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时,夜空里出现一只雪白的鸟影,从米粒般的一点迅速变大,悄无声息地扑击下来,落在窗台之上。
叶云清一听鸟啸就知道是苏希洵养的雪枭,这种鸟在夏季是棕黑色的羽毛,到了冬季则会换成雪白的一身,它又善于在夜间悄无声息地行动,如果不是发出啸声,翅膀掠过寒风的声音连叶云清也很难分辨得出来。
他从鸟腿上的一枚竹筒里取出通讯的纸卷,展开后借着月光仔细阅读,原来是寨子里已经接到了他前些日子发出的信件,苏希洵已着易容高手前来支援,让他略等十日便到。叶云清放下心来,总算不必在这等龌龊地方多呆了。
他正想寻笔墨回信,听到床上传出低低的呻吟,停下了动作连忙转身去看。拉开帐子后,看到宁非脸色潮红,双手揪在心口处不放,浑身颤得厉害。
叶云清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拉起她一边手把脉。他不是精通医理,不过所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与苏希洵混在一起久了,也就有了点基础。一查之下便即惊讶,这显是个险症。
盗药需盗好,骗人要骗倒
05
宁非被冻了大半夜才觉得好了些,昏然中隐约觉得事情的蹊跷,分明屋子里已经燃了地龙的,为何身上还是觉得如此之冷。分明手足都是冷如冰凌的,为何五脏六腑如同干裂一般的灼痛。这是地狱,发不出声音也没有其他人的地狱。她完全没有力气地僵硬在被子里打颤,神智越发不清醒,到后来什么也想不到了,抖得也几不可觉。
后来恍惚觉得有人在翻弄她,往她嘴里塞了参片,冰冷的铁勺子深进喉咙压住舌根,紧接着被硬灌了好几口味道说不出怪异的黏液。等一番折腾之后再被安放到被窝里,宁非觉得浑身一轻,只想到这次是终于能够完全解脱了,然后就再没有了意识。
宁非睁开了眼睛,帐子遮住了光线。
帐子是群青的底色,送子金童和浪卷鲤鱼的花纹则都是淡色的,白昼晨光从淡色的花纹里透了进来。
她恍惚地躺在那里发呆,一时间想不起发生什么事,尚记得夜晚几乎要了命的难受,现在如同梦魇退去,胸口油煎一般的痛和四肢冰冻住似的僵硬都消失了。感觉还有点麻木,下腹略微的抽痛,但是在一点一点恢复。
宁非忽然想起夜间有人灌她吃药,记忆再怎么模糊也能猜测的出来那是救命的东西。
她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动作太大几乎瘫软回去,她抓住了床帏撑住自己,整个帐子被她的动作带得一晃一晃的。
忽闻床里侧一个很是虚弱的声音道:“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麻烦你动作轻点行吗,哎哟。”说到后面就咬牙切齿地呻吟起来。
宁非被意想不到的人声吓了一跳,心脏几乎从喉咙口里面被吓出来了,回头一看,居然是喂了她腐骨蚀心污泥丸的那位泥丸大叔。他的衣服显得更破烂了,破口处可以看见里面裹满了白色的绷带,其中有的地方还在渗出血水。
他艰难地咧嘴笑道:“放心,没弄脏你的床,我给自己垫了油布。”
宁非心里一紧,不知当说什么话才好。
“小姑娘你没事吧,不会想着什么自刎以示贞洁吧,喂喂,我可花了好大心思把你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不要用这种方法打击我极其偶尔才会出现的良心好不好”
贞洁,贞什么洁。听叶云清说到这个问题,宁非心里闷得慌,她毫不知情就被丢到这个身体里来,睁开眼睛意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在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生孩子,等事后第一次接触那个男人,发现对方根本就不算是个男人。
宁非把头靠在床柱上绝望地说:“事到如今,你睡也睡过了,还来同我讲什么贞洁不贞洁,你要真有良心,当初就不应来找我,直接去找银林公主多好。”
叶云清也躺在床上无力而绝望地说:“我虽然与你共用一个床铺,但我是正人君子柳下惠,真的什么也没对你做。我当初若知道遇上你还添了诸般麻烦,定是求神拜佛也不会进来的。”
两人一个躺一个坐,都神情无辜地看着彼此,齐齐叹气。
宁非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自认倒霉。”
“我知道是我累你操心劳力,但我不也是将功补过了吗。你本来就有产后血虚之症,偏偏自己还不注意东捣鼓西闹腾,昨夜那症状实在是险极,若非我偷得好药回来”
宁非回过神来,问道:“你去哪里偷药了”宁非知道他花了好大的力气,否则今早也不会变得如此狼狈。况且她现在感觉恢复得很快,自从转生后就带有的手足冰冷和下腹抽痛都在以她能够感觉到的速度减弱着。
如此灵药定是封存在守卫森严之地。越想就越觉得这个人奇怪极了,既然有精力去偷药,为何不先给自己用了,反而要救个不相干的女人。
叶云清闭目不答,他是有恃无恐,反正有腐骨蚀心污泥丸镇着,他就不相信这难缠女人还敢不顾自己的生死。
宁非看他一副直挺挺的癞皮狗的样子,是又气又急。宁非属于人之初性本善的典型,旁人对她不好她才会报复回去,旁人若是于她有恩,她是万不能当个白眼狼的。可是面对一个十分不合作又不愿意透露来历的陌生人,宁非也觉得自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想要保他都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才好。
帐子外面传来响动,有丫鬟在门外问:“二夫人起床了吗”
以前是没人会主动来问她死活的,看来昨日整治了秋凝,把院子里的下人都镇住了。在这个时代,被娶进府里的女人和狗的生活环境也差不多,打狗要看主人,伺候那些三妻四妾同样也要看男人的脸色。现在众人惊觉徐灿或许、也许、可能对二夫人还是有点情分的,于是便又开始夹紧尾巴做人。
宁非定定神,缓口气才懒洋洋地道:“我今日不大舒服,不必伺候了。”
“二夫人身子不爽利,是否需要奴婢去请大夫”
宁非想了想才道:“先不必了,你给我熬一瓮白粥来,上一碗撇了蛋黄蒸的茶碗羹。我想是昨天饿得紧了,今日才浑身无力。”
门外的丫鬟连声应是,转身走了。
叶云清又累又伤,他本是想寻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暂避风头,结果还真个是被意想不到的事情越卷越深。昨夜看到宁非睡在床上气息微弱,想要放着不管吧,又是于心不忍。
他在银杉园里面听到众人纷吵,对这位二夫人的来历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徐灿把她叫做“凝菲”,又知道了她还在坐月期间。把脉之下才发觉她是内外交困,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恐怕就是因为自己这一出现才惹得她劳心劳力,饶是叶云清脸皮厚,终于还是觉得一丝歉意升了起来。
仅仅接触过两次的,叶云清也能觉出这女人十分对他的脾性。或许不应该用对脾性这么肤浅的语句来概括,她身上自有一股自与他们臭味相投似的气息,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叶云清和他的一众狐朋狗友。至于所谓的臭味相投,那就是玄之又玄的一种感觉。总之,便是让叶云清觉得让这个女人如此死去很是浪费。三番思量后当机立断,一拍大腿就飞身纵出徐府,往徐社楣上将军府邸里去盗药。
一般而言,上等灵药莫不是藏于皇宫腹地,就算太医们想要取用也要经过层层的登记许可才能领取。可叶云清心知肚明徐社楣上将军的府邸里藏了一小盒山南红药。那盒统共五枚红色的药丸还是叶云清以前亲自交给徐社楣的。
山南红药配制不易,在补气养血方面具有奇效,一般不会流入淮安国的。当初送给徐社楣上将军的时候,叶云清心底可老大不愿意,谁愿意把补气疗伤的灵药送给敌人使用。现在好了,多了个急用的借口去取回来。反正这位二夫人怎么说也是徐家的媳妇,用在她身上也不算是他背信弃义。
想是如此想,操作起来难处颇多。徐社楣既是淮安国当朝第一名将,自家庭院的守卫自然不同凡响。况且庭院深深,光是抓人迫出山南红药所在就耗费了叶云清的一番功夫。
于是徐社楣上将军府里大半夜的闹得鸡飞狗跳,叶云清借着夜色上蹿下跳,看家护院的护卫被他的神出鬼没唬得心惊肉跳,皇天不负苦心人,叶云清算是活得好好地把药拿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顺便又到药铺里盗了绷带、参片等物。五枚山南红药,他自己服了一粒,一粒和水喂了宁非,剩下三粒被他默不吭声地贪了污归了私囊。
叶云清借了“要帮徐家媳妇”的由头,厚脸皮盗药归私的事情,宁非是不知道的。她现在思考的是如何藏下一个大活人而不被人察觉。
她决定这段时间必须好好合作,便对叶云清道:“我叫宁非。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叶云清听她又问自己的名字,睁开一双亮湛湛的眼睛,十分无辜地道:“小姑娘就是麻烦,不是说我叫泥丸君了吗,那就叫泥丸君好了。”
宁非可不容他再胡搅蛮缠下去,冷笑一声,叶云清都觉得自己寒毛竖起来了,宁非这才放下床帐,走出屋子去了。
叶云清在帐子里疑神疑鬼,莫不成有什么端倪被这j诈丫头发现了不成,或者是他半夜说了梦话泄露了什么想到脑袋都疼了,听到宁非在院子里问下人的话,大意是要扫地的男丁出去打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
扫地的男丁回答道:“哪里要出去打听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一件就是徐上将军府里出了变故,咱家徐主一大早就赶过去了。”宁非有了几分了然,治她的药物若非是从皇宫里窃取,那就是在哪个大富贵人家里拿的了。
这时候就有先前询问吃食的丫鬟端了粥菜回来,宁非紧跟着又进了屋。
叶云清听到脚步在外面花厅里停住,那丫鬟把东西放下,之后就问:“二夫人是否需要奴婢整理内室”
“不用。秋凝如何了”
“秋凝她今早已经回了屋,现在正不舒服着呢。”
“是吗,帮她请了大夫没有”
“不过是些头痛脑热的,还不至于要请大夫吧。”
宁非沉吟片刻,她昨夜与秋凝的约定是明日再见,但现在就需要秋凝的帮助,于是道:“你把秋凝叫来,我有话与她说。”
那丫鬟露出些不屑之色,大抵想的是二夫人怎么还想着过气的丫鬟。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秋凝得意时身边人群簇拥,失意时人人恨不能看她被痛打落水狗。
宁非不多说什么,徐府的风气被带坏了,要扭正回来也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努力。
幸好当家主母是银林公主而不是她,也亏得银林视而不见甚至乐见其成,唉,这样的风气大多还是被这位公主带出来的。
思考之间,门外脚步杂乱,来人只有两个。先前那个丫鬟停在门外,秋凝自己跌跌撞撞走了进来,几乎被门槛绊倒。
一夜不见,宁非也想不到一个水灵水灵的丫鬟变得如此憔悴,简直比昨夜在阎王殿前打了个滚又被拎回来的她还要糟糕。秋凝面色青灰,嘴巴半张不张地打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昨夜跪久了被冻的,宁非则清楚她这是被吓的。
宁非捧起粥碗,视线紧迫着秋凝地慢吞吞喝一口,然后放了回去。碗底与乌木桌面磕碰的清脆声响把秋凝震得一跳,连忙跪伏下地,浑身簌簌发抖:“二夫人救命二夫人我再也不敢了”
宁非喝了一声:“住嘴。”
秋凝果真伏在地上默默流泪,哽咽得不能自已。宁非说道:“你乖乖地听我使唤,我自会与你解药。”
里屋帐子里的叶云清听到这里就觉得懵了,什么解药,那小丫头还能使毒
秋凝连声道:“是,二夫人,秋凝一定乖乖听您使唤,好好做人。”
宁非放心地一笑:“你可听说过山岳黑旗寨”
秋凝和叶云清心里俱是擂鼓般地咯噔巨震。
山岳黑旗寨,只要你是淮安国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名头。那是个真正能够吓止小儿夜哭的可怖地方。
据说寨子里的夯土都是用人血和的,房梁都是人骨拼的
据说寨子里有牛头大王、马面大王、黑无常、白无常各一名,人称叶牛头、苏马面、习黑、丁白
据说叶牛头杀人如草芥,把婴儿挂在寨门前的木柱上晒干了当肉饼吃
据说苏马面喜欢蛊惑人心,常有被他骗去三魂六魄的年轻人入了黑旗寨就再也不出来了
据说习黑和丁白没有一点人气,见到他们的人都要被冰冻成渣
宁非有这个身体原先的记忆,光是回忆起来就好一阵憋得慌,她想找人发泄一下无可奈何之情,实在是找不到人。世界上哪里会有那么荒诞的寨子,不用说,必是淮安国为了使得国民仇视黑旗寨而想出来的愚民之计。
这个世界没有日月神教之类的邪教,不过有个黑旗寨也算不错的了。宁非满意地看到秋凝脸色惨白得更厉害了。
宁非又道:“你身上的蛊就是寨内苏马面大王所制。”
秋凝愣愣眨眼,似乎不是很相信。宁非躬身向里道:“尊使,这个丫头是妾昨夜收服的,已经服下苏大王所制三尸脑神丹,还请尊使赐下下一季的解药,以备不时之需。”
叶云清默了,三尸脑神丹,那是啥玩意儿
“尊使”宁非又问。
半晌后,秋凝便见帐子里一只手伸了出来,修长的手指间夹了一枚乌黑色的药丸。那只手好生诡异,通体没有丝毫血色,却让人觉得那是一头食肉猛禽的爪子。
一个男声道:“这便是下一季的解药污泥丸,你且收着就好。”
宁非走上前去接过,寻一小盒子毕恭毕敬地盛好了。
秋凝正惊疑不定,忽看见里屋床帐似被风拂开,露出床上的情形,虽然被褥凌乱,可半个人影也不见。那方才从里面伸出的惨白的手又是什么
秋凝越想越怕,黑旗寨的名头她刚记事就知道了,那是比地狱也不遑多让的恐怖传说。她忽觉脖子上一凉,一个冰冷无人气的东西摸在她脖子上,她僵直地跪在地上,本已平定下来的身体再度簌簌发抖。
那个冰冷之物从后面摸到了她的脸颊,锐利的指甲刮在她的细皮上。
“尊使饶命尊使饶命秋凝一定听话呜呜”一个倔强势利的丫鬟就这么被吓得哭了。
她哀哀地祈求,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颅。头顶上传来低沉刺耳的笑,震得她胸口发闷,几乎一口血喷了出去。又一阵风呼的一下过去了,撩起秋凝略乱的发尾。她发了好久的抖,没再听到任何动静,才敢抬起头来。
惊魂未定地往四周偷偷看去,只见唯有二夫人坐在椅子上含笑看着她,哪里还有尊使的影子。
“夫人救命秋凝一定听话”她转向宁非再度拜了下去。
老虎落平阳,要被母犬欺
06
宁非暗自点头,这年头迷信的人还不少,她以后离了徐府,当可以去做一名跳大神的仙婆。至于居然如此有演艺默契的泥丸君,当可做装神弄鬼的神汉。
“你不听话我也不怕,反正府里上下人人都把你当做手脚不干净又不说实话的丫鬟了。你先给我弄两套干净的男衫来,给我上一桶热水,我要伺候尊使沐浴。此后你可要小心了,这个院子的大小事情还是交由你来操持,记住莫让其他人进入这间屋子。”
秋凝忙不br >