹码。”


“……十娘知道这难,也知道陛下对母后的孝心,然而陛下已经拖得太久了。十娘就不信,宗室、外戚,满朝权贵,竟没有一个人愿意为陛下火中取栗……十娘只恨自己身为女子。”她仰起面孔,笑容惨淡,“如若十娘不是身为女子,只需陛下一纸诏书,十娘便是单枪匹马,也敢到上将面前,为陛下取虎符而归!”


皇帝觉得自己手心里沁出汗来。


只需要一纸诏书……取虎符而归……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她知道、她知道……信陵君围魏救赵的典故吗?市井屠夫,尚且能为信陵君取三军权柄,他贵为天子,环视朝野,难道连一二热血都无?


如若他从宗室中取一可信之人,随军北上,待扫平云朔叛乱,归京途中,取诏书以收权柄,有二十万大军在手,母后便是不退……也得退了。


他想得兴奋,眉目却渐渐沉了下去。


须得沉住气,他还有时间,便李十娘当真诞下麟儿,母后总不至于抱个婴儿临朝,便是要废他,也须得再等上两三年……两三年的时光,足够了。


“十娘……”他轻抚她的面孔,温柔地,“十娘待朕的心,朕知道了。朕必然会、必然会庇护你们mǔ_zǐ ,不至于、不至于……”


“愿我腹中孩儿,”李十娘抬头,注视他的眼睛,她说,“能为陛下……而战!”


昭熙得到消息,比嘉语还快一步——芳莲带走锦奴之后,越想越不对劲,虽然一时抽不出身,也吩咐了阿古出门打听。他要打听消息,自然比嘉语更方便——待听说李家灭门,眼前就是一黑。


一瞬间纷至沓来的想头,诸如李家为什么要通敌,当然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错,然而元祎炬与李家无冤无仇,去年羽林卫伏击李家,不过是场误会,以元祎炬的为人,也不至于如此秋后算账。


更不至于构陷……


对的就是构陷,否则即便李司空在平叛一事上处置有不妥,以李家的树大根深,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李司空人老成精,如何会不知道厉害。想到构陷,昭熙心里慢慢浮起一个名字。


他心里清楚去年西山的伏击是郑忱所为,从事后的处置看,并非郑家的意思,而是郑忱自己的恩怨。


这可真真乱拳打死老师傅。要说老谋深算,步步为营,有李司空坐镇,李家便不能全身而退,也不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这已经不仅仅是快和狠的问题了——而是蠢!昭熙就不明白了,有什么深仇大恨,能让郑忱不等别人来动手,先就把自个儿后路全断了个干净。去年秋都是侥幸过关,年余才过,竟变本加厉!


要知道,今儿李家灭了满门,李家姻亲、故旧、门生,便一时被压住,日后必然反弹。清算起来,太后有圣人顶着,子不言母过,而况太后一介女流,深居深宫,便有个不察也是可以原谅。


他呢?他不过是个佞幸!如今太后在位,固然不可一世,待日后……汉时邓通都不免穷困潦倒而死。何况太后还不是汉文帝。


当然那是郑忱、或者说郑家需要考虑的问题,昭熙懒得多想,如今他的问题是——如何与三娘说?李家灭门,即便李十二郎能侥幸走脱,这一时半会儿也翻不了盘,难不成让三娘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昭熙心里隐隐对王妃有些不满,即便郑三犯浑,太后犯傻,事涉三娘,王妃怎么能撒手不管?


三娘婚事这一波三折,原以为尘埃落定,不想——


还是在三娘的笄礼上——分明是瞅准了他分··身无术。昭熙发了一阵子呆,觉得还是有必要亲自去与妹子分说。由他来说,总好过别有用心的人转述。


然而一进四宜居的门,昭熙就傻了:合着娘子妹子都在,这是什么情况?


嘉语的脸色不太好,但是嘉言和谢云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想来也是,朱门绣户,看来从来都是富贵气象,便有个斗气,也就是为着衣裳、珠钗,胭脂水粉,笑过闹过,明儿早上日头照常升起。


谁见过……不,这等惨事,是听都没听说过。


“哥哥。”还是嘉语先反应过来,毕竟四宜居是她的主场,吩咐道,“还不给世子看座!”


茯苓应了声,吩咐婢子取坐具来,又上酒水与酪浆,谢云然低声问:“可用过晚饭没?”昭熙没有胃口,胡乱点了头。


谢云然往门口四月看了一眼,四月知机退了下去——总要给世子备点东西垫垫肚子。


忙乱过去,昭熙方才开口道:“三娘……都知道了?”


嘉语“嗯”了一声,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还是稳的,稳得昭熙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三娘长大了。


三娘早就长大了。自信都……兴许自她从平城到洛阳,离了从前的家,就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这几年下来,他也不是没有见过她慌乱,但几乎每一次,都因宋王而起。其余,连眼下的李家灭门,她都能稳如泰山。昭熙五味杂陈地想,难不成真有命定的姻缘,三娘怎么都逃不掉?


这一念起,杂念丛生。


却听嘉言道:“阿姐救了九娘子……如今就在院子里,阿兄怎么看?”


“九娘子么,”昭熙魂不守舍地应道,“不打紧,就只是个小娘子,没有人在意……只要不是——”


话至于此,猛地警醒:“不会李御史也——”


嘉语摇头道:“他不在这里。”


昭熙才要松口气,嘉语紧接着补充道:“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昭熙:……


这话里的意思,李十二郎还真是她放走的!他是不是该夸奖一下他妹子没干脆把人藏在闺房啊!


昭熙心里在暴动中。得亏四月回来,给他带了碗肉羹压惊。昭熙才用了两口,就听嘉语又说道:“九哥既然回京了,宜阳王叔想必也不会留在云朔——以哥哥看,接下来朝中会派谁北上?”


昭熙被呛了一下:听听,这是小娘子该问的话吗。


谢云然问:“会调父王吗?”


一句话把昭熙从臆想拉回到现实——他妹子担心老子,还分什么内宅外朝!登时冷静下来,细想了片刻,说道:“京中还真没有宿将可以委派。”


“不过……”昭熙道,“从李司空之前的平乱来看,不须宿将也是可以的。如愿在武川,他手里有兵,十六郎在冀州,可以遏制他们南下,再然后,幽冀之兵也足以用……只需派一知兵之人——”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不仅要知兵能统筹,还要有足够的威望,威望不足,则无法压服骄兵悍将,除此之外,朝廷的信任也是必不可少。


这三个条件,知兵,他能做到,穆家和陆家虽然一个久不带兵,一个声势大不如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人;要说到威望,穆家和陆家都世代将门,但是要说到朝廷的信任……那就非宗室不能。


不由自语道:“……没准还真是阿爷。”


云朔边镇,一乱不可再乱,再乱柔然就会趁虚而入——朝廷平了一次不成,二次不成,要三次也不成,威信尽失,恐怕天下震动,所以这一次,势必要以雷霆手段一举拿下,永绝后患。


嘉语与谢云然对望一眼,果然一步一步,到底还是免不了。


云朔不比南边,云朔世代为兵,一旦收服于麾下……还是那句话,太后不疑,皇帝如何能不疑?


昭熙也感受到屋中凝重的氛围,换了轻快的语气:“便是派了父王,又有什么可愁——父王什么时候打过败仗了。”


嘉语心道我就是愁我爹不败——然而败了也是愁的。不过这些顾虑就不必她来问了。有谢云然呢。谢云然比她会说话,也更合适与昭熙交流。在元昭熙这种做哥哥的人眼里,他妹子就该蹲家里混吃等死。


昭熙用完肉羹,心里踏实了许多。


又问嘉语打算怎么安置李九娘——怎么安置都是使得的,太后也好,郑三也罢,跑了李十二郎兴许还会惦记,少一个李九娘却妨碍不大。


嘉语轻描淡写地道:“……总须得先问过九娘子自个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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